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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天越来越黑,也越来越冷,冻得他直打哆嗦。机井房没有门,挂着个草帘子,他喊了喊,没有人,就进去了。他划了根火柴,见地上铺着一条破破烂烂的草帘子,看样子过去有人守护机井在这儿住。他希望护井人今晚不要来,如果来了他和桂儿就不方便了。他坐在草垫子上打着火抽着烟等桂儿。坐了一会儿还不见桂儿来,他就又出去看。就这样,他一会儿到机井房里来,一会儿到外边去,坐卧不安。

银镰似的月亮已躲到云后,夜色更暗,估摸已经半夜了,还不见桂儿,他就躺在草帘子上,迷迷糊糊地半睡半醒。

突然机井房外有了脚步声,支棱着耳朵的赖四醒了,他估摸是桂儿来了,忽地坐了起来,嚷道:“你可来了?”

“谁可来了,你在等谁?”是一个男人的声音。

赖四一听,糟了,忙说:“没……没等谁。”

“那你干什么哩?”

“睡觉。”

那男人打开了手电筒,强烈的电灯光刺得赖四难以睁眼,借着灯光他看见了一男一女两个民兵,都背着步枪。刚开始他以为是守护机井的人来了,现在看来是巡逻的民兵。

那两个民兵不容分说,扯起他的胳膊就要往大队部拉。

赖四这下子害怕了,他不是怕别的,是怕一走见不到桂儿了,忙解释道:“我……我……我是到处跑着说书哩!”

“没错,今晚就是抓流窜犯哩!”男民兵说着还踢他一脚。

“我不是流窜犯,”赖四继续申辩着,“我是说书哩!我一不偷,二不抢,到处宣传毛泽东思想,宣传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宣传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

“你说得比唱得还好听!”男民兵又踢他一脚,训斥道,“不老实,说书为啥不到村里去说,钻到这机井房干啥?想偷电动机哩?”

“我要是操心偷电动机,还能躺着睡觉?”赖四申辩道。

“你是等待时机哩!现在做贼还早着哩!”女民兵驳斥道。

赖四被扭送到了大队部。那个男民兵见了大队支书,为了请功,说捉住赖四时,赖四正在用扳手卸电动机的螺丝帽。赖四气得直跺脚,一直申辩自己是说书的,并掏出了自己的证明信。

大队支书看了看,又看他带着锣鼓,不相信那个男民兵的话,问他:“有一次我不在家,一个说书的说今晚支书不在家,我就越唱越胆大,是不是你?”

赖四回答说是。

支书说,那支书今天我在家,赖四你小子敢唱啥?

赖四嘻嘻一笑,支书你听啥我唱啥。

支书说,行,好小子。于是叫他唱了一段《打虎上山》,支书越听越高兴,一直唱到大天亮才放他走。

虽然没事了,却是耽误了与桂儿的约会。

赖四不知道桂儿夜里去没去机井房,如果去了没见到他,桂儿该怎么想,桂儿还会不会再去……赖四想得心里满是惆怅。

赖四没有心思再唱戏,一直想着与桂儿见面的事。

第二天夜里他又去了机井房,没见到桂儿,他想,桂儿是不是生气了?还是……他想,桂儿只要爱他,只要想跟他去南阳,总会来的。第三天夜里,他又去了机井房,还是没有见到桂儿的影子。他心里犯嘀咕了,从上次见桂儿到现在已经有半月多了,人常说姑娘的心一天十八变,是不是她的心起啥变化了?可是见不到桂儿什么也不知道哇!他要想办法打听到桂儿的消息。

第四天上午,他到街上买了一包糖豆,到路上拦住个放学回家的小学生,要小学生给桂儿递个条子,那小学生吃了糖豆,却不接条子,他说桂儿跑了。赖四问,跑哪了?小学生说不知道。赖四问,跑多长时间了?小学生回答,可能有一星期了吧!赖四一听,转忧为喜,他揣测桂儿可能是跑他家了。

他连夜赶到县城,第二天早早搭上公共汽车,途中又转了两次车,折腾了两天,天擦黑时才到家。

赖四到了村边,碰到一个年轻人,急忙问:“俺家来客没有?”

年轻人说:“啥客?”

赖四说:“来没来个女的?”

年轻人说:“没有。”

回到家,见到娘,赖四劈头第一句话就问:“娘,咱家来客没有?”

