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完全和原图一模一样。简直找不到一点错。做得真干净。再好也不能了,还又做得这样快。你要这样继续做下去的话,那我们就很难赶上你了。”
丹尼鲁希科听了这些话之后就说道:
“糟糕的地方,就是找不出一点错。它平净而光滑,素净的花纹,雕刻又是按照图样的,但美在什么地方呢?请看这朵小花,……是朵最蹩脚的花儿,但你看着它时心里就感到愉快。呶,这只杯子能使谁喜欢呢?它有什么用?可是每个看到它的人,都会像卡青卡一样地称赞它,都说这位工匠的眼睛和手多么灵活,他多么有耐性没有凿坏一处地方……”
工匠们都笑道:“假如什么地方损坏了,那再黏上一块,磨光了之后,就什么都看不出来。”
“这对……但我要问:石头的美在什么地方?这儿有一条纹脉通过,但你决不得不在这儿凿上洞眼,雕起花朵来。这为了什么?这只是糟蹋石头。而这是多么好的石头呀!头等的石头!你们晓得吗,是头等的石头!”
他兴奋起来了。不用说,他多喝了一些酒。工匠们都向丹尼鲁希科讲起普罗科彼奇对他们讲过不只一次的话:
“石头——石头就是石头吧了。你对它有什么办法?我们的工作,就是琢磨它和雕刻它。”
只是那儿还有一个老头儿。他曾经教过普罗科彼奇和别的人的手艺。大家都叫他老爹爹。他已是个龙钟年纪的老头儿了,他了解这番话,就对丹尼鲁希科说道:
“你,我亲爱的孩子,不要走这条路!丢掉这个想头!否则就会掉到铜山娘娘手里变成矿山的名匠了。”
“什么名匠,老爹爹?”
“这样的名匠,……他们住在山里面,谁都不能见到他们……。铜山娘娘要什么,他们就做什么。我曾经有一次看过这种作品。那才是好东西呢!那和我们此地做的东西是有分别的。”
大家都好奇起来。就问道,他看见的是样什么东西。
“是条蛇,”他说道,“那就是你们雕在手镯上的一种蛇。”
“呶,怎么样?它是什么样子呢?”
“我说,那和此地所雕的不同。任何一个工匠一看到,就知道不是此地的出品。我们的蛇,不管你雕得多么干净,还是一条石蛇,但这一条却是活生生的。脊梁是黑色的,眼睛呢……你一看,就好像它们要跳出来似的。对于他们这并不算什么!他们看见过宝石花,懂得什么是真美。”
丹尼鲁希科一听到讲起宝石花,就问这个老头儿。这个老头儿诚心地说道:
“不知道,亲爱的。听说有这样一种花。我们的弟兄是不能看见它的。谁要是看到,谁就不会再爱这世界了。”
丹尼鲁希科就说道:
“我很想看一看。”
他的未婚妻卡青卡一听到这句话,大吃一惊:
“你怎么一回事,你怎么一回事,丹尼鲁希科!难道你厌倦了这个世界吗?”于是就哭起来。普罗科彼奇和其他几个工匠为了打消这件事,就讥笑那个老头儿:
“你胡讲啦,老爹爹。你在讲故事,却把这个小伙子引入迷途。”
老头儿发气了,就拍着桌子说:
“有这样一种花!这个小伙子说得对,我们不懂得石头。在那种花里面,就显示着真美。”
工匠们都笑起来了:
“老爹爹,你酒喝多了!”
而他还是坚持自己的意见:
“是有宝石花的!”
客人们都散了,而这番话,却始终留在丹尼鲁希科的头脑里。他又开始跑到树林里去,想着自己的那朵蔓陀萝花,不再想起婚事了。普罗科彼奇不得不对他说:
“你为什么要丢这个姑娘的脸呢?她要等到哪一年才结婚呢?你瞧,大家会讥笑她的,闲话还少吗?”
