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调动的直接后果,导致德军包围圈的“密度”再次降低。他们想要封闭包围圈的努力始终没有成功——一个装甲师往往要封锁几十公里宽的正面,这大大超过了德军可以承受的能力。一名德国士兵在日记中抱怨道:“在这里我们找不到任何可以依靠的东西。战线?那是自欺欺人……我们的战线非常单薄,准备很不充分……”
苏军与其说是突围,不如说是进攻。仗着数量上的优势,他们在包围圈上割开了无数道口子,冲了出去。特别令德国人无法理解的是,苏联人竟全然不顾战略上的绝望处境,坚持作战。哪怕只剩下最后一个人……他们不是奋战到底,就是化装成农民设法逃离合围圈。
另外,最让德国人无法理解的,就是俄国兵装死的行为。看上去,地上似乎没了活人,但一待德国兵走过,他们就会跳起来打冷枪。有时,俄国人举手投降,可一等德国人走近,他们就举枪射击……
腓特烈大帝说得没错,“你对俄国人的尸体得开两枪,而且还得把他翻过来,看看是否真的死了”。许多德国军官在视察战场的时候,就因为忽视了这一告诫而付出了生命。在布列斯特要塞,德军师级司令部的军官们正聚集在一起聊天,这个时候,一辆被击毁的坦克炮塔突然转了过来,射出一梭子弹,在场的德国军官全部被打死。后来,德国人对这辆坦克作了进一步调查后发现,尽管坦克中的乘员已经死亡了7天,甚至开始腐烂,但一名重伤的士兵仍然活着。在没有水和食物的条件下,在这辆恶臭冲天的坦克中,他居然苦苦等待了7天时间,为的就是这最后一击!
随着此类战斗场面频繁发生,德国人既震惊又无奈——远在东普鲁士的希特勒在听了这些报告后也忍不住发表意见:“切记,我们在同一群野兽,而不是人类作战!”至交战第8天(7月1日)德军东线阵亡人数便达2.5万人,超过了法兰西战役的总和。士兵们纷纷抱怨说,一看见苏联人就忍不住想抽他,他们是一个多民族的大杂烩……相貌思维全是“亚洲式”的。德国人始终没搞明白,苏联人拼死抵抗究竟是为哪般。
古德里安先生顾不得步兵们怨声载道,他等了半天,却不见步兵赶上——这也没有办法,步兵靠“11路”,跟不上4个轮子的装甲师,又要作战又要前进。每天能走40公里就很了不起了。古德里安不依不饶,他总觉得,装甲集群用来打扫战场简直就是大材小用。他和霍特商量好了,消灭包围圈以内敌军的任务,应留待步兵解决。装甲集群则应该继续前进,至少要到第聂伯河之线始向内旋转。
一听到古德里安有这种想法,克鲁格元帅被激怒了。什么?步兵都还没赶上来,就撤包围?被球击了还是脑袋被门夹了?他下了严令:坚持对“明斯克口袋”实施包围,禁止装甲师向第聂伯河追击,所有开拔部队必须予以撤回。
古德里安不吃这套。他暗中指使一部分装甲师继续前进,然后又大摇大摆地乘车去找克鲁格理论。结果,被骂得狗血淋头,克鲁格甚至威胁要将他与霍特送上军事法庭。不过,古德里安显然有陆军撑腰,而显得有恃无恐。克鲁格一人孤掌难鸣,被迫忍气吞声。但是,他与古德里安从此结下了梁子,成了生死冤家。
无论如何,正是由于古德里安的调动,大批苏军得以逃出。据一份苏联解体后的资料显示,最终跳出“明斯克口袋”的士兵竟高达286227人。
后来,李德·哈特将德国将领之间的争论总结为“正统”与新思想之间的争论。事实上,无论谁对谁错,对于1941年战役的结局来说,都无太大影响。因为那28万跳出包围圈的苏军将士,很快便会在下一次德军的合围战中被装进口袋。
垮掉的斯大林
军队垮了,其实并不可怕;但信心垮了,那就相当可怕了。在莫斯科,斯大林离开了党和国家领导人的岗位,在战争最关键的时刻,他“失踪”了。好几天,他一直躲在孔策沃别墅不肯见人。
长期以来,斯大林同志喋喋不休地向人民宣传,德国不会进攻苏联,那些说希特勒将要进攻的消息是谣传,是西方国家宣传机构的卑鄙伎俩。就在几天前,斯大林还在说大话,报纸还在不遗余力地辟谣,说德国根本不可能进攻……苏德两国的友谊是鲜血凝聚而成的……可如今,面对希特勒的百万大军,岂不是自己扇自己嘴巴吗?
