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陆游文集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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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老学庵笔记(节录)(2)

短文对这位颇有传奇色彩的贾表之寄寓了敬意,贾表之的人生理想,正是陆游心向往之的。

田登作郡

田登作郡①,自讳其名,触者必怒,吏卒多被榜笞。于是举州皆谓灯为火。上元放灯②,许人入州治游观。吏人遂书榜揭于市曰:“本州依例放火三日。”(卷五)

【注释】

①作郡:担任郡守职务。②上元:阴历正月十五。

【品评】

避讳为中国特有之风俗,其俗起于周,成于秦,盛于唐宋,其历史垂二千年。宋时避讳之风最盛,洪迈《容斋随笔》、王桥《野客丛书》、周密《齐东野语》,皆有关于历朝避讳之记载。今天看来,避讳之举已毫无实际意义,但在封建社会,却是统治者为了维护其等级制度及民众出于趋吉避凶的心理,而制造出的带有强制性的行为规范。像忌名讳,规定皇帝和孔子的名字在公文书籍试卷中不能出现,否则就犯了“不敬罪”。父祖等长辈的名字也要避讳,如“唐冯宿父名子华,及出为华州刺史,乃以避讳不拜”。因父名与任职地方都有一个“华”字就不敢升任新职,可见其对当时人们的心理影响有多么大!但如此篇所摹写之特例,却是荒唐滑稽无比!这位田登大人,可算是在人治社会这个“典型环境里的典型人物”了。御史们也觉得田登闹得太过火了,终于将其罢官了事。不过,笑过之后,人们似乎看到,封建统治者玩弄百姓花样翻新,从来就不乏创意!

地方父母官,应该得到民众的尊敬。但是,尊敬应该发自内心,出于自愿,应该是“真亲未笑而和”,这才是和谐社会的题中应有之意。但现实的情况往往是相反,很多的地方官做了很多强奸民意、蹂躏百姓的事情,却要邀功请赏,为其树碑立传、以期“不朽”。正如胡适所说的,“不朽”,有两种不朽,有善的不朽,也有恶的不朽。像田登这样,或者说像秦桧这样千古遗臭的“不朽”,不要也罢!

流传甚广的俗语“只许州官放火,不准百姓点灯”,即典出于此。后来明朱宗藩《小青娘风流院》传奇中《拘理》一出中据此“放火”发挥云:“依你说,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讽刺统治者擅作威福,而不许百姓行动自由。

秦嬉焚黄

王黼作相,请朝假归咸平焚黄①,画舫数十,沿路作乐,故已骇物论②。绍兴中,秦熺亦归金陵焚黄③,临安及转运司舟舫尽选以行④,不足,择取于浙西一路⑤,凡数百艘,皆穷极丹鹱之饰。郡县监司迎饯,数百里不绝。平江当运河,结彩楼数丈,大合乐官妓舞于其上,缥缈若在云间,熺处之自若。(卷五)

【注释】

①焚黄:古时品官新受恩典,祭告家庙祖墓,告文用黄纸书写,祭毕即焚去。后亦称祭告祝文为焚黄。②已骇物论:使舆论大哗。③秦熺:秦桧养子。金陵:南京。④转运司:宋置诸道转运使,统一路或数路军需粮饷,后并兼军事、刑名、巡视地方之职,为州府以上行政长官,权任甚重。⑤浙西一路:即浙江西路,辖临安、平江、镇江三府,常、严、湖、秀四州。

【品评】

《宋史·秦桧传》载:“子熺举进士,馆客何溥赴南省,皆为第一”;更有甚者,“桧孙敷文阁待制秦埙试进士举,省殿试皆为第一,桧从子焞、焴,姻党周夤、沈兴杰皆登上第,士论为之不平。……帝读埙策,皆桧、熺语,于是擢孝祥为第一,降埙第三。未几,埙修撰实录院,宰相子孙同领史职,前所无也。”秦氏祖孙瓜分朝廷资源,已到了寡廉鲜耻、肆无忌惮的程度,就连皇帝也实在看不过眼,把秦埙的名次稍稍移后。这样乌烟瘴气的政治环境,正直守矩的士人还有出头之日吗?

