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2)
老者说是杀人告示。可惜景家一门了,连最后一个也没幸免。
一听姓景,方行子不免一震,忙拉着铁凤跑过去看,布告已被雨淋
湿,但“斩钦犯景展翼一名”几个勾了红笔的字分外刺目。她的泪水刷
一下流下来,用手拼命捂着嘴才没哭出声来。铁凤把她拉出了人群。
景展翼几经沉浮,还是没逃过厄运。方行子的心里像灌了铅一样沉重,一路上多一句话都不愿说。
刘家港原本是元朝以来最大的港口,并拥有一家超过泉州的造船厂。明朝开国后,因倭寇频繁侵扰东南沿海,从洪武后期起,实行海禁,出海的人日益减少,这里的造船业也就日渐衰败了。但此时的刘家港之兴隆,真是叹为观止,不能不让人惊叹它的繁荣。
这里水深港阔,港湾已全部辟成巨大的造船厂,露天的、有篷的,
造船的船坞和平台栉比鳞次。有的船是几十丈长的九桅帆船,大多已下
水,还有的正在海滩上建造,一片斧凿的叮当声。
方行子和铁凤一到这里,就证实了程济的推断,也证实了道衍长老
闪烁其词的暗示。朱棣在准备远航,表面是与西洋各国建立友好邦交,
相互贸易,骨子里未必不是为了寻找朱允炆,至少是一箭双雕。
当方行子和铁凤从远处向海滩走来时,看见海滩上醒目地插着一面
大旗,一个大席棚里坐着些内宫官员,席棚前大书“奉诏出使西洋钦差
郑”的字样。旁边则书写着“招募水手、舵工及航海技工”。
稍远的金色海滩上,有很多来应试的水手,郑和带着一些官员坐在临时搭起的席棚里观看水手们的水上功夫,一个古铜色面孔的壮年人在主持水手测试,他叫余大纯,是个去过几次西洋、懂得几国话的人,被征来充当郑和的通事。
螺号一响,余大纯手中的令旗一摆,同时有十几个应试水手跃入水中,忽而仰泳,忽而潜游,大多数如海里蛟龙一样,身手敏捷。都向着远处插有黄旗的标志船快速游去。
方行子看得呆了,她对铁凤说:“咱们俩可是旱獭,能比得了这些浪里白条吗?”
铁凤倒不信邪,她说:“谁也不是一出娘肚子就会游水,反正郑和的船队也不能马上开船,咱们拜个水把式为师,学会了再考。”
方行子说:“也只好这样。”
她们的师傅就是古铜色脸孔的水上教习余大纯,给银子就肯教。在他的辅导下,方行子和铁凤进步很快,从练憋气浮起开始,直到目前练习潜水,前后不到十天。
这天,她们要远距离潜水了,她们二人捏着鼻子扎下水去,很快又浮上来。余大纯说:“这还不如鸭子潜水时间长呢,这能当水手吗?我怎么看你们像丫头呢?”二人忙背过身去扯平衣服。
方行子拿了一瓶酒给余大纯:“师傅,喝口酒,海水凉。”
余大纯喝了一大口酒,盯着她们两人凸显的胸部,他从收这两个人为徒弟那天起,眼睛就没老实过,他怎么看她们怎么像女人,但他从没有说什么,他把酒瓶子递给铁凤说:“看我的。”他一个猛子扎到水中,久久不露头。铁凤的目光在茫茫海面上搜寻着说:“会不会出事呀?这么半天没浮上来不得憋死呀?”
这时,余大纯从很远的地方钻出了海面,还抓了一条大鱼,只靠双脚踩水过来,把鱼甩到岸上,下令说:“照我这样子,下水,练!”
