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你们留下万儿。”
“我是胡俊光!”老红卫兵中为首的是个戴眼镜的小伙子,人长得精明、俊秀,有股子敢做敢当的虎气。
听到“胡俊光”这个名字,小流氓们似乎很吃了一惊。他们彼此交换了眼色,立即就分散着跑开了。
一个人向南,到菜市口附近去找南城的玩主;另一个沿着西单大街向北猛跑,沿路招呼着北城的玩主。另两个人留在原地,远远地监视着胡俊光。
胡俊光,他用砍刀剁下周奉天的四个手指以后,这个名字在南北城的玩主中已是尽人皆知了。
令人不解的是,胡俊光和他的伙伴们竟真的在西单路口等了好一会儿。十几分钟以后,他们又推着自行车向北走了一站多地,进了街边的奶食店,一人吃了一杯酸奶,悠闲地聊了一会儿天。
从奶食店出来以后,他们发现有人在不远的地方正紧盯着他们。这些人,已经不是刚才挨过揍的那几个小流氓了,而是十几个虎视眈眈的汉子。
街对面,也聚起了七八个玩主,不怀好意地注视着他们。
他们不慌不忙地骑着车往南走,到了西单路口,又莫名其妙地停在了路边。不过,他们此时已有些紧张,顾不得再说笑了。
后边跟着的十几条汉子也停住脚步,并没有立刻扑过来。
后来胡俊光等人沿着长安街往西走时,气氛已经越来越紧张了。跟踪在身后的玩主在不断增多,距离也越逼越近,几乎紧贴在他们身后,狼凶虎猛的,但却不动声色。
在南礼士路口,胡俊光们极其荒谬地又一次停在了路边,停得很突然,似乎是猛地想起了有什么事要办,就一下停住了。后面跟踪的人捏车闸不及,差一点儿撞上他们的自行车后轮。
据人们后来说,这一次停下来是因为胡俊光要到商店里去买一支牙膏。家里的牙膏快用完了,奶奶唠叨了几次让他买,他总忘。胡俊光喃喃地说着,独自进了商店。在这个时刻,居然会想到买牙膏的事,是愚蠢呢,还是一种风度?
到了木樨地大桥时,他们已经不能再往前走了。前方,十几条壮汉拿着凶器堵住了去路,为首的人伸出手臂,像交通指挥似的,很客气地把胡俊光们逼向了桥边的岔路。
岔路前方的僻静处,站着一个人,是边亚军。
他的手里,横握着一把刀。
在胡俊光身后,两个女孩子嘤嘤地哭了。
8
疯熊出事是在那天的晚上。后来许多人都说,疯熊是老红卫兵中的英雄。在香山公园门外围住周奉天以后,很长时间也没有人敢上前动手。后面的人不断往前挤,前面的人又拼命向后退,周奉天就被围在这个不断蠕动的圆圈中。
周奉天脸色灰白,但很镇定。他从腰间拔出匕首,在袖口上蹭了两下,匕首的长刃闪着耀眼的青光。他叹了一口气,把刀递给李辰星。
李辰星退缩了一步,没有接。
周奉天冷冷一笑,用左手握住刀子的锋刃,右手用力一抽。鲜红的血水立刻顺着刀尖流淌下来。随后,他猛地把刀子一甩,刀尖硬硬地戳进三合土的地面上,铮铮作响。
他双手抱拳,向四外一拱,高声说:“奉天今天在各位大哥面前放了血,算是栽到底了。各位大哥借条道儿,奉天知恩图报,日后一定对得起朋友!”说完,他分开人群往外走。
没有人阻拦。人们有些不知所措地向两边闪开,让出一条通道。
周奉天的脸上流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笑意,他几分得意、几分轻蔑地笑了。
他的笑,激怒了人们。
疯熊是第一个扑上去的。他从周奉天的身后,刺出了第一刀。
周奉天的身子猛地向上一挺,一下子愣住了。很久,他的身子一动不动地呆立着,似乎要品味这其中的滋味和感受。后来,他转过身来,两只眼睛死死地咬住了疯熊。
但是,更多的利器,更猛勇、更准确地击中了他。疯熊清楚地记得,当李辰星将一把长长的刮刀送进周奉天的腹部时,周奉天又一次愣住了。他绝望地仰起脸来,又最后看了一眼辽阔的天空,然后,恨恨地、无奈地倒下了。
疯熊也抬头看了看天空。天上,浓云密布,波诡云谲,凶险无比。
他隐隐地感到了一种无名的恐怖正向自己逼迫而来。
第一刀,卑怯而猥琐,但它毕竟先导了以后的勇猛、骁悍和残暴。
事后,疯熊绝口不提自己的“英雄壮举”,甚至在人前人后他都信誓旦旦地告诉别人也告诉自己,我从没有到过现场,更没有动过手。
没有人和他争辩。那是一个英雄的时代,在人人都企望成为英雄的时候,一个人却极力把自己装扮成狗熊,这就是他的进步与觉醒。
但是,他觉醒得太迟了。一天,一个神秘的陌生人找到他时,疯熊才绝望地意识到,自己所做的一切不仅已经被人们看在了眼睛里,而且还将永久地保留在历史的记忆中。
“你必须立即离开北京!”陌生人戴着大口罩,绿军帽紧压在眉际,只露出两只眼睛,那是两只鹰隼一样的眼睛,阴鸷而刻毒,“周奉天手下的匪徒正在千方百计地找你,你,随时都可能送掉性命。”
“我不走!”疯熊的口气极为强硬,“老子敢做敢当,无非一命换一命!”