“啥客?”娘问。

“女的。”

“从哪来的?”

“山西。”

“说些梦话。”

“我知道,她来了,”赖四很肯定地说,“她姓桂,叫桂儿。”

娘说:“你看看屋里有没有个影子?”

赖四看娘说得那么认真,瞅瞅屋里确实不像桂儿来过的样子。这时,他脑子才清醒过来,他只给桂儿说过家是河南南阳,从没说过是哪县哪公社哪村,只说过南阳有条白河,有卧龙岗,也没说过家门口有个高岗土疙瘩,桂儿往哪找呀?他泄气了,又担心桂儿跑丢了。于是,第二天早晨,他又早早起床往桂儿家赶去。

他又折腾了两天,赶到了桂儿家那个村子。还是黄昏时候,他又来到了村东的机井房。

他抱着侥幸心理,如果桂儿回来了,或许还会在机井房旁等他,可是等了许久,别说桂儿没来,连其他人的影子也没有。他看见家家户户亮着灯光,多想进村去问个究竟,可他不敢进村,进村也不敢问人,他很惆怅。后来,他突然想起来了,桂儿家的厕所在大门外边,如果桂儿在家,夜里不可能不上厕所,于是他就来到桂儿家门前的树林里,开始“守株待兔”。

果然不出所料,夜深人静时,桂儿出来了,钻进了厕所。赖四喜出望外,差点笑出声来,急忙也溜进厕所,吓得桂儿差点喊出声来。

“桂儿,是我。”赖四小声说。

“你在这干啥?”桂儿问。

“等你哩!”赖四抱怨道,“前几天你跑哪了?”

“别说那些了,我婆家二十八要迎亲哩!”

赖四一听,头上响个炸雷:“那咋办?”

“不好办!”桂儿说。

“跑吧,三十六计走为上。”赖四说。

“跑不了,家里看得紧。”桂儿很无奈。

“夜里跑。”

“更不行,有一点儿动静都听见了。”

“现在就跑。”

“来不及。”

“明晚咋样?”

“我争取。”

“咋联系?”

“还在机井房等吧!”

“那……”赖四不想到机井房那地方,他觉得那里不吉利,话没说完,桂儿爹屋里的灯亮了,桂儿一溜烟溜进院里。

第二天晚上,赖四没到机井房去。他想,只要桂儿肯出来,总要出大门,不如在她家大门口等。他就往桂儿家门前去。

离有十几丈远,就有狗叫。赖四急忙躲开,又钻到后坡的树林子去了,他要在这里过夜。好冷的夜哟,山风呼呼,冻得他直打哆嗦,他把棉衣裹了又裹,头缩了又缩。鸡叫了,桂儿还没出来,他急了,想去敲桂儿的窗子。他怕脚步声惊住了狗,狗再叫起来,就卧倒在地上爬行,一直爬到桂儿的后窗旁,小心翼翼地站起来,用指头轻轻敲了三下,桂儿的房灯没亮,她爹娘的房灯却亮了。糟了,又糟了!赖四后悔不该打草惊蛇。他知道,桂儿又出不来了。

赖四想,总得想个办法呀!静中不行,就得乱中取胜呀!他想,自己是说书人,古书中有多少计策,何不借用呀!他想到了《三国演义》中的火烧曹营,突然觉得有了,放火!一放火,村子里就乱了,桂儿爹娘再不会在家睡觉,必然要去救火,这时候,桂儿就能跑。他又一想不行,放火是犯法哩,抓住要坐牢房哩!他转而又想,不能再等了,再等几天人家就把桂儿娶走了,到那时候,什么都晚了,有法子也不行。再说,自己是外乡人,说书的,公安局破案咋也怀疑不到他头上。他又琢磨了一会儿,只有此计,别无他法。于是他就来到打谷场上,划着一根火柴,将麦秸垛燃着,刹那间大火熊熊,照得半个山都是红的,村子里乱作一团,全是喊救火的声音。

这时候,赖四得意地站在机井房旁,等待桂儿。

不大一会儿,桂儿慌慌张张地跑来了,他忙迎上前去,扯住桂儿的胳膊就跑。两个人谁也没跟谁说话。

他们一口气跑了七八里,翻过了两座山,才放慢了脚步。桂儿拍拍赖四的肩膀,说:“你看见没有?村里失火了!”赖四说:“看见了,火那么大,不知道是哪里起的火?”

