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父与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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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1)

第二十四章 (1)

大约两个小时之后他敲响了巴扎罗夫的房门。

“很抱歉打搅您的学术活动,”他说着便在窗前一把椅子上坐下,双手扶着顶端镶有象牙雕刻的漂亮手杖(他平常走路是不带手杖的),“而且我还要请您给我五分钟的时间……不会更多。”

“我的全部时间都可以为您效劳,”巴扎罗夫回答说,巴维尔?彼得罗维奇一迈进门坎,某种表情就在他的脸上一闪而过。

“给我五分钟就足够了。我是来向您提出一个问题的。”

“问题?关于什么?”

“请细听端详。在您到我弟弟家之初,我尚未放弃同您交谈的快意,那时在下曾有机会听到您对许多事物的高论;但是就在下所记忆,无论是您我之间,还是有我在坐,从未谈起决斗的话题,从未泛泛地议论决斗。请问,您对这件事持何种看法?”

巴扎罗夫本来准备站起来迎接巴维尔?彼得罗维奇的,这时他两臂相交,靠坐在桌子边上。

“我的看法是,”他说道,“从理论角度而言,决斗是荒谬之极的事,从实际的角度看则另当别论。”

“如果我听明白了您的话的话,您是想说:无论在理论上您对决斗持何种观点,实际上您如果蒙受屈辱也会提出决斗的?”

“我的意思您完全领会了。”

“很好。听到您这番话我很高兴。您的话使我不知如何摆脱……”

“您是想说摆脱踌躇不决吧。”

“这无所谓;别人能明白我的意思就行了;我……可不是神学院里的耗子。您的话使我免得做一件必然可悲的事了。我决定要同您决斗。”

巴扎罗夫睁大了眼睛。

“同我?”

“正是同您。”

“倒是为什么?请原谅。”

“我本来是可以对您说明原因的,”巴维尔?彼得罗维奇开口说道,“但是我宁肯不要提它。就我的志趣而言,您在这里是多余的;我不能忍受您,我蔑视您,如果您还嫌不够……”

巴维尔两眼射出明亮的光芒……巴扎罗夫的眼睛也灼灼逼人。

“很好,”他说道,“更多的说明没有必要。您幻想要在我身上试试您的骑士精神。我本来可以不让您得到这种满足,那好,就这样吧!”

“非常感谢您,”巴维尔?彼得罗维奇回答。“现在我希望,无需我采用暴力手段您就会接受我的挑战了吧。”

“有话直说,也就是说无需动用这根棍子了?”巴扎罗夫头脑冷静地说。“这是完全合理的。您根本用不着羞辱我。再说那样做也不是全然保险的。您可以保持绅士风度……我也会像绅士般地接受您的挑战。”

“好极啦,”巴维尔?彼得罗维奇说完,便把手杖立在墙角。“现在我们要简单地谈谈我们决斗的条件;不过,首先我想知道,您是否认为有必要借助于一场小争吵的形式来作为我提出挑战的借口?”

“不必,最好不要形式的一套。”

“在下也这样想。我认为深究我们冲突的真正原因同样是不合适的。我们彼此不能相容。还不够吗?”

“还不够吗?”巴扎罗夫嘲讽地重复说。

“至于说到决斗的条件本身,那么,因为我们都不会有副手,——到哪里去找副手呀?”

“不错,到哪里去找副手?”

“所以我荣幸地向您提出如下建议:明天早晨决斗,比如说,六点钟,在树林后面,用手枪,距离十步……”

“十步?是这样,这就是我们互相仇恨的距离吧。”

“也可以八步,”巴维尔?彼得罗维奇说。

“可以;有什么不可以的!”

“射击两次;为以防万一起见,每个人写封信放在口袋里,上面写明他的死只怪自己。”

“这一点我不完全同意,”巴扎罗夫说,“这有点像法国小说了,不太真实。”

“也许罢。不过您还是同意吧,不然被怀疑为谋杀岂不招来麻烦吗?”

“这我同意,不过有办法避免这种令人伤心的责难。我们没有副手,但是可以有证人。”

“请问,您指的是谁呢?”

“就是彼得。”

“哪个彼得?”

“您弟弟的仆人。他是一个站在当代教育高度的人,他能按照这类情况所要求的全部要求扮演好自己的角色。”

“我觉得。您在开玩笑,仁慈的先生。”

“一点儿都不。您仔细考虑一下我的建议,您就相信,这个建议充满健全的思想而又简单易行。纸里包不住火,我会妥当地给彼得做做工作……,并把他带到决斗现场。”

“您还在开玩笑,”巴维尔?彼得罗维奇说着从椅子上站起来。“不过在您一番盛情的工作之后,我就没有权利对您不满意了……好吧,一切都谈妥……顺便问一句,您没有手枪吧?”