“你的命,狗屁不值,你留在北京,会连带出其他人,你懂不懂?”陌生人恶狠狠地说,“三天之后,你如果还像个卖大炕的娼妇,到处表白自己的贞洁,人家就会像勒死条狗似的勒死你!”
“我无处可去。”疯熊软了下来,可怜巴巴地说,“三亲六故都成了黑线人物,我他妈的连条狗都不如。”
陌生人把一张纸条递到他的面前:“这是地址和部队番号。你记住,从今天起,你下半辈子的姓名是冯狗剩,祖籍河南,出身于一个三代赤贫的农民家庭。”
三天过去了,疯熊却没有走。四天、五天以后,人们还能见到他在西郊各大院间来回乱窜,东扎一头西露一脸,像一条四处寻找骨头棒子的狗。
再以后,他就出了事,永远也走不成了。
疯熊生长在一个军人的家庭。在很小的时候,他就盼着能成为一个保卫祖国的战士。现在,他能实现自己的理想了,他却放弃了这个机会,没有走。
为什么?
没有人知道。
9
阮晋生也没有走。
他没有走的原因在于妹妹阮平津。父母被秘密关押以后,他唯一的亲人就是这个妹妹了。
其实,他们兄妹之间的感情远谈不上亲密。他只比她大一岁,从小到大,他几乎从没有和她讲过一句话。小的时候,家里为他们兄妹雇了两个保姆。保姆之间倒是讲过话,但那是各为其主的争吵。
父亲被一队解放军战士带走时,向他大吼的那句话,深深地震动了他。是的,我姓阮,是阮家的长子。这个家,今后就要由我支撑了。
阮家门里还有一个人也姓阮,她就是阮平津。她是妹妹,是女孩子,更重要的是,她姓阮!
阮平津住在学校,没有在家。阮晋生连夜赶到她的学校,闯进女生宿舍,抓着阮平津的头发把她拖下了床。
“收拾东西,跟我回家!”
“为什么?”
“告诉你,阮平津,从现在开始,我就是你的监护人。我要求你老老实实地待在家里,不许迈出屋门一步!你不要问为什么!为什么?因为你姓阮,你和我都要对爸爸、对阮家的荣誉负责!”
打死周奉天的那天夜里,阮晋生从二十四中回到家里时,天已经蒙蒙亮了。他发现阮平津一夜没睡,正守着一锅粥在等他。
他的心震颤了一下,一种直觉的恐惧紧紧抓住了他。残酷的报复、无情的仇杀,像一个巨大的阴影正在慢慢地逼近这个家。而在这个家里,却有一个弱小的女孩子。
我有能力保护她吗?
妹妹,这个一头黄色卷毛的小丫头,竟在不知不觉中长大了。柔和的身材曲线,清秀典雅的五官眉眼,特别是她脸上那种忧郁、清冷的神情,这一切都明白无误地表明,她已经不仅仅是自己的妹妹了,她正在成为一个真正的女人。
女人,这是个比妹妹更软弱的东西!
我有能力保护一个女人吗?