二人吐了吐舌头,再次下水。又过了几天,刘家港又一次举行招收水手仪式了。郑和带着官员在席棚里亲自点验。几个人游水上岸,有的被主考官拨拉到一边,不行的,打发走人,被录用的,发给统一号衣,并去领安家银子。
席棚子后头,余大纯看着已明显晒黑了的方行子和铁凤,挺欣赏她们俩,毕竟有武功底子,又很能吃苦,二十天下来,游水的本领不亚于老水手了。余大纯扔给她们每人一捆布,说:“游水、潜水,你们都行了。你们下水前把前胸用布勒紧,勒得越平越好。”二人你看我我看你,又不好意思又不好违拗,都明白余大纯看穿了她们是女扮男装。
余大纯说:“看什么看?我早看出你们是女扮男装了。我不明白你
们为什么要吃这个苦下西洋,为赚钱吗?”但他承认,她们俩是好样
的,这么快由旱獭变成了水獭,行,能吃苦,他愿意成全她们。
二人都说:“谢谢余师傅。”
轮到她二人下水了,她们的胸部已不再凸起,鼓点一响,她们飞跑下海,矫健地跃入水中,游水速度快得惊人,又一声鼓响,二人潜入水中,直到很久才钻出水面。
岸上一片叫好声。余大纯面露得意之色,仰脖喝了一口酒。他又吹嘘,他这两个徒弟非同小可,水上功夫虽是刚学,可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郑和信不实,特地召方行子二人在沙滩上演练一回棍棒、剑术,果然武功不凡,一高兴,决定把这两个人拨到帅船上去充当亲兵。余大纯闹了个竹篮子打水一场空,好不后悔,好在他当通事官,也不离郑和左右,还有同她们接近的机会。
软刀子削藩
宁王朱权是当年第一个站出来,与燕王并肩作战造朝廷反的,按理说他劳苦功高,应当是最受优待的人,可现在连他都感到岌岌可危了。
听到朱棣削藩的消息,他坐不住板凳了,正好周王朱橚请他吃饭,正中下怀,忙去会见朱棣的这位同胞弟弟。
周王朱橚招宁王朱权在小酒馆里相对小酌,朱橚竟也是一脸愁云,他们所想所虑都是一样的,都想借酒浇愁。
皇上果然下手了,大多数藩王还沉浸在朱棣为他们报仇、撑腰的喜悦当中时,朱橚就知道迟早有这一天,但他没想到风暴来得这么快。他这么判断,一是从大局着眼,皇权的威胁就来自王权,任何皇帝都不会容忍。也更基于他对同胞哥哥朱棣的入骨三分的了解。
回过头来看,朱权觉得相比之下,朱允炆太嫩、太文弱,也太过于书生气了。朱橚请朱权来,是想问问他怎么办。齐王、谷王先废了,这是个警示呀,显然是杀鸡给猴看。他们也是罪有应得,不值得同情,朱权说,谁当朝能容忍他们蓄谋造反?不过这个坏头开得不好,连累了奉公守法的人。
朱橚知道朱权是来讨风的,求得安慰。他毕竟和朱棣是从一个娘肚
子里爬出来的呀。朱橚安慰他,宁王不同于其他各王,他是真正和皇上合兵靖难的,他是诸王中的首功,应该是安全的。
朱权看得很透,谷王还开金川门纳降呢,功劳不是更大?又怎么样?这一说,朱橚也默然无语了。
朱权反过来又安慰周王说:“不过,你不必担心,你是皇上唯一的同母弟弟,他念手足之情,对你总会手下留情的。”
朱橚并不乐观,他早看开了,皇室家族无亲情,有的只是争夺。此言一出,二人又同时苦笑。
朱橚说:“你的三护卫都是剽悍的骑兵,为皇上取天下是立下了汗马功劳的,而且我听说,从大宁南下时,他对你有过承诺,说打下南京后,与你平分天下,真有这话吗?”
朱权听了这话是感慨万分。当年听到这许诺的人不止他一人。但朱权从没敢有过奢望。打下南京后,他提都没敢提平分天下的事,皇上也自然装作忘记了。在他想来,不平分天下,总该给他封个土肥民实的富庶领地吧?这都没办到。朱橚听说朱权好像要过苏州。但皇上不给,朱棣说苏州是京畿之地,不好封。那就远点吧,朱权又选了钱塘,还是不答应,朱棣说太祖高皇帝曾想把钱塘封给周王的,后来没封成,怕周王争,也就不好封给他了。
朱橚说他不知有这事。他表示,真封给他,自己也不会与他争。
朱权说:“最后才把我改封到南昌去了。南昌是多荒僻的穷乡僻壤啊!就这样,还有人告发我诽谤皇上呢。皇上派人去查,大概我实在太老实了,才算相安无事。我已打定主意,今后不问朝廷事,以鼓琴读书自乐,这是得善终的唯一办法。”
他们想到一块去了。朱橚说他还可以去弄他的《救荒本草》,他在这本药草志里收录了可供人服用的野生植物四百多种,他还准备编一本《普济方》,把此前的民间方集全收进来,也是对药学的一点贡献吧。他闷了,还可以玩他的《元宫词》!
朱权也认为这是明智的,皇上的“藩禁”也很厉害,名义上藩王还在,权力却小多了,这是暗削藩,软刀子,不比明削差呀。皇上反了朱允炆,又继承了他的衣钵;朱允炆削藩,把自己削了,但却给当今皇上铺平了路,前人栽树,后人乘凉。
难当的爹
汉王朱高煦的日子也不好过,当然他的苦恼与周王、宁王有别,是属于另一种类型,与生存和安逸无关。自从朱高炽东宫的地位确立,他就像被人摘去了魂灵一样,只剩下一个躯壳了。他整天酗酒,打发难耐的寂寞。
这天朱高煦又喝醉了,走路打晃。黄俨架着他,说:“汉王殿下,快点走吧,万一碰上万岁爷,你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
朱高煦的舌头都发硬了:“我谁也不怕,碰上万岁爷又怎么样?没有我,皇上早马革裹尸了,还能当皇帝?”
