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前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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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第十九章

一小时以后,叶莲娜一只手拿着帽子,另一只手拿着短斗篷,悄悄地走进别墅的客厅。她的头发略有点散乱,两颊上各有一小片红晕,嘴唇上还带着笑意,眼睛半开半闭,也像是在微笑。由于疲惫,她勉强迈得开步子行走,然而这疲惫感使她感到很愉快:一切都使她感到很愉快。她觉得一切好像是既可爱又亲切的。乌瓦尔?伊万诺维奇坐在窗下;她走到他跟前,把一只手放在他的肩膀上,向他微微探过身去,有点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

“笑什么?”他惊奇地问。

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真想吻吻乌瓦尔?伊万诺维奇。

“直挺挺地……”她终于说出话来了。

然而,乌瓦尔?伊万诺维奇连眉毛也没掀动一下,继续惊奇地望着叶莲娜。她把斗篷和帽子扔在他身上。

“亲爱的乌瓦尔?伊万诺维奇,”她说,“我想睡觉,我累了。”接着,她又笑了起来,并跌坐到他旁边的一只安乐椅上去了。

“哼,”乌瓦尔?伊万诺维奇哼了一声,并弹动起手指头来了。“这倒是必要的,可是……”

叶莲娜却打量着四周的一切东西,并想道:“我不久就要同这一切分手了……奇怪的是:我心里没有感到恐惧、并不觉得疑惑,也不觉得惋惜……不,我舍不得妈妈!”接着,她眼前好像又浮现出了那座小教堂,她耳畔好像又响起了他的话声,她觉得他的双手正围着她的身体。她的心欢快而又虚弱地颤动了一下:心头上也有美妙的慵懒感。她想起了那个老乞婆。“真的,她带走了我的苦难,”她心里想道,“啊,我多么幸福!我多么不配享有这幸福!幸福降临得多么快啊!”只要她稍一放纵自己,幸福的热泪就会无休无止地从她眼睛里流出来了。她只有不时地发笑,才能不让它们流出来。

她觉得,无论她采用哪一种姿势都是最好和最舒适的:就好像人家在哄她睡觉似的。她的一切动作都是慢条斯理和轻手轻脚的;她的急性子、她的毛糙性格到哪儿去了?卓娅进来了:叶莲娜断定自己没见到过比卓娅更漂亮的脸庞;安娜?瓦西里耶夫娜进来了:叶莲娜心里感到一阵刺痛,却怀着深深的柔情拥抱了自己的好母亲,并在她前额上,在已经稍稍有点花白的头发旁边,吻了一下!然后,她回到自己房间里去了:那里的一切都对她微笑了!她坐到自己的小床上,就是那张她于一小时前在上面度过一些那么痛苦的时刻的小床,可是现在的心情却是多么羞怯和多么喜洋洋啊!“可我当时就已知道他是爱我的,”她心里想道,“再说原先就……啊呀,不对!不对!这是罪过。”“你是我的妻子……”她小声说,并用双手蒙住脸,跪了下去。

临近傍晚时,她变得较为沉静了。想到自己不会很快见到英萨罗夫的时候,她就感到忧心忡忡。他无法不令人生疑地留在别尔谢涅夫那里,因此他和叶莲娜决定:英萨罗夫应当回到莫斯科去,并且在秋季以前要到他们家来作两回客;至于说自己这方面,她答应给他写信,假如能行的话,就约他到昆采沃附近的某个地方来相会。临吃茶点前,她下楼走进客厅,并在那儿碰见了自己家里的全体人员和舒宾,她一露面,后者就目光敏锐地朝她看了看;她本想开口跟他谈谈,像从前一样友好地交谈,却又害怕他的敏锐目光,并且也害怕自己。她觉得,他两个多星期没来打扰她并不是没有用意的。不久,别尔谢涅夫来了,并向安娜?瓦西里耶夫娜转达了英萨罗夫的问候,还转达了英萨罗夫对自己未向她表示敬意就回到莫斯科去的这一举动所作的道歉。

这是叶莲娜在那天首次听到英萨罗夫的名字;她觉察到自己的脸红了;同时她也明白,自己应该对这么好的一位朋友的突然离去表示遗憾,但是她无法强迫自己装假,所以她在安娜?瓦西里耶夫娜唉声叹气和伤心的时候,继续一动也不动和一声也不吭地坐着。叶莲娜尽量待在别尔谢涅夫旁边;她不怕他,虽说他也知道她的一部分秘密;她寻求他的保护,以便摆脱掉舒宾,后者仍旧在不时地打量着她,——不是嘲弄地,而是关注地打量着她。这一个夜晚,别尔谢涅夫也感到困惑:他原以为自己会见到一个神情更为忧郁的叶莲娜。算她走运,他跟舒宾展开了一场艺术争论;她稍稍离开他们一点,并像在做梦似地听着他们的说话声。渐渐地不单是他们,而且还有整个房间以及她周围的一切东西,在她看来都好像是一场梦——所有的一切:餐桌上的茶炊,乌瓦尔?伊万诺维奇的短小的西装背心,卓娅的光滑的指甲,墙上的康斯坦丁?巴甫洛维奇(康斯坦丁?巴甫洛维奇(1779—1831),俄国大公,保罗一世的第二个儿子。)大公的油画像;一切都即将消逝而去,一切都蒙着一层烟雾,一切都将不复存在了。她只是舍不得它们。“为什么要有这些东西呢?”她想道。

“列诺奇卡,你想睡觉吗?”母亲问她。

她没听见母亲的问题。

“半虚半实的暗示,这是你说的吗?……”舒宾态度生硬地说出来的这几个词突然引起了叶莲娜的注意。“得了吧,”他继续说,“趣味就在这里。真实的暗示会令人灰心丧气——这是不符合教义的;人对不真实的暗示是不感兴趣的——这是愚蠢的,而人却会因半虚半实的暗示感到既烦恼又急躁。比如,要是我说叶莲娜?尼古拉耶夫娜爱上了我俩中的一个人,这将算哪一类暗示呢?”

“哎呀,保尔先生,”叶莲娜说,“我倒是想要让您看看我的烦恼的,可是说真的,我做不到。我很累。”

“你为什么不去睡觉呢?”安娜?瓦西里耶夫娜说,因为她本人晚上老是会打瞌睡,所以很乐意叫别人去睡觉。“跟我道别,去睡吧。安德烈?彼特罗维奇会谅解的。”

叶莲娜吻了吻母亲,朝众人鞠了一躬,然后就走了。舒宾把她送到门口。

“叶莲娜?尼古拉耶夫娜,”他在门口用耳语对她说,“您在践踏保尔先生,您毫不留情地在他身上走来走去,而保尔先生却感谢您,感谢您的脚,感谢您脚上的鞋子,感谢您鞋子的鞋跟。”

叶莲娜耸了耸肩膀,勉强地向他伸出一只手——不是英萨罗夫吻过的那只手,——回到自己房间里以后,立即脱掉衣服,躺到床上,并睡着了。她睡得又香又甜……就连孩子也不会睡得如此香甜:只有病中的婴儿,当母亲坐在摇篮旁边望着他,并听着他呼吸的时候,才会睡得如此香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