“你走吧,我爹来了。”桂儿边往回返边说,“只要你不走远,我还会去听你唱戏的。”
桂儿走了。赖四也走了。他边走边翻开桂儿赠送的笔记本,只见扉页上歪歪扭扭地写着:赠给小张同志
革命友谊
桂儿,1974年8月
“革命友谊?”赖四小声嘟哝着那四个字,心里说,“鬼妮子!”
这几天,赖四耳旁时常响着与桂儿分手时,桂儿甩的那句话,“只要你不走远,我还会去听你唱戏的。”他就一直在距离凉水泉三五里的村子转悠。可这一带都是五七户、十户八户的小村子,唱不起来,一个村唱一晚就得换地方,也一直没见到桂儿来,他失望了,又往大山里走去。
入冬了,大山里越来越冷,况且已快交腊月,按习惯春节他得赶回家。赖四开始从大山里往外走,一边唱一边走,一边走一边唱。虽是唱了几个月,腰里也还没弄住钱。旧戏不敢唱,新戏没人听,有时候只要管顿饭他就唱起来,甚至有些天连饭也吃不上。这天他来到个叫马家坪的村子,是个大村子,有四五十户人家。赖四为了赶紧抓几个钱回家过春节,就放开胆子唱开了旧戏《包公传》,头一晚,听戏的人并不多,第二晚人就多了起来,闹哄哄地坐了好大一片。
赖四刚开始时是眯着眼,打着鼓板用鼻音哼着,也不看观众:鼓板一打响叮咚,
我来演唱大家听,
爱听文,爱听武,
爱听奸来爱听忠。
半文半武俺会唱,
酸甜苦辣腹内盛。
唱的是大宋江山归一统,
四帝仁宗登龙廷。
自从四帝登龙位,
全凭文武两班卿,
文侃南衙包文正,
忠心耿耿保大宋……
哼了一阵后,进入高潮,他来劲了,睁开了眼睛,眼一亮,看见了桂儿,她坐在最前边,“她怎么来了?”他做梦也没想到桂儿会来到面前。心里一阵暗喜,越唱越有劲,把鼓板打得格外响。为了能早点给桂儿说上话,到十一点钟他就刹住板不唱了。人们也没有吆喝,自然散去。赖四以为桂儿会像上次一样散戏时留下来,然而她却和大伙一起走了。赖四想喊桂儿,觉得不合适,忍住没喊。他又泄劲了,没精打采地收拾着鼓架。就在这时候,他发现地上有个小纸团,不经意地捡起来,看见纸团包着一个小石头,他注意起来,把纸团抖开一看,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散戏后,我在村西小桥上等你。”他一看就知道是桂儿写的,浑身的汗毛眼儿都在笑。他正要往西河上去,队长说晚上准备有夜饭要他吃,他哪有心吃,就推辞,队长说今晚天气冷,肯定又冷又饿,一定要他吃。盛情难却,赖四就答应了。没想到队长那么热情,又掂了一瓶烧酒,说天气冷喝点酒暖暖身子。赖四说自己不会喝酒,队长说,你是说书人,走南闯北的,哪有不喝酒的?还说不喝不够朋友。赖四知道,别看生产队长这官最小,可权力也最大,什么事都是他一句话,这戏唱也是他一句话,不唱也是他一句话,如果得罪了他,明天就得滚蛋,只得耐住性子喝。喝了几杯后,队长还要猜枚划拳,他心里急得如蚂蚁爬,他担心半夜三更的桂儿一个人在河边害怕,又担心晚了桂儿等急了就走了。急也不行呀!直到把那瓶酒弄完,队长才摇摇晃晃地离去,他才急匆匆往西河上走。
已经是后半夜了,山沟里特别静,静得连虫子的叫声也没有。老远就能听见西河里哗哗的流水声。越走近小河,赖四心里越不踏实,他担心桂儿等不及走了,而且他觉得这种可能性很大。因为从刹戏到现在已有近一个半小时了。桂儿也许等不及了,也许害怕了,也许以为他不来了,赖四作着种种猜想,抱着最大的希望,希望桂儿还在等他,做着最坏的准备,准备着桂儿已经不在。他走到了小桥上,小桥上没有人,看了看四周,四周黑乎乎的,没有人。
赖四从桥上走下来,这时,桂儿从树丛里钻出来,抱怨道:“把俺丢到这儿,你也放心?”
赖四把无奈的经过说了一遍,最后问:“你咋知道我在这里唱戏?”
“我不知道!”桂儿噘着嘴。
“不知道咋来了?”赖四觉得奇怪。
桂儿神秘地一笑说:“我订婚的那家就是这村的,他爹妈为了巴结我,专门请我来看戏哩!”
“你知道是我?”