秦熺政治资本的得来本不光彩,还要暴殄天物,将地方上搅得鸡飞狗跳,不得安宁。当初王黼作相归乡焚黄,画舫数十、沿路作乐,已是舆论沸腾;秦熺归乡焚黄,则是画舫数百,迎饯道路数百里不绝。两相比较,王黼的做法不过是小巫见大巫,不值一提。“熺处之自若”,陆游运平实之笔而见其精神,一针见血,直刺要害。

这篇短文,作者以寥寥百字,穷形尽相地写出秦氏家族“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黑暗现实。当然,历代的封建统治者不会错过每一个榨取人民血汗、满足自我贪欲的机会,这里所展示的不过是冰山的一角而已,大量惊心动魄的事实已随着当事人的死亡而雨打风吹去了。相信作者行文之际,内心的感受决不会平静如水,但落笔时那份从容、那份冷静令人称奇,可见作者化解内心情绪的功夫。

王子溶骄横

秦太师娶王禹玉孙女,故诸王皆用事。有王子溶者,为浙东仓司官属①,郡宴必与提举者同席②,陵忽玩戏,无不至。提举者事之反若官属。已而又知吴县③,尤放肆。郡守宴客,初就席,子溶遣县吏呼伎乐伶人,即皆驰往,无敢留者。上元吴县放灯,招太守为客,郡治乃寂无一人。又尝夜半遣厅吏叩府门,言知县传语,必面见。守醉中狼狈,揽衣秉烛出问之,乃曰:“知县酒渴,闻有鹹虀④,欲觅一瓯⑤。”其凌辱如此。守亟取,遣人遗之,不敢较也。(卷五)

【注释】

①仓司:官名。宋熙宁间始置提举常平仓官,称为提举常平司,也叫仓司。主管常平仓的谷物收藏和分发,并掌免役法,每年考察所属官吏,加以保举或罢免。②提举:官名,常平仓的最高领导称提举,即前文所说的仓司。③吴县:今属江苏。④鹹虀:咸酱。⑤瓯:小盆。

【品评】

有一个成语叫做“狗仗人势”。如果对这个成语还缺乏感性认识的话,相信读过本篇短文必然会了然于胸。故事还和秦桧有关,说的是秦桧妻子王氏家族有个叫王子溶的人,虽然官职不大,却可以戏弄上司、挟制郡守。文章以典型细节见精神,写了他几件小事,却足见其权势影响的无处不在。郡守宴客,他反客为主,叫县吏喊来乐队;他请太守吃饭,郡衙倾府而出,无人敢滞留;他半夜派人敲开郡守的大门,竟然是酒醉欲觅鹹虀,郡守竟不敢有一句怨言。这个王子溶,其实他自己也知道,离开了秦桧,他一钱不值,没有任何人会买他的账;但因为他是秦桧的内亲,只要秦桧一口气在,他就可以“大树底下好乘凉”,抓紧一切机会作威作福、仗势欺人。秦桧为相十九年,其党羽势力盘根错节、遍布全国,到一定程度就可以指鹿为马、自行废立。这就可见,权力必须有限制,这个限制,包括他方权力的制衡及任期上的限制。如果说,中国古代的文官制度,在权力制衡上,至少从表面上看还有一些措施,而对权力任期上的限制则缺少关注。任何领域,缺少自由的舆论监督,绝对“权威”就可以长期甚或至死方休地为所欲为。秦桧内家亲戚小人声势尚且如此猖狂,遑论小人之主子!作者的揭露,入木三分而意在言外。

秦丞相晚岁权尤重

秦丞相晚岁权尤重,常有数卒,皂衣持挺立府门外,行路过者稍顾视謦欬①,皆呵止之。尝病告一二日,执政独对②,既不敢他语,惟盛推秦公勋业而已。明日入堂,忽问曰:“闻昨日奏事甚久。”执政惶恐,曰:“某惟诵太师先生勋德,旷世所无。语终即退,实无他言。”秦公嘻笑曰:“甚荷③。”盖已嗾言事官上章④。执政甫归,阁子弹章副本已至矣。其忮刻如此⑤。(卷八)

【注释】

①謦欬:笑谈。②执政:参知政事,相当于副宰相。

③甚荷:甚为感荷,即拜谢之意。④嗾:指使狗的象声词。言事官:言官,即谏议之官。⑤忮:嫉妒。

【品评】

故事以一个简短的片断,生动地刻画了独裁者秦桧阴险、嫉妒、狡诈的性格特点,读后令人不寒而栗。因为秦桧并未断种绝孙,在现实生活中,一旦具备合适的土壤,他的阴暗心理还会借尸还魂,兴风作浪。可以说,秦桧的权力欲已达到登峰造极的地步。文中写道,有一次秦桧生病告假一两天,执政被皇帝单独召见,但怯于秦氏的无形淫威,见到皇帝只是推赞秦桧的功绩。但就这样,还是触犯了秦氏的忌讳,认为对自己的权力构成了侵犯。“闻昨日奏事甚久”一句,看似漫不经心的问话,其实暗藏杀机。执政小心做答,秦桧嘴上说“甚荷”,其实早已暗示自己的走狗上书弹劾了,必欲罢免而后快。这里用了一个“嗾”字,尤见精彩。“嗾”,为召唤狗的象声词。主人指使狗,只需“嗾”一声,狗便摇尾听命。这就比喻秦桧对待自己的心腹,正是以自己豢养的走狗视之。

