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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第十八章

叶莲娜垂下头,双眼定定地凝视着前方,在赶路。她什么也不怕,她什么也不考虑;她要跟英萨罗夫再见上一面。她走啊,走啊,却没有发觉:太阳早已不见了,是被墨黑的乌云遮住的;风一阵一阵地吹到树身上,吹得树枝和树叶婆娑起舞,并发出阵阵沙沙响声;灰尘突然扬起来,并形成柱状地沿路疾飘而去……大雨珠开始一滴一滴地落下来了,她连这也没有发觉;但是雨却越下越密,越下越大,闪电一起,雷声隆隆。叶莲娜停下来,朝周围看了看……她真走运,离她碰到雷雨的地方不远就有一口已坍塌的水井,井旁有一所无人过问的破旧的小教堂。她奔到它跟前,走到它那低矮的披檐下面。雨像溪流般地哗哗倾泻下来;周围的天空布满了乌云。叶莲娜绝望地默默望着那张由急骤下落的雨滴组成的密网。跟英萨罗夫再见一面的最后一丝希望也没有了。一个老乞婆走进小教堂,抖了抖身子,鞠着躬说了句:“避雨吧,亲爱的。”然后就长吁短叹地在井旁的小台阶上坐了下来。叶莲娜把一只手伸进了口袋:老乞婆看见了这个动作,于是她那曾经是漂亮的、现在却又皱又黄的脸顿时就愉快起来了。“谢谢你,女施主,亲爱的,”她开口说。叶莲娜的口袋里没带钱包,而老乞婆已经伸出了一只手……

“我没有钱,老婆婆,”叶莲娜说,“这东西你收下吧,会有用的。”

她把自己的手帕递给了她。

“啊——呀,我的美人,”老乞婆说道,“可你的手帕对我有啥用呢?除非是等我孙女出嫁时赠送给她。愿上帝为你的好心而赐福于你!”

响了一个雷。

“天哪,基督耶稣,”老乞婆喃喃地说,并给自己画了三次十字。“对,我好像已经见到过你,”过了一会儿,她补充说。“你好像给过我施舍的吧?”

叶莲娜朝老婆婆细细一看,认出她来了。

“对,老婆婆,”她回答说,“你还问过我为什么这样忧愁。”

“对,亲爱的,对。怪不得我认出了你。你现在也好像活得很忧愁。瞧,你的手绢是湿的,大概是泪水浸湿的。你们啊,少妇,你们全都有同一种忧愁,真是极大的不幸!”

“老婆婆,是什么忧愁呢?”

“什么忧愁吗?哎呀,好小姐,你可不许跟我这个老太婆耍滑头。我知道你为什么忧愁:你的苦难并不是孤苦无依的苦难。要知道,我也年轻过的,亲爱的,这些苦恼我也经受过。对。为报答你的好心,我这就告诉你吧:你遇到了一个好人,不是一个轻浮的人,你就抓住这一个吧;紧紧地抓住他。要是能成,那就好,要是不成,那就是上帝要这样安排的。对。你为什么对我感到惊讶?我就是那种算命女人。要我把你的苦难跟你的手帕一起带走吗?会带走的,就是这样。瞧,雨下得小了;你再等一会儿吧,可我要走了。我可不是头一回遭雨淋。亲爱的,记住吧:有过忧愁,忧愁已消失了,连提也别提它。上帝保佑!”

老乞婆从井旁小台阶上站起来,走出小教堂,朝着自己要去的方向步履维艰地走去了。叶莲娜很惊讶地目送了她一阵。“这是什么意思?”她下意识地低声说。

雨下得越来越小了,太阳瞬间即逝地露了露脸。叶莲娜已经打算离开自己的避雨之处……突然,她看到英萨罗夫就在离小教堂十步远的地方。他用披风裹住身体,正沿着叶莲娜来的那条路在走;他好像是急于赶回家去。

她一只手撑在台阶的陈旧的栏杆上,想要叫他一声,但是嗓子却不听她使唤……英萨罗夫已经头也没抬地打从旁边走过去了……

“德米特里?尼卡诺罗维奇!”她终于叫出声来了。

英萨罗夫突然停了下来,回头一看……最初一刹那间,他并没有认出叶莲娜,但立刻就走到了她跟前。

“是您啊!是您在这里啊!”他激动地叫道。

她默默地退入小教堂里。英萨罗夫跟随着她走了进去。

“您怎么会在这里的?”他又问。

她继续保持沉默,只用一种温情脉脉的目光久久地望着他。他垂下了双眼。

“您是从我们家来的吗?”她问他。

“不……不是从你们家来的。”

“不是的吗?”叶莲娜又问了一遍,并竭力挤出一丝笑容。“您就是这样遵守诺言的吗?我一早起就在等您了。”

“请回忆一下吧,叶莲娜?尼古拉耶夫娜,昨天我什么也没有答应过。”

叶莲娜又勉强地笑了笑,并用一只手抹了一下脸。脸和手都很苍白。

“这么说来,您要跟我们不辞而别吗?”