“是打谷场上的麦秸垛着火了。”桂儿说,“烧这一把火,俺队里的牛就一冬一春没草吃了。这肯定是坏人有意放火,龟孙的真坏良心。”

赖四心嗵嗵跳着说:“是有点坏良心。不过,你也得感谢他,没有这把火你咋出得来?”

桂儿说:“是的,俺爹娘喊我去救火,我就在那时间溜出来的。”

说到这里,桂儿坐在一块大石头上不走了。

“走啊,别停,别让你爹娘再撵来了。”赖四担心地说。

桂儿一听哭了。她在想,天一亮就是腊月二十三,在农村叫小年。小年之夜,家家户户要放鞭炮,这一走,爹和娘不知要气成啥样子?哭成啥样子?她有点后悔了。

赖四见她不走,就拽她:“不能磨蹭了,天都快亮了。”

桂儿起来走了几步又站住了。她想:这一走,村里肯定就像炸了锅一样,方圆十里八里就会传开,说桂家的闺女风流,偷汉子,跟一个说书人跑了。自己走了听不见,爹娘听了脸往哪儿搁?爹娘都是要强人,顾面子,咋上人前哩!爹身体不好,一气又要犯病,爹娘把自己养这么大,自己不孝敬又惹二老生气,亏良心啊!她越想越难受,“哇”一声哭了,说:“小张哥,你走吧,我不走了。这样我对不起俺爹,对不起俺娘。”

赖四知道桂儿的心里肯定矛盾,就开导她说:“我也知道对不起两位老人,可是你想想,依了他们,你就得嫁给那个瘸子,你甘愿嫁给那个瘸子?”

“我虽然不情愿,可俺家花了人家的钱……”

赖四说:“好了,等我攒够了钱,给他们!”

“给也不行。”桂儿这才告诉他,那天回来后,她把在桥上商量的话告诉了爹娘。他爹一听就火了,说瘸子虽然瘸是娘生的,不丢人,那说书的人是下九流,登不了大雅之堂,别说拿三百,拿五百也不行。她爹说早看出他赖四不是好东西,才赶他走,谁知你又碰上这个冤家。她爹怕赖四再来勾引她,就把她看得很紧,并且催瘸子家早点接亲。她急了就跑,刚出门不远,就被撵上抓了回去,所以才看得更紧。

赖四知道一时说不明白,就连说带劝,连推带拉,赶天亮前把她弄到了县城。赖四怕后边有人追,没敢坐直达南阳的车,先坐往保定,从保定到洛阳,然后才往南阳,折腾了三天,腊月二十六晚上掌灯时分才到家。

赖四娘看见桂儿喜得合不拢嘴,怎么看都喜欢。笑足笑够了,忙去打扫屋子,收拾床铺。把屋子打扫得干干净净,床铺收拾得利利落落。

晚上睡觉的时候,赖四看着床铺觉得实在寒酸。床上没有红绫被、鸳鸯枕,没有褥子,只铺着一条席子,贴着皮好凉好凉的,身上盖的是打着补丁的被子。床头放两块砖头算是枕头。赖四想起童年时见大人们娶媳妇闹洞房,叫新郎新娘念歌儿:“新亮新灯台,新床新铺盖,身盖红绫被,两人搂住睡。”看看此情此景,心里一阵酸楚,尴尬地说:“桂儿,你看,跟着我也是受苦。”

桂儿看到赖四这穷苦的家,心里当然难受。她原想能跟着赖四到南阳过舒坦的日子,至少也要比自己家里的日子强一些。可是没想到冒这样大的风险,进的却是这样一个家。想着想着,桂儿流下了痛苦的眼泪。

赖四见状,慌了,用双手抓住桂儿的两只手说:“桂儿,我对不起你,我家是穷,可是我永远会对你好。今后我要对你不好,让俺遭天打五雷轰……”

桂儿见赖四赌了这样狠的咒语,又想到他家穷是穷些,可是对自己还是一片真心的,自己如今是进退无路,只有在这里安身立命了。她破涕为笑,说:“亏你成天唱戏还没记住,《天仙配》里董永和七仙女唱的,寒窑虽破能避风雨,夫妻恩爱苦也甜。”

赖四也笑了,说:“照你说的,这也是我与娘子把家还。”

桂儿说:“你是勾引民女把家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