斯大林垂头丧气,对一切失去了兴趣。一天之前,他还是个毫无过失的人间上帝。但一天工夫,这个世界就变样了……他所有的计划、构思、战略统统都垮了台。有一次,他甚至满面悲怆地对亲信们惊叹:“列宁留下的这个国家,看来要葬送在我手里啦……”
在这种情况下,他是没有脸再面对自己同胞的。多年之后,当人们回顾起这段历史时,总是难以理解,约瑟夫·斯大林那“钢铁般的意志”究竟去了哪里?没人知道……总之,他不肯见人,偶尔接个电话,连声音都是有气无力的。
莫洛托夫后来评价说:“列宁是个伟人,但斯大林顶多算是一个能干的人。”并且,由于斯大林那众人皆知的坏脾气,竟没人敢去询问此事。斯大林那些“忠实的战友和学生”全都束手无策。多么可悲的事情,一个横跨亚欧大陆的超级大国,竟然没有一个领导人和决策者。
现在,斯大林完全处于躺倒不干的状态,在德军每日前进50至60公里的情况下,一个国家领袖突然躺倒不干,又不授权别人干,真是骇人听闻。当时,一名年轻的政治局候补委员在知道此事后,非常生气,他说:“维亚切斯拉夫(莫洛托夫的昵称),你来领头,我们跟着你。”他的意思是,如果斯大林还这样一蹶不振,那就由莫洛托夫带头,大伙儿跟他混——这位最终因为此话而丢掉性命的候补委员继续说道:“同志们,我相信我们能组织好防御,能够真正地大战一场,并没有什么理由使我们意志消沉嘛。”
说得好!但是这毫无意义……在这世上,有许多事情是不能一语道破的。莫洛托夫很尴尬,斯大林还没死呢,让我当领导,你小子是想害我不成?莫洛托夫很冷静,他建议大家去劝斯大林出山,主持大局。
于是乎,莫洛托夫、贝利亚、马林科夫、米高扬等一行中央级元老,来到孔策沃别墅。这个时候,斯大林正坐在小饭厅里(据米高扬回忆),一脸颓废——似乎还没从“6·22”的打击中恢复过来。
当看到几乎所有的政治委员走了进来,斯大林还以为是来逮捕他的——他神情古怪,带着一点不自然。“你们来干什么?”他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米高扬觉得,他提的问题也很古怪,当政治局委员来找他时,竟会问“你们来干什么”,而不是由政治局委员来问他:“你待在家里干什么,为什么在德军大举进攻时躲了起来?”
斯大林整个人都垮掉了,千真万确!他坐在那里,呆若木鸡。这种消极态度使所有人都大吃一惊,以至于不能跟他说上几句安慰话。斯大林自怨自艾地说:“是呀,伟大的列宁不在了,真该让他瞧瞧咱们——他把国家交给的这些人……你们想推卸责任,把失败责任都推给我,是吗?”
莫洛托夫回答说:“谢谢您的坦率,斯大林同志。不过我声明,如果有谁要挑唆我来反对您,我定会叫此人去见鬼。我们恳请您出来工作,我们一定会大力协助您的。”
这话就像定心丸,斯大林宽心了——当然,戏是必须演完的。他说:“你们还是再考虑考虑,我是否真能胜任,是否能领导国家走向胜利,或者说有更合适的人选?”伏罗希洛夫(陆军元帅)马上说:“我想,我们一致的意见是,没有谁比您更能胜任了。”大家众口一声地:“对!”
就这样,众人又把斯大林推上了最高统帅的岗位。他原以为,众人是来撤销他的全部职务,想不到他们竟是主动找上门来,让他继续领导这场战争。
在斯大林心中,他早就坚信,任何失策和失败都应该有一只“替罪羊”,既然这只替罪羊不是他,那就是别人,究竟是谁呢?
西方方面军总司令——巴甫洛夫。
比亚韦斯托克—明斯克大捷
事实上,斯大林是从德国广播中收听到西方方面军被围消息的。起初,当副总参谋长瓦杜丁向他汇报这个消息时,斯大林还不大相信。怎么可能?德国人怎么可能在短短1周内前进400公里?由于好几天没有处理政事,斯大林显然缺乏对局势的了解。他质问瓦杜丁:“你恐怕是搞错了吧,消息来源是否属实?”