“我听他们说那个人模样,一猜就是你。”桂儿说,“不然,我也不会跑十五六里地来看戏。”
“幸亏我看见了你扔的纸团,要不,可就完了。”赖四庆幸地说。
桂儿说:“实话告诉你,我知道到戏场上那么多人给你说不上话,吃晚饭时,俺就把纸条写好了。到戏场一看纸条也没办法递,就摸个石头蛋包住扔过去。”
“山里妞还怪精哩!”赖四夸奖道。
“哪有平地人精。”桂儿翻他一眼。
又说了一阵话,赖四问她:“这么长时间不回去,你婆家会不会起疑心?”
桂儿答:“我说俺连夜回家了,明儿有事儿。”
“哦。”赖四点点头,“你爱人也没说送送你?”
“谁爱人?我不爱他。”桂儿说。
“你不爱他,他爱你也行啊,晚上陪你看戏了吧?”
“陪龟孙!是个瘸子腿,晚上出不了门。”
“那你为啥同他定亲?”赖四问。
“还不是爹娘逼的嘛!”桂儿说着掉了泪,“前年我爹得了胃穿孔,急需做手术,钱拿不到,医院不肯做手术,俺娘就图了三百块钱,把俺许给了人家……”
“你娘也太草率了。”赖四不平地说。
“也难怪他们。”桂儿说,“他要不是个瘸子,长得再丑我也不嫌弃。”
说到这儿,赖四什么都明白了,问:“你嫌弃我吗?”
桂儿说:“不嫌弃有啥办法?”
“有办法!”赖四激动地说,“你跟我去南阳嘛!”
“人家马上就要迎亲哩,日子都选好了。”
“那咋办?”赖四急了。
桂儿沉吟片刻问:“你能拿出三百块钱吗?”
“咋啦?”赖四拉长了脸。
桂儿说:“你要是能拿出三百块钱,我就把这门婚事退了,也不叫他们人财两空。我爹娘也能说得通。”
赖四叹了一口气,心里说,我要有三百块钱早就娶上老婆了,还会打光棍到现在?他跑了一秋一冬积攒有百十块钱,回去还得给生产队交工分钱,还得给娘看病,还要过年……他没有直说,反问道:“要是没三百块钱呢?”
“那只好嫁给人家。”
“你情愿吗?”
“不情愿有啥办法。”
“跑!”
“往哪儿跑?”
“往南阳跑。”
桂儿否定地摇摇头:“我不干那伤风败俗的事。”
“那叫反潮流。”赖四捣她一拳,自己也不知道咋想起这么一句话。
桂儿还是摇头不认。
赖四一把揽住桂儿,将桂儿紧紧搂在怀里,他对桂儿说,好吧,不让你为难,我一定想办法攒三百块钱,只是需要时间。要她先把婚期拖住,俩人一直谈到天快亮才分手。
分手时,他俩约定腊月初八晚上在桂儿家村东的机井房里相会。
腊月初八这天,赖四没有唱戏,晚上也没有吃饭,早早的往凉水泉村东的机井房去。刚开始,他在机井房的外边转悠,好大一会儿,还不见桂儿的影子。天越来越黑,也越来越冷,冻得他直打哆嗦。机井房没有门,挂着个草帘子,他喊了喊,没有人,就进去了。他划了根火柴,见地上铺着一条破破烂烂的草帘子。看样子过去有人守护机井在这儿住。他希望护井人今晚不要来,如果来了他和桂儿就不方便了。他坐在草垫子上打着火抽着烟等着桂儿。坐了一会儿还不见桂儿来,他就又出去看,就这样,他一会儿到机井房里来,一会儿到外边去,坐卧不安。银镰似的月亮已经落了,夜色更暗,估摸已经半夜了,还不见桂儿,他就躺在草帘子上,迷迷糊糊的半睡半醒。
突然机井房外有了脚步声,保持特有敏感的赖四醒了,他估摸是桂儿来了,忽地坐了起来,嚷道:“你可来了?”
“谁可来了,你在等谁?”是一个男人的声音。
赖四一听,糟了,忙说:“没……没等谁。”
“那你干什么哩?”
“睡觉。”
那男人打开了手电筒,强烈的电灯光刺得他难以睁眼,借着灯光他看见了,一男一女两个民兵,都背着步枪。刚开始他以为是守护机井的人来了,现在看来是巡逻的民兵。
那两个民兵不容分说,扯起他的胳膊就要往大队部拉。
赖四这下子害怕了,他不是怕别的,是怕一走见不到桂儿了,忙解释道:“我……我……我是到处跑着说书哩!”
“没错,今晚就是抓流窜犯哩!”男民兵说着还踢他一脚。
“我不是流窜犯。”赖四继续申辩着,“我是说书哩!我一不偷,二不抢,到处宣传毛泽东思想,宣传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宣传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
“你说的比唱的还好听!”男民兵又踢他一脚,训斥道,“不老实,说书为啥不到村里去说,钻到这机井房干啥?想偷电动机哩?”
