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父与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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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1)

第二十六章 (1)

故去的奥金佐夫不喜欢新秩序,但是允许“某种高尚趣味的游戏”存在,因此他在花园里的池塘和温室之间用俄国砖石建造了一座类似希腊柱廊的建筑物。这个柱廊或称敞廊的后墙上没有门窗,只做了个壁龛,以备放置雕像——这些雕像是奥金佐夫准备从国外定做的。这几尊雕像应当表现:独处、沉默、思考、忧郁、羞怯和敏感。其中之一,即手指放在唇边的沉默女神,本来已经运来放置好了,但是当天就被仆人的几个男孩打掉了鼻子,虽然邻近的一位瓦匠准备给它做一个“比原来的好一倍”的鼻子,但是奥金佐夫吩咐把它收起来,于是它就被置身于打谷用的敞棚下的一个角落里,在那里站立多年,使农妇们的心里激起一种对迷信的恐怖。柱廊的前面早已长起浓密的灌木丛:一片绿荫之上只露出一个个圆柱的柱头,在柱廊里面即使中午也非常凉爽。安娜?谢尔盖耶夫娜自从在里面看到一条毒蛇后,就不喜欢到这个地方来了,但是卡佳常常来这里,坐在一个壁龛前的大石凳上。这里空气清新,绿荫环绕,她在这里读书、工作或者体味那种完全寂静的感觉,大概这种感觉每个人都熟悉,其美好之处正在于朦胧意识到而又闭口无言的谛听那在我们周围、在我们心中不停地翻腾着的广阔的生活波浪。

巴扎罗夫来访之后的第二天,卡佳坐在她喜欢的长凳上。她身旁坐着的仍是阿尔卡沙,他央求她一起去“柱廊”走走。

离早餐大约还有一个小时,有清新露水的早晨已变成灼热的白天。阿尔卡沙的脸依然保持着昨日的表情,卡佳却是一副担心的模样。喝完茶后,姐姐马上把她叫到书房,先是对她爱抚一番——这常常使她感到恐惧——然后便劝告她在同阿尔卡沙交往时要行为检点,尤其不要同他躲到僻静地方去谈话,这似乎已引起全家人和姨妈的注意。此外,从前天晚上安娜?谢尔盖耶夫娜就不高兴,而且卡佳自己也感到难为情,仿佛承认自己有错误。答应阿尔卡沙的要求时,她暗自说,这是最后一次了。

“卡捷琳娜?谢尔盖耶夫娜,”他以某种带羞涩意味的放肆语气说道,“自从我有幸能同您共住在一幢房子里以来,我同您谈了许多事,然而有一个对我非常重要的……问题,迄今还没有谈过。您昨天说过,在这里我被改造了,”他注意到但又躲开了卡佳那疑问的专注目光,又补充说:“确实,我在许多方面发生了变化,这,您比其他任何人都更清楚,实际上我的这种变化应归功于您。”

“我?……归功于我?……”卡佳说道。

“现在我已经不是我刚来时的那个骄傲的小男孩了,”阿尔卡沙接着说,“我没有白白地活到23岁,我仍旧愿意做一个有用的人,愿意把我的全部力量奉献给真理,但是我现在寻求理想目标的地方,已经不是过去的地方了,我想它们……要近得多。迄今为止,我并不理解我自己,我总给自己提出力不胜任的任务……前不久我的眼睛由于一种感情而睁开了……我说得不很清楚,但是我希望,您能明白我的意思……”

卡佳什么也没有回答,但是她不再看阿尔卡沙了。

“我想,”他以更为激动的声音又说下去,这时他头上的一只燕雀正在白桦树林中无忧无虑地唱着自己的歌,“我想,每个真诚的人都应该同……同……总之同他亲近的人完全开诚布公,因此我……我愿意……”