丹尼鲁希科坚持自己的意见:
“等些时再说吧!等我一想好和找到适合的石头时再说。”
于是他就跑到古苗希基铜矿山那边去。他有时跑下矿井,走过坑道,有时在上面抬起几块石头。有一次,当他翻起一块石头,看了一眼,就说道:
“不,这不是的……”
当他才讲出这句话时,就听到有人在说:
“到别的地方去找吧……到蛇山去。”
丹尼鲁希科向四面瞧了一下,什么人都没有。这会是谁呢?是什么人在开玩笑吗……。四周又没有一处地方好躲藏人。他再看了一遍,就跑回家,但又有人在后面跟着对他讲:
“你听见吗,丹尼洛师傅?我说,到蛇山那边去。”
丹尼鲁希科向四周环顾了一下,好像看见一个女人,像一阵天蓝色的雾气。接着就什么都没有了。
他心里想道:“这是什么意思呢?难道是她本人吗?假如我到蛇山去一趟又怎样呢?”
丹尼鲁希科清楚知道这座蛇山的。它在那儿,离开古苗希基不远。但是山已经没有了,早就全被掘光了,从前他们是到山顶上去找石头的。
于是第二天,丹尼鲁希科就到那儿去。山虽然不大,但却是峻峭的。从一面看过来,它完全像是被切开似的。那儿有一个很大的裂口。所有的地层,都可以非常清晰地看见。
丹尼鲁希科就走近这个裂口,并且在那儿找到一块孔雀石。它是一块很大的石头,手搬不动的,就好像是一株灌木。丹尼鲁希科就从四面八方环顾了一下这个发现物。一切都正合他所需要的:愈往下去颜色愈深,纹路都长在应有的适当的地位上……呶,一切都正如所望……。丹尼鲁希科非常高兴,赶忙去找了一匹马,把这块石头驮回家,并向普罗科彼奇说道:
“瞧,怎么样的一块石头!就好像是专为我的工作而生长的。现在我要好好地来雕刻它。雕好之后就结婚。的确,卡青卡等我也等得很久了。这在我也是不安的。只是这件工作,妨碍我不能结婚,我很快就把它做完!”
呶,丹尼鲁希科立刻就开始凿这块石头。他既不知道白昼也不知道黑夜地在工作。而普罗科彼奇一声不响。也许,这个小伙子找到了目的物,总该心满意足了。工作进行得很顺利。石头底部的工作已经做好。你听着吧,那完全像一簇蔓陀萝花的样子。阔的叶子团在一起,带着锯齿形的边缘和脉路一一切不能做得更好了。普罗科彼奇也这样说,这像是一朵活生生的花,叫你想用手去摸它。呶,顶上怎么样呢,那就不怎样顺利了。他雕出了一根茎,而旁边的叶子是那样细瘦,你会奇怪它们怎样长着的!这个杯子应该像朵蔓陀萝花,但却又不是那样子。它不像是活生生的,并且失掉了一切的美。从这时起,丹尼鲁希科夜夜不能人眠了。他总是坐在这只杯子的旁边,想着,应该怎样加以修正和把它雕得更好。普罗科彼奇和那些来看这只杯子的工匠都惊奇着,不知道这个小伙子还要做什么?杯子已经做好了——过去从没有一个人做过这样的杯子,而他却不满意。这个小伙子发疯啦,应该要医治医治他。卡青卡一听到人家这样讲,开始哭起来了。这才使得丹尼鲁希科清醒过来。
“好,”他说道,“我不再这样了。看起来,我还不能达到那样的高度,我不了解石头的美点。”于是他自己就来忙婚事。呶,新娘早已就把一切都准备好了,那还要忙什么呢?他们选定了日子。丹尼鲁希科心里非常高兴。他对管家人讲起了那只杯子。管家人奔来一看,那是怎样一件了不起的东西呀!他想立刻就把这只杯子送到主人那儿去,但是丹尼鲁希科说道:
“等一等再说,还要加点工。”
时候已经是秋天了。婚礼准备在蛇节左右举行。这时候,就好像有人提醒他一件事——说所有的蛇,不久要在一处地方聚会。丹尼鲁希科就把这些话牢记在心里。于是他又回想起那个关于孔雀石花的传说。这样一来,就好像有什么事在牵引着他:“要不要最后再到蛇山去一趟呢?也许在那儿能发现什么?”于是他就想起了那块大石头:“就好像是安放在那儿似的!还有叫他到矿坑去……,到蛇山去的那个声音。”