“我要是操心偷电动机,还能躺着睡觉?”赖四申辩道。
“你是等待时机哩!现在做贼还早着哩!”女民兵驳斥道。
赖四被扭送到了大队部。那个男民兵见了大队支书,为了请功,说捉住赖四时,赖四正在用扳手卸电动机的螺丝帽。赖四气得直跺脚,一直申辩自己是说书的,并掏出了自己的证明信。大队支书看了看,又看他带着锣鼓,不相信那个男民兵的话,问他:“有一次我不在家,一个说书的说今晚支书不在家,我就越唱越胆大,是不是你?”赖四回答说是。支书说,那支书今天我在家,赖四你小子敢唱啥?赖四嘻嘻一笑,支书你听啥我唱啥!支书说,行,好小子。叫他唱了一段《打虎上山》,支书越听越高兴,一直唱到大天亮才放他走。
虽然没事了,却是耽误了与桂儿的约会,他不知道桂儿夜里去没去机井房,如果去了没见到他,桂儿该怎么想,桂儿还会不会再去……心里满是惆怅。
赖四没有心思再唱戏,一直想着与桂儿见面的事。第二天夜里他又去了机井房,没见到桂儿,他想,桂儿是不是生气了?还是……他想,桂儿只要爱他,只要想跟他去南阳,总会来的。第三天夜里,他又去了机井房,还是没有见到桂儿的影子。他心里犯嘀咕了,从上次见桂儿到现在已经有半月多了,人常说姑娘的心一天十八变,是不是她的心起啥变化了?可是见不到桂儿什么也不知道哇!他要想办法打听到桂儿的消息。第四天上午,他到街上买了一包糖豆,到路上拦住个放学回家的小学生,要小学生给桂儿递个条子,那小学生吃了糖豆,却不接条子,他说桂儿跑了。赖四问,跑哪儿了?小学生说不知道。赖四问,跑多长时间了?小学生回答,可能有一星期了吧!赖四一听,转忧为喜,他揣测桂儿可能是跑他家了。他连夜赶到县城,第二天早早搭上公共汽车,途中又转了两次车,折腾了两天,天掩黑时才到家。
赖四到了村边,碰到一个年轻人,急忙问:“俺家来客没有?”
年轻人说:“啥客?”
赖四说:“来没来个女的?”
年轻人说:“没有。”
回到家,见到娘,赖四劈头第一句话就问:“娘,咱家来客没有?”
“啥客?”娘问。
“女的。”
“从哪儿来的?”
“山西。”
“说些梦话。”
“我知道,她来了。”赖四很肯定地说,“她姓桂,叫桂儿。”
娘说:“你看看屋里有没有个影子?”
赖四看娘说得那么认真,瞅瞅屋里确实不像桂儿来了的样子。这时,他脑子才清醒过来,他只给桂儿说过家是河南南阳,从没说过是哪县哪公社哪村,只说过南阳有条白河,有卧龙岗,也没说过家门口有个高岗土疙瘩,桂儿往哪儿找呀?他泄气了,又担心桂儿跑丢了。于是,第二天早晨,他又早早起床往桂儿家赶。
他又折腾了两天,赶到了桂儿家那个村子。还是黄昏时候,他又来到了村东的机井房,他抱着侥幸心理,如果桂儿回来了,或许还会在机井房旁等他,可是等了许久,别说桂儿没来,连其他人的影子也没有。他看见家家户户亮着灯光,多想进村去问个究竟,可他不敢进村,进村也不敢问人,他很惆怅。后来,他突然想起来了,桂儿家的厕所在大门外边,如果桂儿在家,夜里不可能不上厕所,于是他就来到桂儿家门前的树林里,开始“守株待兔”。
果然不出所料。夜深人静时,桂儿出来了,钻进了厕所,赖四喜出望外,差点笑出声来,急忙也溜进厕所,吓得桂儿也差点喊出声来。
“桂儿,是我。”赖四小声说。
“你在这儿干啥?”桂儿问。
“等你哩!”赖四抱怨道,“前几天你跑哪儿了?”
“别说那些了,我婆家二十八要迎亲哩!”
赖四一听,头上响个炸雷:“哪咋办?”
“不好办!”桂儿说。
“跑吧,三十六计走为上。”赖四说。
“跑不了,家里看得紧。”桂儿很无奈。
“夜里跑。”
“更不行,有一点儿动静都听见了。”
“现在就跑。”
“来不及。”
“明晚咋样?”
“我争取。”
“咋联系?”
“还在机井房等吧!”
“那……”赖四不想到机井房那地方,他觉得那里不吉利,话没说完,桂儿爹的房灯亮了,桂儿一溜烟溜进院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