说来也巧,这话恰恰让从后面过来的朱棣听到了,不禁怒容满面,呵斥道:“大白天,谁让你喝成这个样子?”
朱高煦乜斜着醉眼看着朱棣,借着酒劲说:“皇上来得正好,我一直想问问皇上,我是有功,还是有罪,为什么把我流放到云南去?想让瘴气把我熏死吗?”
这时太子朱高炽也过来了,朱高煦更来劲了,胡搅蛮缠地说:“我就不去云南,要去,叫太子去。”
朱棣忍着一肚子火说:“是封你为汉王,怎么叫流放?云南是你的就藩地,你为什么不去?这么久了,你还在京师里混!”
朱高煦借酒盖脸吐真言,他说:“父皇忘了东昌大败时你怎么对儿臣说的了吗?许诺的话不算也罢了,还把我打发到那受罪的地方去,我不去,你杀了我吧。”
这时有些大臣陆续上朝了,都忍不住往这里看。朱棣又气又羞,便招来几个太监,命令把他架回宫去,灌几碗醒酒汤。人们这才七手八脚地把他弄走了。
朱高炽说:“他不愿去云南,给他换个封地吧。”朱棣把火发到了他身上:“你倒会充好人。他想当太子,你也让给他吗?”
朱高炽宽厚地说:“慢慢来吧,我不替他求情谁来求?他毕竟是我亲弟弟呀。”
朱棣叹口气,他对朱高煦不是没办法,是不忍心动用非常手段。过
几天,他要去北平巡视,朱棣真怕他留在京城闹事,只好决定把他带在身边。他让太子留在京师监国,他不能把朱高煦留在太子跟前,那等于给太子留下麻烦,朱高炽会不得安生的。
不放过每一所庙宇
永乐三年六月十五日,郑和与同样是内宫太监出身的副手王景弘,率领一支庞大的船队,自苏州刘家港起航,在海上编队而来。九桅三层的宝船是郑和的帅船,那真是罕见的庞然大物。郑和站在主桅主帆下,作为护卫,方行子和铁凤持刀站在郑和身后。
郑和肩负着皇上赋予他的“诏谕西洋诸国来中国朝贡”的使命,完成作为大明皇帝朱棣向往的“四夷顺、中国宁”的昌盛局面,朱棣急欲“耀兵异域,示中国之富强”,同时要寻访据传流亡西洋的坍台皇帝朱允炆,他只要在世上存在,不管远在天涯,都是令朱棣睡不着觉的。郑和衔此命,此时真有点自命不凡的感觉,他不过是个太监,随着东厂二十四衙门的崛起和权力日重,太监越来越举足轻重了,只有朱棣一朝,把内宫太监的地位推到登峰造极的地步。
谁带过这样雄伟的舰队,茫茫海上黑压压一片,在接天洪涛中,云帆高张,樯橹壮观,船队分两翼散开的队形,前面是开路的二十四艘战船,中间是郑和的宝船,长四十四丈、宽十八丈,九桅十二帆的巨大宝船就有六十多艘,与他同行的,光钦差正使就有七名、副使监丞十名、少监十名、内监五十三名、都指挥二名、指挥九十三名、医官一百八十名,其他如阴阳官、旗校、勇士、力士、军士、船夫、买办、书手,共两万六千八百零三人。这宏大的远洋船队,让人无不惊叹。
船上除了备有朱棣赏赐给西洋各国首领的官服、印信外,还带了大批绫罗、彩帛、锦绮,还有瓷器、药材、铁器、漆器。货物堆积如山。
连方行子都不得不赞叹朱棣的大手笔。在海上一路顺风行驶十天后,前方终于看见有海岸线模糊的轮廓。人们都感到新奇、兴高采烈,单调乏味的海上生活使他们对大陆海岸特别眷恋、向往。方行子和铁凤尤甚。
看着航海图,郑和问身旁兼任通事官的六品衔余大纯:“我们第一
站到哪里?”余大纯回答说:“郑大人,第一站是占城。”
郑和便问起那里的风土人情如何,余大纯不说那里的山川地貌,不说那里的风土人情,却大谈占城的恐怖。听说占城有尸头蛮,很可怕,大家都得小心点。
郑和问:“尸头蛮?什么叫尸头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