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4)
道衍犀利地说:“方才你说漏了,不是逃荒,而是逃难了。当今逃难的人,多为建文朝旧臣和亲属,你们也是吗?”
好厉害的和尚!铁凤和方行子交换了一个眼色,说:“我们不过在宝刹吃几顿不花钱的斋饭而已,如不肯周全,请明说,不必用这样的办法赶我们走。”方行子明白,铁凤这是故意以攻为守,堵道衍的嘴。
道衍早识破了她的雕虫小技,他哈哈大笑起来,他一指柏树下的石桌石凳说:“好大的火气,来,坐下,老衲请你们喝茶。”
铁凤说:“谢谢,我不渴。”她拉着宫斗走了。方行子对道衍拱拱手,也要走开。道衍也不恼,自己笑眯眯地先坐在了石凳上,他说:“方小姐真是欺老衲老眼昏花了。”
一听这话,方行子迈不动步了,她惊疑而又慌乱,盯视道衍良久,才说:“长老喊我什么?小姐?这是从何说起呢?”
道衍说:“老衲四年前虽只在临淮关见过你一面,你的雄辩之才却令人难忘,后来虽未再见,建文朝完结后,老衲屡屡听人对小姐赞美有加,传为佳话,你不正是女扮男装的御前侍卫方行子吗?”
方行子一时无话,不好承认也不好否认,但从道衍的举止言谈分析,似乎不会构成危险和伤害,也就多少放心。
道衍说:“小姐请坐,方外之地没有罗网。你一进普济寺,老衲就认出你了,若想害你,也等不到这时候了。”
既然挑明了,方行子也不好再矫情造作,方行子便一揖告坐:“谢长老菩萨之心。”为了先发制人,方行子说,法师有位极人臣的福分,
却一概抛弃,是看破红尘了,还是到这里来洗掉手上的腥污?
道衍一笑,他说入佛门与不入佛门,本无区别。可以求得现世乐,也可求得后世乐。更可以由此而得到涅槃寂静的究竟乐。方行子不懂道衍长老所追求的究竟乐是什么。现在看,他肯定没有害人之心。
道衍说:“究竟乐归结有八,成为佛的弟子,是受戒之根基,减轻业障,广积福德,不堕恶俗,人与非人均不能惑乱,一切好事都会成功,能成佛道。”方行子说这样的究竟乐她也想修。
道衍却声称佛果不是现得利的。他讲了《折伏罗汉经》里这样一个故事。一位仞利天的天子,天福快享完了,寿命将终,再过七天就要死了,身体也衰败不堪了,他才想起有可能下世投生猪胎……
方行子说:“长老所剩不止七天吧?长老重返佛门一定是害怕堕为猪胎吧?”好尖锐的攻击!道衍笑道:“你很厉害。但老衲说的是皈依三宝的好处。看来与你弘佛法是无缘了,说几句凡人的话,你想到哪里去找建文皇帝?”
真是单刀直入!方行子不知他怎么会知道建文帝没死。但方行子绝不能承认自己所做的和正在做的一切。她装作很奇怪的样子望着他,说:“我找建文皇帝?那除非我是疯子。他不是在城破之日举火自焚了吗?”道衍说那不过是虚妄的传说而已。方行子反问,当今皇上不是为他举办过天子葬礼了吗?道衍说:“当今皇上也未必相信建文皇帝自焚而死,不然还派人四处寻访他干什么?”
皇上也在寻找建文帝?这可是从未听说过,如果这是真的,就说明朱棣根本没相信过朱允炆烧死的说法。这消息更令方行子吃惊,她问:“长老说当今皇帝正派人寻访建文皇帝下落?”
道衍不作正面回答,一个失踪的失势皇帝让这么多人牵肠挂肚,让这么多人睡不好觉,这岂不是五阴炽盛苦吗?就是说,身心欲求如火之炽盛,所以是苦的。
方行子有些放心了。然后她竟想从道衍口中套出话来,于是问:“假如建文皇帝真的还在,我在哪里能找到他呢?”