丹尼鲁希科就这样出发了。在当时,地面已经开始冻结起来,还纷纷下着雪花。丹尼鲁希科跑上他曾经取过石头的那个斜坡,一看,在那儿有一个很大的缺口,就好像有人在那儿凿过石头似的。丹尼鲁希科并没有想到是谁凿了这块石头,就跑进缺口。他心里想道:“我坐下来,避避风,暂时休息一会儿。这儿比较暖和些。”他一瞧,石壁上有一块灰色的石头,像一张椅子。丹尼鲁希科就在那儿坐下来,想着,看着地面,而那朵宝石花的念头,永远都在他头脑里回旋着。“假如能看一看那就好了!”这时候,他突然觉得温暖起来,就好像夏天又重新回来似的。丹尼鲁希科抬起头来一看,在他对面的墙壁旁,正坐着铜山娘娘。从她的美丽和她的孔雀石的长袍上看起来,丹尼鲁希科立刻就认出了她。只是他心里这样想着:
“也许,这是我觉得这样,而实际上谁也没有。”他还是坐着,一声不响,看着铜山娘娘坐的那块地方,但又装着什么都没有看见。她也一声不响,似乎在想着什么。接着就问道:
“呶,怎么样,丹尼洛师傅!你的那个蔓陀萝花的杯子做好了吗?”
“还没有做好,”他回答道。
但你用不着垂头丧气!再做一只试试看。你会找到合你的心意的石头的。”
“不,”他答道,“我不能再做了。我非常厌倦这只杯子,这是做不好的。请你把宝石花给我看一看吧。”
“给你看,”她说道,“那倒很容易,不过你将来要后悔的。”
“你不放我离开这座山吗?”
“为什么不放?路是开着的,但是人们常常又回到我这里来。”
“那就给我看一看吧,求你开开恩!”
她又用话岔开他:
“也许,你自己再做一只试试看吧!”她又提起了普罗科彼奇:“他曾经怜爱过你,现在轮到你怜惜他了。”接着又提起他的未婚妻:“那个姑娘在世上就只专心爱你一个人,而你的眼睛却瞧着别的地方。”
“我知道的,”丹尼鲁希科叫道,“不过不看见那朵花,我就没有生命可言。给我看一看吧!”
“好,”她说道,“那我们就去,丹尼洛师傅,到我的花园里去。”
讲完了话之后,她就站起来。这时候发出一阵什么响声,就好像山崩地塌似的。丹尼鲁希科一看,石壁都没有了。那儿耸立着许多高树,但并不像我们树林里那样的,而是石头的。有些是大理石的,有些是蛇石的……。呶,一切应有尽有……。不过它们是活生生的树,有枝,有叶。因为风吹的原故,它们就摇摆着,还发出一阵喧响的声音,就好像谁在撒着一把把的碎石子。树根旁长着草,也是石头的。是天蓝色的,大红色的……各色各样的……。太阳看不见,但是却像日落之前一样地明亮。金色的小蛇在树中间跳跃着,好像是在舞蹈。光亮就是从它们身上发出来的。
现在这位女神,把丹尼鲁希科领到一片大的空地上去。那儿的土地就像平常的泥土,但在上面却长着像天鹅绒似的黑色的灌木丛。在这些灌木丛上,开着大的绿色的孔雀石的钟形花,每朵花里面都有一颗锑质的小星。发着火光的蜜蜂儿,在这些花朵上闪着光亮,而星星就发着尖细的声音,像在歌唱。
“呶,丹尼洛师傅,你看够了吗?”铜山娘娘问道。
丹尼鲁希科回答道:“怎样都找不到一块石头,能雕出这样的花样。”
“假如你所想的是这样,那我可以给你这样一块石头,但是现在我不能。”她说完了之后挥了一挥手。又重新是一阵喧响的声音,丹尼鲁希科发现自己还是坐在那块石头上,坐在那个石洞里。风在发出啸响。呶,大家都知道,这是秋天了。
丹尼鲁希科就跑回家,这一天,在他的未婚妻家里,有一个晚会。起初,丹尼鲁希科显得非常愉快——唱歌啦,跳舞啦,但接着就显得阴郁起来。他的未婚妻也吓了一跳:
“你怎么一回事啦?就好像参加葬礼似的!”
