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他本能地意识到一个巨大的危险正在向他袭来。他来不及做任何动作,只是下意识地矮了矮身子。这时,耳边一阵风声,一柄利斧擦着他的头皮砍在院门的砖垛上。
碎砖渣溅了陈成一脸。
一个瘦小的黑色人影,顺着胡同飞一般地逃走了。
23
付芳是被边亚军揪着头发甩进屋里的。
阮平津一眼就看出来了,付芳挨了打。她的嘴角沁出黑紫色的血迹,白白净净的脸颊上棱起五道殷红的手指印。
“你凭什么打人,凭什么?”她愤怒地冲着边亚军尖叫,“你有什么权力打人!”
“打人?我还可以杀了她!”边亚军咬牙切齿地说。说完,他又狠狠地踢了付芳一脚,付芳哀叫一声,跌坐在地上。
“流氓,凶手!”阮平津被激怒了,她不顾一切地扑向边亚军,狂暴地又抓又咬,像一只被逼急了的猫。
边亚军慌乱地躲闪,伸出手臂去抵挡,但却抵挡不住,手背被抓得鲜血淋漓,手指也被咬得青紫。后来,当边亚军左臂上的刀伤被阮平津抓出了血时,巨大的疼痛终于使他忍无可忍了。他用右手猛力一推,那只猫就轻飘飘地飞了出去,像一团棉布。
阮平津先是仰坐在地上,接着头又重重地磕在八仙桌腿上,然后又被弹了回来,摔跌在地上。
她一声没吭,从地上爬起来,扶着八仙桌站稳身子,头磕破了,血水沿着发际流到脸上。她怒视着边亚军,目光由于愤恨和狂怒而变得非常可怕。
“你,流氓!”她低吼了一声,又疯了似的扑上来。
边亚军又一次把她推倒在地上。
她再一次爬起来,再一次扑向边亚军。
这一次,边亚军没有再推她,甚至也不再抵挡。他退到屋门口,倚着门框站住了,任由阮平津疯狂地撕咬。她撕扯他的脖颈、耳朵,抓他的脸。
突然,她停住了手,愕然地望着边亚军。这个令人憎恶的流氓,下颌被抓得血迹斑斑,脸颊上却落下了大颗的泪珠。
他哭了。
“你怎么不打了?”他抹了把脸,挺勉强地笑了,“接着打呀!”
她又恨恨地踢了他几脚。
他没有躲闪。
“不疼。”他说,脸上仍堆着笑。这一次似乎是很开心地笑了。“阮平津,别踢了,你要是再踢一脚,我就把你抱起来。”他说。
阮平津一下子泄了气,心里恨恨地骂:“这个流氓!”
那天晚上,是他们三个人在一起的最后一个晚上。据边亚军说,他们分手时非常友好。他说,情意绵绵,依依不舍。
但是从阮平津在日记中记载的内容看,情况远非如此。那个晚上,边亚军是很难熬的。
边亚军在院子里点起了一小堆篝火,架上沙锅,三个人围着火堆吃晚饭。此时,已经是凌晨一点钟了。
仰望夜空,空中灰蒙蒙的,像是一大块浸透了水的海绵,扣在人的头顶上,压得人们几乎喘不过气来。
篝火的青烟在头顶上飘散,托举起冰凉厚重的湿气,犹如撑起一柄巨伞,为人挡风遮雨。人躲入伞下,彼此间颇有些同病相怜之感。
根据阮平津的日记,那一天是十二月十八日。北京继初雪之后,又遭了重霜。
付芳不肯吃饭,用被子蒙着头,躺在床上,她没有脱鞋,脚上仍穿着那双伞兵靴。
在那个晚上,付芳始终没哭,也没说一句话。她的目光显得呆滞、干涩,总是定定地盯着某一个地方出神。她的心里在想什么呢?没有人知道。
也许,就在那一刻,她确定了自己今后的生活道路和目标。人应该或有权选择自己的幸福,至于幸福的道德界限在哪里,也只有由她自己去判定。在这一点上,付芳错了吗?也许,错误的是那个环境,她生不逢时,从而注定了她的命运。
不过,从以后的结果看,付芳的勇敢和决断还是令人极为敬佩的。
“起来,吃饭!”边亚军没好气地踢踢那双穿着伞兵靴的脚。“娼妇!把这双脏鞋脱下来!”他恶毒地说。
付芳没有动。
伞兵靴是褚金平让她穿上的。但她不知道在褚金平的眼睛里,伞兵靴是干部子女的标志,让女人穿着这种鞋上床,就有了双重意义的宣泄。那么,她穿上这双鞋,又成了什么呢?