“我哪里来的手枪呀,巴维尔?彼得罗维奇?我不是军人呀。”

“既然这样我把我的枪借给您。您可以完全相信,我已5年没有用它射击了。”

“这是个非常令人欣慰的消息。”

巴维尔?彼得罗维奇拿起手杖……

“为此,仁慈的先生,我只有对您表示感谢,不再打搅您的工作。有幸致一敬礼。”

“很高兴见到您,我仁慈的先生,”巴扎罗夫一边送客一边说道。

巴维尔?彼得罗维奇走了,巴扎罗夫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突然大声喊道:“呸,你见鬼吧!多么漂亮又多么愚蠢!我们居然演了这么出喜剧!有学问的狗用后脚立起来跳舞。不过拒绝也是不可能的。说不定他真的会打我的,那么……(想到这里,巴扎罗夫脸色刷地变白了;然而他的全部傲气又在激烈地反对)。那么也只好像掐死只小猫似地把他卡死。”他回到显微镜前,但是他的心纷乱了,观察所需要的平静消失了。“今天他看见我们了,”他想,“莫非他竟这样袒护弟弟吗?何况接个吻又算什么要紧事?这里一定有其他缘故。噢,对了!莫不是他自己爱上她了吧?不错,他爱上了。这像大天白日一样清楚。麻烦透了,你想想吧!……真糟糕!”他终于想明白了,“无论从哪方面看都很糟糕,首先要把额头伸出去让人打,不管怎么样都得离开这里;况且还有阿尔卡沙……那个大老实人尼古拉?彼得罗维奇。糟糕,糟糕。”

这一天过得特别的平静和无精打采。费涅契卡仿佛从人世间上消失了。她像躲进洞里的小耗子似的坐在自己的房间里。尼古拉?彼得罗维奇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他得到报告,他抱期望很大的小麦地里出现了黑穗病。巴维尔?彼得罗维奇以其冷冰冰的谦恭令所有人,包括普罗科菲伊奇,望而生畏。巴扎罗夫本来要给父亲写信,后来撕碎了扔到了桌下。“我死了,”他想,“他们会知道的。我不会死。不,我还要在人世间长久地受苦受难呢”。他吩咐彼得第二天早晨天刚亮就到他那里去,有要紧的事。彼得还以为他想带他去彼得堡呢。巴扎罗夫很晚才躺下,整整一夜,乱七八糟的梦境使他备受煎熬……奥金佐娃在他面前转来转去,她是他的母亲,她身后跟着一只黑胡子小猫,这只小猫就是费涅契卡;巴维尔?彼得罗维奇呈现在他面前竟是一座庞大的森林,而他却要同这座森林决斗。——四点钟彼得叫醒了他;他马上穿好衣服,同他一块儿出来。

这是一个美好的清新的早晨。白蒙蒙的蓝天上浮着零星的云彩;细小的露珠沾满树叶和青草,在蜘蛛网上闪烁着银亮的光芒;湿润的黑土地似乎还保存着朝霞的绯红色痕迹;云雀的歌声响彻整个天空。巴扎罗夫走到树林,在林边树影里坐下,只在这时才向彼得说明,他要他做什么事。这个有文化的仆人吓得要死,但是巴扎罗夫让他相信,他只需站在远处观看,不负任何责任,除此以外别无他事,这样方才使他平静下来。“不过,”他补充说,“你要想想,你所扮演的角色是何等重要!”彼得无可奈何地摊开双手,低下头,满脸发青,靠在一棵白桦树上。

从玛里伊诺过来的道路沿树林绕了个弯;路面上有一层细细的尘土,从昨天到现在还没有车轮和人的脚步在上面走过的痕迹。巴扎罗夫情不自禁地时时沿着道路张望,拨下一棵草来,放在嘴里咬着,不断自言自语地重复着:“真是胡闹!”清晨的凉意使他禁不住哆嗦两下……彼得没精打采地看了他一眼,但是巴扎罗夫只是淡然一笑:他没有怯意。

大路上传来马蹄声……一个农民从树后面走出来。他赶着两匹拴在一起的马,走过巴扎罗夫身边的时候,没有摘下帽子,却惊奇地看着他,这显然是个不祥的预兆,因而使彼得很感不安。“瞧这位也起得很早,”巴扎罗夫想道,“然而人家至少是为了正经事,我们呢?”

“好像是老爷来了。”彼得突然小声说。

巴扎罗夫抬起头来,看见了巴维尔?彼得罗维奇。他穿了件花格的薄上衣,白得像雪似的裤子。他在大路上快步走着;腋下挟着一只绿毯包裹着的匣子。

“对不起,似乎我让您久等了,”他说道,先向巴扎罗夫,后向彼得,鞠了一躬,此刻他是把他当作副手来尊重的。“我不想吵醒我的仆人。”

“不要紧,”巴扎罗夫回答说,“我们也刚到。”

“啊!那更好!”巴维尔?彼得罗维奇向四周打量了一下。“一个人也看不见,谁也不会来打搅……我们可以开始吗?”

“可以开始。”

“我想,您不要求新的解释吧?”

“不要求。”

“您来装子弹可以吗?”巴维尔?彼得罗维奇问道,一边从匣子里取出手枪。

“不,您装吧,我来量步数。我的腿长点,”巴扎罗夫笑着补充说。“一、二、三……”

“叶夫盖尼?瓦西里耶夫,”彼得吃力地喃喃说道(他像发疟疾似地在发抖),“听您的,我要离开点儿。”

“四……五……可以离开点,老兄,可以离开点。你甚至可以站到树后边,捂上了耳朵,只是不要闭上眼睛;如果有人倒下了,赶紧跑过去扶起来。六……七……八……”巴扎罗夫站住了。“够了吗?”他面对巴维尔?彼得罗维奇说道,“要不要再加上两步?”

“随便。”他一边压着第二颗子弹,一边说道。

“好,那就再加两步。”巴扎罗夫用靴尖在地上画了一道线。“就是以此为界啦。还有:我们每个人应该离开这条界线几步?这也是个重要问题。昨天没有讨论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