但是这时阿尔卡沙的辞令没有了,他语无伦次,踌躇起来,于是便沉默了一会儿。卡佳一直没有抬起眼睛,看起来她似乎不明白,他这番话要引向何方,又像是在期待着什么。

“我预见到,我会让您吃惊的,”阿尔卡沙重新鼓足力量说下去,“而且这种感情以某种方式……以某种方式。请注意,同您有关。记得吧,昨天您曾责备我不够认真,”阿尔卡沙接着说下去,他的样子就像一个人进入沼泽后,感觉到步步深陷,但仍旧急急地向前走,希望能尽快走出去,“这种责备常常指向……落到……年轻人身上,即使他们不该受此责备。假如我身上有更多的自信……(“帮帮我吧,帮帮吧!”阿尔卡沙绝望地想道,但是卡佳依然没有转过头来。)假如我能希望……”

“假如我能相信您说的话。”这时响起了安娜?谢尔盖耶夫娜的声音。

阿尔卡沙顿时闭口不语,卡佳却面色发白了。在遮蔽柱廊的灌木丛旁有一条小路。安娜?谢尔盖耶夫娜在巴扎罗夫的陪伴下正在这条小路上走着。卡佳同阿尔卡沙看不见他们,但是听得清每一个字,以及衣服的簌簌声和人的呼吸声。他们走了几步,好像有意识地,正对着柱廊站住了。

“您看出来没有,”安娜?谢尔盖耶夫娜继续说,“我同您都错了,我们两人都不是青春少年,尤其是我。我们生活过,疲倦了。我们两人——何必客气呢?——都很聪明:开始我们彼此都感兴趣,受好奇心促使……后来……”

“后来我就失去味道了。”巴扎罗夫接口说。

“您知道,我们争吵的原因并不是这个。然而无论怎么说,我们彼此不需要,这才是主要的,我们身上有过多的……怎么说呢,……同类型的东西。我们没有立即明白这一点。相反,阿尔卡沙……”

“您需要他吗?”巴扎罗夫问。

“算了吧,叶夫盖尼?瓦西里耶夫。您说他对我有意思,我自己也总感到,他喜欢我。我知道,我可以当他的阿姨,但是我不想对您隐瞒,我开始常常想他了。在这种青春的、新鲜的感情中有一种美……”

“在类似的情况下更常用‘魅力’这个词,”巴扎罗夫打断她,在他的平静而又喑哑的声音中听得出胆汁的沸腾,“阿尔卡沙昨天对我隐瞒了什么事,既没有说您,也没有谈到您妹妹……这是个很重要的征兆。”

“他待卡佳完全自己的兄弟,”安娜?谢尔盖耶夫娜说道,“他的这一点也是我喜欢的,虽然我也许不应该允许他们之间有这种亲近感情。”

“这是您的心里话……姐姐的心里话?”

“当然……干嘛我们老站着?我们走走吧。我们的谈话多么奇怪呀,不是吗?过去我能想到可以这样同您说话吗?您知道,我怕您……同时又信赖您,因为说到底,您很善良。”

“第一,我根本不善良;第二,对于您我已失去任何意义,所以您对我说,我很善良……这无异于在死人头顶上放一只用鲜花做的花圈。”

“叶夫盖尼?瓦西里耶维奇,我们没有权力……”安娜?谢尔盖耶夫娜刚开始说,一阵风吹来,吹得树叶哗哗作响,连她的话也吹走了。

“您是自由的。”过了一会儿,巴扎罗夫说。

下面什么也听不出来了,脚步声走远了……一切都寂静下来。

阿尔卡沙转脸对着卡佳。她依旧是那个姿势坐着,只是头垂得更低了。

“卡捷琳娜?谢尔盖耶夫娜,”他紧握着两手,声音颤抖地说,“我爱您,永远爱您,永不后悔,除您之外,我不爱任何人。我早想告诉您,问问您的意见,并向您求婚,因为我既不富有,又感觉到,也已准备好去做一切牺牲……您不回答吗?您不相信我?您认为我的话是随便一说吗?但是您想想最近这些日子吧!难道这么久了您还不相信,其他的一切——请理解我这句话——其他的一切,早已烟消云散,无影无踪了?看着我吧,告诉我一句话……我爱……我爱您……请相信我吧!”

卡佳那骄傲而又明亮的目光向阿尔卡沙瞥了一下,经过漫长的思考,她莞尔一笑,说:

“是的。”

阿尔卡沙从长凳上跳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