边亚军突然觉得付芳很可怜。
他把被子掀开,发现付芳哭了。他拉着她的手,把她从床上拽起来,用力搂进自己的怀里,用手轻轻地抚摸着她的脊背。
付芳失声恸哭起来。
“别哭了。”边亚军用双手捧着付芳的脸,一边用手指为她拭去不断涌出的泪水,一边端详着那张秀美绝伦的脸。他长长地吸了一口气,伤感地说:“别哭,付芳。你是我见过的最美丽的姑娘,真的,我发誓,我永远都是你的崇拜者。所以,你得特别珍惜自己,千万不能随意地糟蹋了自己。”
他转过脸去看了阮平津一眼,又说:“付芳,你长得太好看了。如果不是阮平津在这里,我真想好好亲亲你的脸。”
“那就亲嘛!咬一口也行。”阮平津不冷不热地说,“我不妨碍你们。”她走出了屋子。
“好,亲一口。”边亚军真的在付芳的脸上亲了一口。这一次他发现,女人的眼泪也是咸的。他一用力,又把付芳搂进怀里。
付芳猛地挣开了。
24
围着篝火,顶着重霜,阮平津和边亚军进行了一次分量极重的谈话。边亚军后来说:“这是一次灵魂的审判,是我第一次正面审视自己的德性和嘴脸。我发现,我很丑,但是绝对没有理由自卑自贱。”
“我觉得我应该努力活下去。”他说。
阮平津的日记则是这样记载的:
十二月十八日,开始认识边亚军。原来一直认为这是一条披着人皮的狼,现在却看清了,这是一个长着狼皮的人。狰狞、凶残、狡狯,嗜人血、好美色,但良知尚存。
这则日记的最后,有一行小字,看样子是以后加写进去的,字极小,似乎不愿给人看,自己也不愿再看到它。这行字写的是:
边对付痴情如初,表达方式露骨而下作,令人作呕、生厌。不过,以面首的标准衡量,边亚军比晋生优秀。面首为何物,再查。
“边亚军,你诚实地告诉我们,你偷过别人的钱夹吗?”
“我可以诚实,但同时我还需要自尊,特别是在付芳面前,在我崇拜的漂亮姑娘面前,自尊比诚实对我更重要。所以,阮平津,你不要问我这样的问题。”
“聪明,边亚军。你维护了自尊,也不失为诚实。那么我再问你,你也认为偷窃是可耻的行为吗?”
“不。在我生存的那个圈子里,偷窃是基本的生存手段,所以,它不是可耻的。上学买不起书包,看电影买不起门票,郊游时只能躲开同学去啃菜窝头,这才是可耻的。为了避开这种耻辱,我们不仅偷窃,还会干出些别的。”
“好,边亚军。笑贫不笑娼,这是古训。那么你为什么不肯直接承认自己曾经偷窃呢?”
“偷窃是为了克服自卑。所以,当我们面对上流社会中的人时,我们则羞于承认自己有过某种行为。虚伪,是人的共同弱点;而道德判断却有着两重标准。”
“不对。任何社会都有自己的道德标准,这个标准是统一的,不存在两重性。”
“如果社会分裂了,道德还能统一吗?”
“社会分裂?”
“是的,由于经济条件和政治命运的巨大差异,社会分成上中下若干个等级,这个社会难道还是统一的吗?”
“边亚军,我们这个社会是存在着两个阶级,并且进行着你死我活的斗争。不过,社会是在无产阶级专政条件下统一的。偷窃,是不劳而获的资产阶级人生观的表现。这个阶级是腐朽的,正在趋于灭亡。”
“阮平津,你缺乏社会生活的历练,所以你几乎是不可理喻的。恕我直言,你裤带上的那根锁链,羞于示人,但在阮晋生看来却是维护道德的法宝。如果以道德来判断人的阶级属性,那么阮晋生是哪个阶级?是不是无产阶级的女人都要用钢链来拴牢裤腰带?所以,他维护的是等级、血统、家族荣誉,而绝不是阶级利益!”
“边亚军,你卑鄙!”
“对不起,阮平津,我有些忘乎所以了。”
“如果没有你们这些流氓的猖獗,我就不会蒙受钢链的耻辱。”
“阮平津,如果没有你们的血统歧视,没有机会不均等带来的绝望,我也不会蒙受偷盗的耻辱,也不会有流氓的猖獗!”
“社会机会永远也不可能均等!”
“那要看这种不均等是由于什么原因造成的。凭什么你们生来就优越,就高贵,而我却是下贱、不可信任?与生俱来,无可更改,我只有认命?像奴隶一样,含垢忍辱,等待来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