道衍并无反感的表示,反倒让她到苏州刘家港去看看,也许会有启示。说罢站了起来:“老衲得回去做功课了,就是小姐讥讽的,为不堕猪胎而去念经。”
刘家港难道藏着什么玄机吗?肯定是。方行子心里不由得萌生了新
的希望,她追了上去:“长老,帮人帮到底,为什么让我去刘家港呢?还请指点迷津。”道衍头也不回地说:“如果不是出于敬重令尊大人,老衲连这个都不该告诉你的。”道衍走了,扔下一堆谜团,让方行子在树下发愣。
太子之位,皇孙决定
朱棣的上书房龙案上放着一幅刚刚杀青的《虎彪图》,是朱棣自己的习作,近来他闲来无事,很迷恋水墨丹青和书法碑帖。
朱棣心情很好,孙子来了,便拉着孙子朱瞻基对弈,他前几天一连输给朱瞻基三局,今天想扳回来。朱瞻基越来越不好对付了,朱棣可不敢像从前那样边想心事边下棋了,必须全身心投入。很快,棋枰已快下满棋子。朱瞻基执白,下一子,朱棣说:“很厉害呀,朕几乎没有还手余地,你的白棋中腹已完全安全了。”
朱瞻基得意地说:“我若腾出手来抢占九位,我就赢定了。”朱棣说:“可不是,我这里快成了闲棋冷子了。”这时李谦进来说:“袁大人、解大人到了。”朱棣便欲拂乱棋局:“不下了,不下了。”朱瞻基托住朱棣的手不依地说:“输了棋又想不算,不行,等皇祖
父接见完臣子再把残局下完。”朱棣只好说:“好,好。”
袁珙和解缙已经进来,解缙看了一眼残局,明知故问:谁执黑?这不是中了十面埋伏了吗?必败无疑,想反败为胜,那等于期待咸鱼翻身,不可能的。朱棣承认他执黑,半年前,他与瞻基下棋是十赢九,现在几乎是平分秋色了。他言语中透露出来的尽是对皇孙的夸赞之意。
袁珙也看了一眼棋局,也说皇孙这种下法,很难招架的。朱瞻基跟着李谦出去了。只有一个端茶上水的小太监留在门外。解缙注意到,墙上新添了一幅《虎彪图》:一大虎,三小虎正嬉戏。朱棣说:“这是朕学着画的,你们看,画得如何?这虎像不像?”
解缙向来不会顺情说好话,他说像并不难,难的不是形似,而是神似。这也对。朱棣也不跟他计较,反而说:“请解爱卿为《虎彪图》题字如何?”解缙说:“那不是狗尾续貂了吗?”虽是谦词,也不中听。
朱棣说:“你为什么不能锦上添花呢?”解缙便拿起笔来,蘸饱了墨,站在画前,稍一思忖,潇洒地题了四句诗:
虎为百兽尊,谁敢触其怒?唯有父子情,一步一回顾。
写毕,他解释说,虎虽凶,也有爱子舐犊之情。皇上做此画,是皇上心中有割舍不下的骨肉情怀呀。
这首诗简直是深入到朱棣心里去了,他大受感动,眼里泪光闪闪。
朱棣借这个话题说,请他们二位来,是想问立太子之事。诚如百官上表所言,再拖下去,恐有祸乱。解缙还是老话,他已经说过不止一次了,皇长子仁孝宽厚,天下归心,这是帝王之资,当燕王世子时已为天下人所拥戴,他不知皇上还在犹豫什么。这带有指责口气的话令朱棣很不高兴。但他忍着没有发作。
袁珙也说:“周王上表请立皇长子为太子后,隆平侯张信,还有黄淮、尹昌隆几十人又接连上表请立,这便是呼声,拥戴的呼声。”
朱棣说:“那天张信被朕把门牙都打掉了,你们也听说了吧?”说这话并没有愧悔之意,反倒像是威胁。
解缙早听说此事了,皇上向张信透露了想立皇次子的意图,他于是说事干天常,这是违祖制乱天下,又有对太祖高皇帝大不敬之语,这才惹怒了皇上的。朱棣冷笑一声,仍有余怒,他忽然对袁珙说:“测测八字如何?你不是神算吗?”袁珙说:“好啊,皇上自从开了顺风船后,就不信这个了。神算有时不如人算啊。”解缙窃笑,朱棣也一笑,他伏案写了几张帖子递过去。袁珙反复看着,越看越皱眉头,他说:“皇上写错了生辰八字了吧?”朱棣坚持说:“没错呀。”
袁珙要了三张纸,重新写了三张帖子。解缙凑过头来说:“你这人太莫名其妙了,怎么将三个人的生辰八字胡乱组合了呢。”袁珙笑而不答,朱棣说:“随他便,看他有何主张。”袁珙把重新写好的八字帖子递上去,说:“皇上请看,这才是三个人应该有的生辰八字,皇上莫非是有意混淆的吗?”朱棣点头说:“你说对了。那么,你能说出这三个人的前程吗?”袁珙挑出其中的一个说:“这个是天子的生辰八字。”朱棣沉着地又挑出一个:“这个呢?”袁珙说:“这个嘛,更了不得,是
万岁天子。”朱棣沉吟不语。解缙说:“怎么会有两个天子?”
袁珙说,一个是未来的天子,一个是未来的太子,当然是两个天子了,加上当今皇上,是三代天子呀。
解缙明白了,这三组八字,分别是朱棣本人和朱高炽、朱瞻基的,朱高炽还只是个“天子”而已,而朱瞻基居然是“万岁天子”,这还了得?为了江山永固,朱棣也得传位给“万岁天子”呀,而这中间的桥梁和过渡人物便是朱高炽,你说立不立他?
