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教材教辅大学语文(2008C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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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亲情·友情(3)

雪泥鸿爪

知遇之恩

国风

人除了是家庭的一份子,同时也参与了家庭之外另一个更广大的群体,接触着不以血缘联系的人群。我们跨出家门,或者读书求学,或者宦游营业,迎纳着来来往往的人与事;朋友,便建立在这应世的心意上。这应世的心意,理智的成份增加了,表面上,情爱似乎相对地淡薄了;事实上,它们并无互相消长的必然关系,只是不再纯任情感作为惟一应对的主人,而让它转作理智的后盾。君子之交,其淡如水,焉知不是翻腾着百千漩涡的平静波面呢?友情、义气便是情感与理智结合的另一份人间瑰宝。

亲情是与生俱来,自然而然的关爱,我们毫无选择,不得不尔的去爱恋父母、兄弟、子女,它非外力催促,自我内心涌生强烈力量,便一生都源源不断地交付。朋友却没有这天赋的内在因缘,在我们应对交往中,或多或少通过理智的考察,有所抉择、有所坚持。我们要指出的是:一有自我意愿的加入,无论斟酌衡量之际,或是往后执着的途程,也就存有人为的刻痕;因此,它有着伤害的潜伏之力。投付与回应之间也只有两种可能:或者契合,或者相失,而无委屈廻环的可能。

契合是友情的圆满,若未得此份圆满,无论是匆匆的路人,或者有意相交,终却相失的朋伴,严格地说,都不是最精意的朋友。未识之前,各自在人海中来往,原是可以“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我们不曾为路人的摩肩而过,有割舍的疼楚,或挹留的意愿;各自自在地行止,原本没有情分的牵扯。

待一朝结识、抵掌立交,便有着理智的认取与情感的联系,从此,对方便在自己生命中占有一席之地。在理想上说,一日论交,便也是一生一世的情了,《古越谣》对此抱有十分温馨的信任:

君乘车,我戴笠,他日相逢下车揖。

君担簦,我跨马,他日相逢为君下。

素朴纯净,夹杂不进一粒尘灰,我们对朋友的信任如斯,也对自己有同样的信任,一来一往的对待,平等而一致,建构一道坚实的桥,成就着理想的友情。然而,这理想却必须奠立在下列的基础上:双方照会当下,已把握得对方生命的整全,这份交契才是真实,而非随着更深入的认识逐渐剥蚀的假象。

双方的生命都是贞定的,不以时空的移易或境遇的穷达,而改变了情感的质性。这不可或缺的基础,在现实人世的交往中,偏偏无法求其必然具备,缺憾遂也不免。相对于前者,在逐渐认识中,发现对方原来并非自己理念中的形象,则对这虚幻形象的一切肯认情谊,全属蹈空,与现实对方的回应,各在虚实的层面上探索,互成歪斜线;相对于后者,或有生命浮浅,在时空的进展中,迷失了自我的心意,在穷达的衡虑中,拗折了曾经.达的桥梁。面对这等残败的景况,我们是否还忍心接纳它们为友情的一种型态呢?

《世说新语》载管宁割席之事,凝塑了管宁清竣的形象,同时也传达了刃芒的冰冷与割裂的痛苦。理性生命严刻笃厚的管宁,陆续发现华歆心性与己的殊异,为着理性的省察与情感的不甘残缺,必须决定与华歆割席断交;刃芒划裂了席次,也同时划伤他原已接纳这份友谊的生命。嵇康与山涛绝交的心情也可以由此体会。山涛曾言:“吾常年可为交者,唯此二人(阮籍、嵇康)耳。”可见他们的交契,然而嵇康还是忍痛地写下《与山巨源绝交书》,列举必不堪者七,甚不可者二,以山涛不能真切知其性、任其性,而不得不终止这份情谊。没有人必须为这事件负责,山涛有他的真情在,嵇康亦有他的真情在,只是嵇康发觉有憾存焉,缘于对友情圆满的尊重,唯有否定它,而忍心地伤害人我了。然而承认友情的残缺,恐怕是更残酷的事实。

以上先行划去偏失不足,借以凸显友情的真切照会。

《周易》云:“二人同心,其利断金,同心之言,其臭如兰。”作为关键的“同心”,亦即是二人智虑、性情的重合,也是一般常言的知己、知心。四句话笼罩了交游之际内在的感受与外在的表现:“同心之言,其臭如兰”,相应的言语,吐纳着珠玉的光莹与兰若的芳香,这光莹与芳香是情谊的质性,相互提供给对方温润的感受;“二人同心,其利断金”,二人结合为一体,作为应世的单位,情谊的坚实犀利所向披靡,倘若遇有抵触的事物,它足以斩断一切纠葛,矗显出情谊的轩洁剑魂。

