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2)
“我想,要十步,”巴维尔?彼得罗维奇回答说,同时给巴扎罗夫两只手枪。“恭请挑选。”
“请。巴维尔?彼得罗维奇,您同意吧,我们的决斗太不寻常啦,简直可笑。您看看我们那位副手的尊容。”
“您总爱开玩笑,”巴维尔?彼得罗维奇回答说。“我不否认我们的决斗不同寻常。但是我认为有责任预先告诉您,我是要认真搏斗的。有耳朵的人就会听明白的!(此句原文为法语。)”
“噢!我并不怀疑我们决心要消灭对方;但是为什么不能笑一笑,不能把有益和愉快(此处原文为拉丁文。)结合起来吧?来吧,您对我说法语,我对您说拉丁语。”
“我是要认真搏斗的!”巴维尔?彼得罗维奇又说一遍,便向自己的位置走去。这边,巴扎罗夫也从分界线量了十步,站住了。
“您准备好了吗?”巴维尔?彼得罗维奇问道。
“好了。”
“可以开始啦。”
巴扎罗夫轻轻地向前移动着,巴维尔?彼得罗维奇向他迎面走来,他左手插在口袋里,缓缓地抬起手枪的枪口……“他在瞄准我的鼻子,”巴扎罗夫想道,“多么用心地眯着眼睛,这个强盗!这是个令人不快的感觉。我要看着他的表链……”紧贴巴扎罗夫的耳朵猛地一声尖响,就在这一瞬间传来了射击声。“能听见声音,大概不要紧,”这个思想迅速在他脑子中闪过。他又迈了一步,瞄也没瞄便扣动了扳机。
巴维尔?彼得罗维奇轻微地颤动了一下,便用手抓住了大腿。一缕鲜血顺着白色的裤子流下来。
巴扎罗夫把手枪往旁边一扔,便走到对手的跟前。
“您受伤了?”他说。
“您有权利把我叫到分界线去,”巴维尔?彼得罗维奇说道,“这算不了什么。按规定每个人还可以开一枪。”
“对不起,这以后再说吧,”巴扎罗夫回答道,他抱住了脸色逐渐苍白的巴维尔?彼得罗维奇。“现在我不是决斗者,而是医生,首先应该检查一下您的伤势。彼得!到这儿来,彼得!你躲到哪里去了?”
“胡说八道……我不需要任何人的帮助,”巴维尔?彼得罗维奇拖着长腔说道,“应,应……再……”他本来想捋一下胡子,但是他的手臂没有力气了,眼睛向后一翻,他失去了知觉。
“真是新闻!晕过去了!从何说起哪!”巴扎罗夫不禁大喊起来,他把巴维尔?彼得罗维奇放到草地上。“让我们看看,这是怎么回事?”他掏出手帕,擦去血迹,在伤口周围抚摸着……“骨头完好无损,”他咬着牙齿喃喃地说,“子弹从浅处穿过,不过皮肉之伤,三个星期后满可以跳舞的!……可是却晕过去了!唉,这些神经质的人啊!噍,多么细嫩的皮肤。”
“打死了?”他背后传来彼得颤抖的声音。
巴扎罗夫回头看了一眼。
“快,老兄,去拿水来,他会比你我活得更久长。”
但是受过完善教育的听差似乎没有听懂他的话,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巴维尔?彼得罗维奇慢慢睁开眼睛。“他要死了!”彼得小声说,便画起十字。
“您说得对……一副蠢猪的嘴脸!”受伤的绅士勉强挤出一点笑容,说道。
“快去拿水呀,混蛋!”巴扎罗夫喊道。
“不必了……这是短暂的眩晕(该词原文系法语。),帮我坐起来……就是这样……这种擦伤只要包扎起来就行了,我能走回家去,不然的话也可以派辆轻便马车来接我。如果您愿意的话,决斗不必再进行了。您的行为很高尚……今天,是今天,请注意。”
“过去的事何必再提呢,”巴扎罗夫反驳说,“至于说到将来,也不必为它伤脑筋,因为我马上就要溜之大吉。现在让我给您把腿包扎上;您的伤不危险,不过最好要止住血。但是首先必须让这个死鬼清醒过来。”
巴扎罗夫抓住彼得的领子把他摇了摇,便派他去叫轻便马车。
“注意别把弟弟吓着了,”巴维尔?彼得罗维奇对他说,“不用向他报告。”
彼得飞奔而去;在他跑去叫马车的这个时间,两位对手坐在地上,一声不响。巴维尔?彼得罗维奇努力不看巴扎罗夫;他终究不愿同他和解;他为自己的傲慢、失败而羞愧,虽然他感觉到他预谋的这件事不可能有更好的结局,他仍旧为整个这件事而羞愧。“至少他不会在这里待着了,”他安慰自己,“那也值得感谢。”沉默持续着,沉重而又令人尴尬。两人都感到不舒服。他们之中每个人都意识到,另一个人是明白自己的。这种意识对朋友来说是令人高兴的,而对于敌对的人来说则是极不愉快的,尤其是在既不能说明,又不能分手的情况下。
“是不是我给您的腿包扎得太紧了?”终于,巴扎罗夫开口问道。
“不,不要紧,很好,”巴维尔?彼得罗维奇回答,过了一会儿又说:“弟弟是瞒不过去的,应该对他说,我们吵架是政治原因。”
“很好,”巴扎罗夫说,“您可以说我骂了所有崇拜英国的人。”
“那好极啦。现在这个人是如何想我们的,你有什么看法?”巴维尔?彼得罗维奇指着决斗前几分钟赶着拴在一起的两匹马从巴扎罗夫身旁走过的那个农民继续说,现在他又从原路回来,看到“老爷们”他摘下帽子,“侧身而过”。
“那谁知道他!”巴扎罗夫回答,“最可能的是什么也不想。俄国农民是最神秘莫测的陌生人,关于这种人当年拉德克立甫夫人(拉德克立甫(1764——1823)英国小说家,善于写神秘莫测的小人物。)曾说过很多了。谁能了解他?他自己也不了解自己。”
“啊!瞧您说的!”巴维尔?彼得罗维奇刚要开始说话,突然大声喊道:“瞧您那个蠢货彼得干了什么!我弟弟向这里跑来了。”
巴扎罗夫一回头,便看见坐在轻便马车上的尼古拉?彼得罗维奇苍白的面容。马车尚未停稳,他就跳下马车,向哥哥跑去。
“这是怎么啦?”他声音激动地说,“叶夫盖尼?瓦西里耶夫,请问,这是怎么回事?”