解缙故意说:“这么说,这是大殿下和皇长孙的生辰八字了?”
袁珙点头。朱棣叹了口气说:“这难道真的是天意吗?实在令朕委决不下。”解缙见朱瞻基恰好笑着跑过廊下,他灵机一动,趁热打铁地说:“如不立燕王世子为太子,只可惜了皇长孙了。”
朱棣心里一动,立刻掉头去看朱瞻基,他正欢蹦乱跳地跑着。朱棣忽然站了起来,痛下决心地说:“你们最终帮朕下了决心,好,就册立朱高炽为太子,尽早办册封典礼。”袁珙和解缙二人额手称庆,相视而笑。谁也没防备,负责上茶的小太监是个宫中小细作,听着了声的小太监觉得立太子的情报能卖大钱,忙悄悄离去。
放长线,钓太子之位
上书房的小太监是被纪纲收买的,他把在上书房里偷听来的一切,一五一十地密报了纪纲,纪纲便带着他来到朱高煦宫中。
小太监把偷听到的又全都向朱高煦复述一遍,朱高煦怒气冲天,拳头擂在桌子上砰砰响。他恨恨地说:“好啊,解缙、袁老道,我不抽你们的筋剥你们的皮,算我不是七尺男儿!”
纪纲塞给小太监一锭银子说:“你去吧,嘴可封严点,你走漏半
句,我可不是割你下头的二两肉了,我把你吃饭的家什都一起割去。”小太监说:“我哪敢呐!”一溜烟跑了。朱高煦说:“解缙这狗东西,早晚会遭报应的,还有张信,我恨不
得把他满口牙都敲下来!都有哪些人上表请立朱高炽为太子的,你把名单记下来,将来一个个收拾他们。”纪纲说:“二殿下消消火,算账还怕没日子吗?光生气没用。得想
想办法呀,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人家坐稳东宫啊。”
朱高煦很是泄气,现在是木已成舟了。纪纲用刻木头人咒他的法子也没灵验,朱高煦认为,父皇其实心里有他,不然张信反对立高煦为嗣,父皇不会气得掷砚台砍他,把门牙都打掉了。就是这样发狠,也没能力挽狂澜,还能有什么灵丹妙药?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纪纲主张,先让他坐上太子宝座也好,那好比是底下架着火烤他,早晚得烤糊了。可与三殿下联手攻他,让他坐不稳东宫的椅子。朱高煦是个没耐性的人,他说道:“那要等到什么时候!”好饭不怕晚啊。纪纲献策说:“现在皇上才四十五六岁,春秋正富,大殿下当上太子也一时半会继不了皇位,朱高煦有的是时间和他周旋。别忘了,立他,皇上是屈从压力,是不得已,和当年太祖皇上处境一样,皇上心中的继承人还是朱高煦呀。有了这个底,二殿下还怕什么呢!先让他乐呵几天。当了太子不也一样废掉吗?不信翻翻各朝各代的史书,这样的例子不是太多了吗?”
朱高煦又转为高兴了,他说:“好,咱就来个放长线钓大鱼。”纪纲又出主意寻找后盾,淇国公丘福不是对二殿下忠肝义胆吗?朱高煦说:“他倒是在父皇面前鼎力抬我了,可他现在也是无能为力了。”东宫一立,要设很多属官,纪纲出主意,让淇国公出面,自荐要求当太子太师,再让他兼挑辅导皇太孙大任,这步棋走成了,就全盘皆活了。
朱高煦认为准成,太妙了,难为纪纲怎么想得出来如此高招!这才叫在太子屁股底下用火烤呢。这事办成了,太子的一举一动等于在朱高煦的监视之下了。两个人得意地笑了起来。
这时太监黄俨神秘地探进头来说:“三殿下来了,见不见?”
朱高煦没心情,不想见,就吩咐挡驾,说他出去到东苑打猎去了。
纪纲很不以为然,三殿下来了,二殿下应当心情好才是呀。
朱高煦说,他有什么用?老三有时也挺可笑,他也不安分,可能也在做夺嫡的梦呢。在朱高煦看来,这也是一个潜在的对手。
纪纲却有相反的看法:“就怕他不做这个梦,他做梦就好,咱们就能和他联手攻太子。两个人攻,总比一个人攻有用吧?他估计三殿下此来,也一定是听到要立太子的风声,才来找二殿下商议对策的,不该推出门去,要与他结盟才对。”朱高煦被点拨明白了,忙叫黄俨:“快请,我今个要留弟弟在我这吃野味,告诉厨子好好收拾一桌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