他说道:
“我头痛。我眼睛里都是些黑的、绿的和红的颜色。我看不见光亮。”
晚会就因此终止了。
按照旧日的礼仪,未婚妻和女朋友们要送新郎回家。路很远吗?但他们不过只隔了两三家人家。这时卡青卡就说道:
“姑娘们,让我们走一圈。我们沿着这条街,一直走到尽头,顺着叶兰斯卡亚街再转回来。”
而她心里想道:“让风把丹尼鲁希科吹醒,他也许会好一点的。”
姑娘们吗,用不着说……大家都非常高兴。
“对,”她们叫道,“应该这样送。他住得太近了——我们还没有给他唱送别歌呢。”
夜是寂静的,外面降着小雪。这是散步的最好的时光。这样他们就出发了。新郎和新娘走在前面,新娘的女朋友们和参加晚会的一个光身汉,稍微落在后面。姑娘们就高兴地唱起送别歌。它的声音是那样悠长而又悲伤,就像是为一个死人唱的。卡青卡觉得这完全不行:“我的丹尼鲁希科已经够不愉快了,而她们还要唱这种哀歌。”
她竭力使得丹尼鲁希科去想其他的事情。他讲了几句话,立刻就又悲伤起来。这时候,卡青卡的女朋友们已经唱完了送别歌,开始唱愉快的曲子。她们笑着,奔着,而丹尼鲁希科总是垂着头在走。无论卡青卡怎样努力,总不能使他高兴起来。这时候,他们已经走到家门口。女朋友和光身汉都分散了——各回各的家,而丹尼鲁希科不懂古礼,把自己的未婚妻送回家,然后就自己走回去。
普罗科彼奇早就睡觉了。丹尼鲁希科静悄悄地点了灯,把自己所雕的两只杯子放在屋子的中央,站着,环顾着它们。就在这时候,普罗科彼奇咳嗽了几声。这对于他是很痛苦的。瞧,他这几年来健康完全不行了。这几声咳嗽,像一柄刀子刺进丹尼鲁希科的心。他于是回想起他们过去的生活。他开始非常怜悯这个老头儿。普罗科彼奇咳定了之后,就问道:
“你拿出这些杯子做什么?”
“我想看一看,是不是到了送出去的时候?”
“早已就应该送出去啦,”他说道。“放在这里只有占地方。无论怎样你再也不能雕刻得更好了。”
呶,他们再稍微谈了一会儿,最后普罗科彼奇又睡着了。丹尼鲁希科也躺下去,可是怎样都睡不着。他翻过来,覆过去,又重新爬起身,点了灯,看着杯子,和走到普罗科彼奇床前。他在这个老头儿旁边站了一会儿,叹了一口气……
然后,他拿起锤子,向那朵蔓陀萝花敲过去,把它打得粉碎。而那个按照主人的图样雕的杯子呢,他却没有动!他只在杯子当中吐了一口唾沫,就奔出去了。从那个时候起,谁都不能找到丹尼鲁希科。
有的人说他疯了,在树林里流浪着,还有人说,铜山娘娘带他到矿山的工匠那里去了。
但在实际上却是另一回事。这只有留给别一个故事来讲了。
录自《苏联文艺》第27期(1947年3月)
巴若夫(1879~1950)苏联作家。长期在乌拉尔山区任乡村教师。著有乌拉尔矿工口头传说《孔雀石箱》和《乌拉尔史话》。
戈宝权(1913~2000)文学翻译家、研究家。江苏东台人。1932年毕业于上海大夏大学,任《大公报》驻苏记者。建国后任驻苏大使馆文化参赞、中国科学院外国文学研究所研究员。有《普希金文集》、《高尔基传》等译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