人的最初心灵,都是缥缈的孤鸿,遨翔在自我天地之间,愈深入生命的殿堂,距离同伴便也愈遥远。高处孤寒中,独自拨响清清冷冷的音符,用生命去咏唱一首寂寞的乐章;这寂寞或者无人能解,或者有人穿过迢遥山水,来相叩应。两个生命的逢识,毕竟不是一条宽坦的大道;相互深入对方的心灵世界,在嶙峋的山岩间,去感知他的坚执。在甚箭的急湍中,去了解他的变动,在潇潇木叶下的肃杀里,去寻找他明春的消息,需要着些相契的性情与理解能力作基础。这登山临水的宛转途程,充满了“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喜悦,而不觉跋涉攀援之苦,缘于对方生命的访寻过程,如实纳入自我生命,成为自我思想、感情的自觉经历。因此,伯牙挥弦,子期从容地登峨峨兮之高山、临洋洋兮之流水,这历程是伯牙的心路,也是子期的心路,它们无间地叠合着,在抑扬的旅律中,共同领纳着生命沟通流转的神妙喜悦,与参入这份奥秘的悸动。日后钟子期逝世,伯牙碎琴的举动,一方面证明二人相得时的完满愉悦,一方面也透露了士为知己者死的情怀。伯牙的音乐生命只合与钟子期同生同死,碎琴的决心,应是后代无数义气男儿“引刀成一快,不负平生亲”的心境。

友情交流当下,是一片晴朗阳日、璀璨风景:

行则连舆,止则接席,何曾须臾相失,每至觞酌流行,丝竹并奏,酒酣耳热,仰而赋诗,当此之时,忽然不自知乐也,谓百年己分,可长共相保。

曹丕在《与吴质书》中,作了具体动人的描写。曹丕所眷怀的,我们所歆羡的,并不在觞酌丝竹,而在酒酣耳热之际,亦臻鼎沸的交游情谊。这是天时、地利、人和兼具的盛景,它的存在,深赖于外在因缘的配合。然而时、空每是人力无法自主的要素,曹丕已有“今果分别,各在一方”的感慨,与“何图数年之间,零落略尽”的伤怀,可长共相保的,毕竟是人世少有的恩宠,更多的友情是乘越着千山万水,历经冰霜风沙,坚持过晨昏与春秋,漂泊在时空坐标中,传递一缕坚实的温馨。此类题材的文学作品屡见不鲜,杜甫《梦李白》相惜的悲情可以为例:

浮云终日行,游子久不至。三夜频梦君,情亲见君意。告归常局促,苦道来不易。江湖多风波,舟楫恐失坠。出门搔白首,若负平生意。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孰云网恢恢,将老身反累。千秋万世名,寂寞身后事。

多风波的世途,李杜各是独憔悴的游子,却拥有着类似的偃蹇时运,与奇出的才赋,领纳着它们带来的’折与寂寞;二人超越了飘逸与沈郁风格的殊异,超越了’折寂寞的哀叹,通过这份共通的体悟,建立真挚深沈的相知情怀,再通过这份相知,把己身感受的悲切,转化为对伊人的无限悯惜。又如苏李赠答的缠绵:

行役在战场,相见未有期,握手一长叹,泪为生别滋。努力爱春华,莫忘欢乐时,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王维《渭城曲》的清淡:

渭城朝雨浥清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或是顾贞观《金缕曲》中系念的凄凉:

季子平安否?便归来,生平万事,那堪回首。行路悠悠谁慰藉?母老家贫子幼,记不起从前杯酒。魑魅搏人应见惯,总输他覆雨翻云手。冰与雪,周旋久……

作者当时的景况与心境是孤冷的,但在后人的仰望中,它们交织成一片温热的光影,成为人间情爱的一大内容。

朋友关顾之情,表现为有力的行动,用最具体的担当来撑出友谊的名义,这份“其利断金”的刚烈大美,我们称之为“义”。

管仲与鲍叔牙相友,二人合贾,分财时管仲多自与,鲍叔牙不以为贪,知其亲老待养;管仲又曾为之谋事,事败不举,鲍叔牙不以为愚,知是时机不利;管仲曾三仕三见逐,鲍叔牙不以为不肖,知其尚未逢时。终荐之缧绁之中,辅佐桓公,成齐霸业,这是鲍叔牙渊容的胸怀。关羽既与刘备推心,后虽蒙曹操赏爱,终夜遁曹营,留下馈赠印信,既不负刘,亦不负曹,这是关羽坦荡的行为。荀巨伯远探友人疾,值胡贼攻郡,巨伯不去,贼至,巨伯愿以己身代友人命,贼知其贤,疾旋军而还,这是荀巨伯贞谅的担当。无论他们所面对的考验是具体的钱财馈赠,或者未可知的才干舒展,甚至是生命的取舍,他们所表现的行为,写着人世的一份美,也是小说戏曲中无数友义故事参考的蓝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