“对!”英萨罗夫口气严厉和低沉地说。

“怎么可以呢?在我们相识以后,在作过这些谈话以后,在发生过这一切以后……那么,假如我没有在这里偶然遇见您(叶莲娜的声音开始颤抖了,所以只好沉默了一会儿)……您就会这样走掉,不跟我握最后一次手,您也不会感到遗憾吗?”

英萨罗夫转过身去了。

“叶莲娜?尼古拉耶夫娜,请别这么说。本来我就感到心里很难过了。请相信,我是作出很大的努力才下此决心的。假如您知道……”

“我不想知道,”叶莲娜惊恐地打断了他的话,“不想知道您为什么要走……看来是必须这样做。看来我们是应该分手了。没有理由,您是不肯惹您的朋友们伤心的。可是,难道朋友是这样分手的吗?要知道,我和您是朋友,对不对?”

“不对。”英萨罗夫说。

“怎么会呢?……”叶莲娜低声说。她的两颊蒙上了一层淡淡的红晕。

“我正是因为我们不是朋友才要走的。请别逼我说我不想说、也不会说的话。”

“您以前跟我在一起时是很坦率的,”叶莲娜略带责备地说,“您还记得吗?”

“那时候我可以跟您坦诚相处,那时候我没什么可隐瞒的;可是现在……”

“现在怎么啦?”叶莲娜问。

“可是现在……现在我应当离开。别了。”

假如英萨罗夫此刻抬起眼睛去看叶莲娜,他就会发现,他本人越是愁眉苦脸,她的脸色也就越开朗;但是他却死死地盯着地面看。

“好吧,别了,德米特里?尼卡诺罗维奇,”她开始说了,“但是,因为我们已经相遇了,所以现在至少请您向我伸出手吧。”

英萨罗夫本想伸出手去。

“不,我连这一点也办不到。”他说着又转过身去了。

“办不到吗?”

“办不到。别了。”

说完,他就朝小教堂的出口处走去了。

“请再等一会儿,”叶莲娜说。“您好像怕我似的。可我要比您勇敢,”她浑身突然起了一阵轻微的哆嗦,并补充说,“我可以对您说……要听吗?……您为什么会在这里碰到我?知道我去哪儿吗?”

英萨罗夫很惊讶地朝她看了看。

“我是到您那儿去的。”

“是到我那儿去的吗?”

叶莲娜遮住了脸。

“您要逼我说我爱您,”她低声说,“瞧……我说出来了。”

“叶莲娜!”英萨罗夫伸出双手,大叫了一声。

她接住他的手,朝他看了一眼,倒在了他的胸脯上。

他紧紧地抱住她,并保持着沉默。他不需要对她说他爱她了。就从他的一声惊呼中,从他整个人的这一转眼间的变化中,从她如此信赖地偎依着的这一胸脯的一起一伏中,从他的手指的指端触及她头发时的感觉中,叶莲娜就可以明白自己是被爱着的。他默不作声,她也不需要言语。“他在这里,他爱我……还要什么呢?”这是无上幸福的宁静,是达到目的后置身于平静的码头时的宁静,是天堂里的宁静,它会使死亡也具有意义和美色,它像一股美妙的暖流充满了她的全身心。她什么也不想要,因为她已拥有一切。“我的哥哥啊,我的朋友,我亲爱的!……”她嚅动着嘴唇轻声说,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在她胸腔里跳得那么欢快和即将融化的这颗心是谁的,是他的,还是她的。

他则一动也不动地站着,他用自己强有力的怀抱围着这条已献给他的生命,他感觉得到胸脯上的这一珍贵无比的新负担;深深的感动、十分强烈的感激之情把他那颗坚强的心击得粉碎了,于是还从未体会过的泪水涌上了他的眼眶……

她却没有哭;她只是反复地说:“我的朋友啊!我的哥哥啊!”

“那么你将会跟着我到各处去吗?”一刻钟以后,他一面对她说,一面仍旧用自己的双手围着并扶着她。

“到各处去,到天涯海角去。你到哪里,我也到哪里。”

“你没有在骗自己吧?你也知道,你的父母永远也不会同意我们结婚的。”

“我没有在骗自己;这一点我知道。”

“你知道吗,我很穷,几乎是个乞丐?”

“知道。”

“知道吗,我不是俄国人,我注定不会住在俄国,你将不得不跟你的祖国、你的亲人断绝一切联系?”

“知道,知道。”

“你也知道吗,我已献身于一个吃力不讨好的艰巨的事业,我……我们不仅要冒险,而且也许还要经受贫困、蒙受屈辱?”

“知道,全知道……我爱你。”

“知道吗,你必须改掉你的一切习惯,你一个人在那儿,置身于外人中间,也许还会被迫去打工……”

她把一只手放到了他的嘴唇上。

“我爱你,我亲爱的。”

他开始狂热地吻她那只玫瑰色的纤纤素手。叶莲娜没把手从他的嘴唇上挪开,并怀着一种孩提般的喜悦之情,笑嘻嘻和好奇地看着他怎样时而吻遍她的手,时而吻遍她的手指……

突然,她涨红了脸,并把脸埋在他的胸脯上。

他温柔地托起她的头,盯着她的眼睛看了一会儿。

“那么,你是我的妻子,”他对她说,“我在世人和上帝面前娶的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