“不,我没有搞错,斯大林同志。”瓦杜丁字斟句酌,用歉意的口吻回答说,“西方方面军的战线实际上已经被突破了,总参谋部派去代表的报告和航空侦察的材料是一致的。”
斯大林还是不相信,此时他心中甚至还抱有一丝幻想,也许是情报出了错误,也许巴甫洛夫还有办法,也许明天就能击退敌人……
但事实是残酷的。到了6月29日,德国人的广播开始喧嚣起来——在此之前,希特勒曾明令禁止向公众发布东线交战情况,吊足了所有人的胃口。然而那天清晨,他一口气播送了8个特别广播。笔者在这里引用一下前不久逝世的国学大师季羡林先生的日记。当时,季羡林正作为清华大学的交换生在德国哥廷根大学留学,这种第一手资料现在读起来是颇有意思的。他写道:
德国人是前进了呢,是后退了呢,还是相持不下呢?任何消息都没有。23日没有,24日没有,25日没有,26日没有,27日仍然没有。到了28日,我猜想,大概德军不十分得手。隐含幸灾乐祸之意。然而,到了6月29日,广播却突如其来地活泼,德军已在苏联境内长驱直入,势如破竹,一个“特别广播”报告一个重大胜利。一直表现淡漠的德国人,震动起来了,他们如疯似的,山呼“万岁”。
德国人在那边山呼万岁,季羡林先生却在那边气得浑身颤抖,热血直冲脑门。他后来说,那段时间晚上必须吃加倍的安眠药,才能勉强入睡。再住下去,恐怕不久就会进疯人院了。
现在,全世界都收听到了这通广播。远在克里姆林宫里的斯大林也不例外——太可悲了,自己军队的情况竟然要通过敌方广播才能了解。斯大林同样气得浑身发抖,情绪失控。那一天,他两次跑到国防人民委员部,但两次都没得到令人满意的答复。盛怒的斯大林立即给铁木辛哥打电话,要求其“联系巴甫洛夫,立即把他带到莫斯科来”!
这个任务让铁木辛哥颇费了一番周折。最后还是朱可夫有办法,他通过一台“博多”式电报机一路找至第13集团军司令部,才把巴甫洛夫找到。
当时,巴甫洛夫先生仍然是很淡定的,他待在地图室里,指挥着那些已经被德军打散,甚至是根本不存在的军队。
朱可夫没有绕弯子,他开门见山进入了正题,首先第一个问题:“明斯克在谁手中?”
巴甫洛夫:“明斯克已经丢了,我军正沿着国道向东退却……”
好了,第二个问题:“德国人广播说,他们在比亚韦斯托克包围了我们两个集团军(其实是3个)。看来这则广播有一定真实性,这是真的吗?”
面对自己曾经暗中较劲的对手,巴甫洛夫顿时语塞,嗫嚅了半天才颓然承认说:“是的,德国人说的是实话……”
好了,事已至此,已经没什么好多说的啦。7月1日,巴甫洛夫和西方方面军全体领导成员乘飞机被召回莫斯科。此时,他尚不知道自己已经大祸临头。当铁木辛哥元帅出现在他跟前时,巴甫洛夫仍在要求觐见斯大林同志一面,他说:“也许我还有必要向国防人民委员报告一下情况……”
“不用啦,一切最令人难以相信的事情都发生了,你认为还有必要吗?”
“元帅同志,”巴甫洛夫辩解道,“处在我那样的位置,即使苏沃洛夫(18世纪俄国著名将领)来了也无济于事。”
“我知道,我们的人员缺少训练,装备又不足,可方面军的部队和飞机损失这么严重,领土丧失这么多,你作为司令员就一点责任都没有?”
“可是您知道,仅在布列斯特方向我们只有7个师,而敌人整整15个师,其中有5个坦克师,我怎么守得住?”
“你的算术还是留着以后去做吧!作为司令员你难道不觉得丢人吗?”元帅极不耐烦地打断了巴甫洛夫的话,走出了房间。
片刻之后,一名中将带着两个高大的军官出现在了巴甫洛夫跟前。从“大清洗”时代走过来的巴甫洛夫应该很清楚斯大林的为人。现在,他已经被撸去了所有官职,铁木辛哥被任命为西方方面军新任司令。几天之后,在莫斯科军事法庭,巴甫洛夫迎来了对自己的最后判决——死刑。
让巴甫洛夫最不能接受的是,判处其罪名居然是叛国罪!且不准上诉。巴甫洛夫即便是再淡定,也无法忍受这样的结局。在审判庭上,巴甫洛夫不否认自己指挥不当、造成重大损失的罪责,但他还是希望能撤销其“反苏联军事阴谋参加者”的指控。他说:“我愿意祖国把我以任何身份派往前线。”当一名惩戒营的普通士兵也行,他要用生命和鲜血来证明自己对祖国和军人义务的忠诚……
斯大林没有心慈手软。他就是要让大家都知道,惩处打败仗的人是决不会手下留情的,不管你是大将还是什么(黑锅总是要有人背的)。当天晚上,巴甫洛夫被带进了克格勃专门处决犯人的地下室。在临刑前一刻,巴甫洛夫依旧十分平静,他告诫老同事们千万不要学他那样,一定要打败德国人,他对最后的胜利是抱有信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