“没什么,”巴维尔?彼得罗维奇回答道,“他们多余惊动你。我同巴扎罗夫先生发生点小口角,为此我付出了点儿代价。”
“到底这一切都是因为什么呢,请看在上帝的份上?”
“怎么给你说呢?巴扎罗夫先生说了几句不敬的话评论皮尔先生(罗伯特?皮尔(1788——1850)英国政治家,曾任英国首相。)。我要加上一句,这全是我一个人的错,巴扎罗夫先生行为端正。是我向他挑战的。”
“得了吧,你身上有血呢!”
“那你以为我的血管里是水吗?这样放放血对我有好处呢。对不对呀,医生?扶我上马车吧,别再愁眉苦脸的啦。明天我就好了。就这样坐,好极啦。车夫,走吧。”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跟着马车走去。巴扎罗夫本来落在后面……
“我要请您照顾哥哥,”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对他说道,“直到我们从城里请到另一个医生。”
巴扎罗夫默默地一点头。
大约一小时后,巴维尔?彼得罗维奇已经躺在床上,腿已仔细细地包扎过了。全家都忙乱起来;费涅契卡很难受。尼古拉?彼得罗维奇不动声色地绞着双手,巴维尔?彼得罗维奇却笑声不绝,开玩笑,尤其是同巴扎罗夫;他穿了件很薄的麻纱衬衫和很讲究的清晨穿的短上衣,戴着菲斯卡小帽。他不让放下窗帘,兴致勃勃地抱怨不该节制饮食。
但是到了夜里他却发起烧来,头也痛。从城里请来了医生。(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没听哥哥的话,而且巴扎罗夫本人也愿意这样;他整天坐在自己的房间里,面色发黄,怒气冲冲,跑去看看病人也只呆很少时间;有一、两次他偶尔遇见费涅契卡,但是她惊慌地躲开他了。)新来的医生建议多喝清凉饮料,而且证实了巴扎罗夫的诊断,伤势没有任何危险。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告诉他,哥哥不小心自己打伤了自己,对此医生回答一个:“哼!”,但是手里拿到25个银卢布之后,马上又说:“您说呢!这种事常有,没错。”
全家没有一个人躺下睡觉,没有一个人脱衣服。尼古拉?彼得罗维奇不断地踮着脚尖走进哥哥的房间,又踮着脚尖从那里出来;那一位一直昏昏迷迷的,轻声叹息,用法语对他说:“你睡觉去吧”,然后就要水喝。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吩咐费涅契卡给他端去一杯柠檬水。巴维尔?彼得罗维奇凝神看了看她,一饮而尽。到早晨的时候,热度又微微升高,出现了轻微的呓语。一开始巴维尔?彼得罗维奇说些不连贯的词句;后来他突然睁开眼睛,看见弟弟关切地俯身站在床前便说道:
“费涅契卡身上有种和涅利共同的东西,是不是,尼古拉?”
“和哪个涅利呀,巴维尔?”
“这个你也问?同公爵夫人P……尤其是脸的上半部,气质也一样(此句原文系法语。)。”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什么也没有回答,只是暗自惊奇于一个人身上旧情的持久性。
“这时候又往事重提了。”他想。
“啊,我多么喜欢这个头脑单纯的人啊!”巴维尔?彼得罗维奇苦恼地把双手垫在脑后,呻吟着说。“任何胆大妄为之徒胆敢碰她一下,我都不能忍受……”过了一会,他喃喃地说道。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只是叹息一声,他并没有细想,这些话是对谁说的。
第二天八点钟左右,巴扎罗夫来见他。他已整理好行装,放掉了所有青蛙、昆虫和飞鸟。
“您是来同我告别的?”尼古拉?彼得罗维奇一边起身迎接他,一边说。
“正是这样。”
“我理解您,也完全赞同您。当然,是我不幸的哥哥的错:为此他已受到惩罚。他亲口对我说,他迫使您别无选择。我相信,您是无法回避这场决斗的,在某种程度上它……其原因只不过是你们彼此观点长期对立的结果。(尼古拉?彼得罗维奇语无伦次了)。我哥哥是旧派人,容易发火,又固执……谢天谢地,总算这样了结啦。我已采取了一切必要措施,以免宣扬出去……”
“如果有什么事,我给您留下地址以防万一。”巴扎罗夫不在意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