据《宋史》本传记载,秦桧把持朝政十九年间,执政更换二十八人,都是柔佞驯服之辈,只有这样朝政才可一人独揽。秦桧为人之阴险,表现在他善于给人上纲上线、罗织罪名。本传又载:“桧阴险如崖阱,深阻竟叵测。同列论事上前,未尝力辩,但以一二语倾挤之。李光尝与桧争论,言颇侵桧,桧不答。及光言毕,桧徐曰:‘李光无人臣礼。’帝始怒之。凡陷忠良,率用此术。晚年残忍尤甚,数兴大狱,而又喜谀佞,不避形迹。”秦桧还暗中收买内侍及太医,窥伺皇帝的动静,郡国之事皆出之于桧手。这一段独裁历史确实引人深思,对于研究政治史之学者来说,这些史料值得仔细研究。

东坡先生省试刑赏忠厚之至论

东坡先生省试《刑赏忠厚之至论》有云:“皋陶为士①,将杀人,皋陶曰‘杀之’三,尧曰‘宥之’三②。”梅圣俞为小试官③,得之以示欧阳公④。公曰:“此出何书?”圣俞曰:“何须出处!”公以为皆偶忘之,然亦大称叹。初欲以为魁,终以此不果。及揭榜,见东坡姓名,始谓圣俞曰:“此郎必有所据,更恨吾辈不能记耳。”及谒谢,首问之,东坡亦对曰:“何须出处!”乃与圣俞语合。公赏其豪迈,太息不已。(卷八)

【注释】

①皋陶:也称咎繇,传说为舜帝之臣,掌管刑狱。②宥:宽大。③梅圣俞:梅尧臣。④欧阳公:欧阳修。

【品评】

陆游文中引苏轼的《刑赏忠厚之至论》,是嘉祜二年(1057)苏轼应礼部试的试卷。文章以忠厚立论,援引古代仁者施行刑赏以忠厚为本的范例,阐发了儒家的仁政思想。文中苏轼杜撰了“皋陶为士,将杀人,皋陶曰‘杀之’三,尧曰‘宥之’三”这样一个情节,弄得连博学的主考官欧阳修都不知其所本,只得在放苏轼金榜题名后才向他讨教。可万没想到,苏轼竟坦然直陈:“何须出处!”苏轼的意思是,文章不一定中规中矩地引经据典,有时候想当然的行文也未尝不可。而欧阳修非但没有暗呼上当,反倒“赏其豪迈”,并称:“此人可谓善读书,善用书,他日文章必独步天下。”果然,苏轼不负厚望,成为继欧阳修之后主盟文坛的人物。

科举考试,是中国封建社会王朝选拔人才的重要制度,它具有自身无法解决的弊端,越到后来,不知折杀了天下多少真正的人才。但如果考官确有眼力,有独到的认识,像九方皋相马那样“略其玄黄,而取其俊逸”,也能够筛选出苏东坡这样的大文豪来。欧阳修的时代,“载道”、“言必有出处”乃是社会主流风气,苏东坡公然杜撰了一个典故,来为他的论点辩护,这是那些言必称某某说的战战兢兢的知识分子根本无法相比的。主考官欧阳修以为它脱尽五代宋初以来的浮靡、艰涩之风,十分赏识,曾说“读轼书不觉汗出,快哉!老夫当避此人,放出一头地。”可见欧阳修也是一个不拘一格选拔人才的伯乐。

陆游学诗本宗江西名家,江西诗派主张“无一字无来处”、“夺胎换骨”、“点铁成金”,但他中年经历南郑前线火热斗争生活的洗礼,诗风大变;并且其性格通脱旷达、纵放不羁,也决定了他一定要超越江西诗派的藩篱而纵横驰骋,因而在笔记中表达了对苏轼文章那脱略形骸而求其神骏的歆羡与景仰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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