我必须保护她!为了家庭的尊严,为了蒙屈受辱的爸爸妈妈。
沙尘暴过后的第三天,阮平津在屋里捡到了一张纸条,这是有人从屋门的缝隙处塞进来的。
纸条上只有一行字,是用血水写成的:阮晋生,你的死期到了!
10
“你们中间,谁是胡俊光?站出来!”边亚军说,声调阴沉、威严而凶狠。
十五个老红卫兵被四五十个凶神恶煞般的玩主团团围住,他们已经无法抵抗了。他们现在所能做到的,就是紧紧地把两个姑娘护在中间,以尽到男人的责任,维护最后的脸面。
“谁是胡俊光,站出来!”
没有人回答。
“我再说一遍,胡俊光,你站出来!你,有胆量面对一个死去的人,砍下他的手指,为什么没有胆量站出来,面对这些活着的人?”
那是一个和暖的秋日,高悬的太阳发散着强白色的光焰,照得人们浑身燥热。边亚军冷森森的声音却像一阵凛冽的寒流,在场每一个人的心都被冻得紧缩成一团。
没有人讲话,只有两个姑娘拼命抑制的哭泣声。
“你不敢站出来,可以。你可以走,离开这里,回到自己的家里去。不过,这两个姑娘将为你而留下,为你,胡俊光!
“她们留下来,会被强奸,十次,百次。她们会被戏弄、展览,赤身裸体地趴在地上号哭、喊叫、哀告。她们,甚至会被摧残致死。
“胡俊光,你记住,这一切都是因为你。因为你在面对死人时的英勇和残忍,也因为你在面对活人时的怯懦和无耻!你,还有你们,一旦从这里走出去,你们就将永远地丧失了做人的尊严!
“你,你们,走吧!”
玩主们让出了一条路。
老红卫兵们没有动。有几个人拔出了刀子,紧紧地护卫着两个姑娘,也护卫着一个戴眼镜的小伙子。
小伙子挣脱开同伴的阻拦,勇敢地站了出来。
“你是胡俊光?”
“我是胡俊光!”
咣啷一声,一把串着三个钢环的大砍刀扔在了胡俊光的脚下。
“你,胡俊光,把刀拿起来!”
11
疯熊回家的时候已经是半夜了。
他后来对别人说,那天他本来不应该回家的。那个文工团的女演员,死活要留他过夜。他不干,坚决要走。女演员就剥光了自己的衣服,光着身子偎进他的怀里,伸手就捏住了他的那玩意儿。疯熊说:“我当时憋闷得没着没落的,真想豁出去了。但是我没有,硬是挺熬了过来。男子汉要有德有操,坐怀不乱。”疯熊的话,想象多于事实。有没有女人对他献媚求欢,已无可考证,但是他本人绝不是什么坐怀不乱的主儿。不过,有一点他是说对了,那天晚上,他是不应该回家的。
他推开家门,伸手去拉灯绳时,却发现灯绳断了。他愤愤地骂了一句粗话,随手把屋门重重地撞上了。
他摸黑走了两步,这才发现,屋里有一个人。
那人坐在写字台前的破藤椅上,正抽着烟。屋里很暗,什么也看不清,但在烟火的一明一灭中,疯熊清楚地看见了那个人的眼睛。那是一双泛着凶光、暗藏杀机的眼睛。
疯熊心里一惊:“妈的,他又活了?”他见过这双眼睛,在香山公园门外,在他刺出第一刀后,这双眼睛就死死地咬住了他。
“你……你是谁?”
“周奉天。”
“你……你要干什么?”
“索命,讨债!”
“我操你妈,周奉天!”疯熊随手把手中的门钥匙向那个人的头上砸过去,然后转身就向门口跑。但是在慌乱中他忘了拉门,就一头撞在了门框上。
一把尖利的硬器顶住了他的后脖颈,他的脸被挤压得紧贴在凉凉的门板上。
“后悔吗?”那人的声音冰冷、傲慢,就像是救世主,“说声后悔,我就饶了你。”
“操你妈!老子一生一世没干过后悔的事!”疯熊猛地一低头,让过刀锋,猝然转身,不顾一切地向那个人撞过去,动作刚烈、强悍、勇猛,像一头被激怒了的熊。
但是,他显然不是那人的对手。暗夜中,他先是觉得胸口上挨了重重的一击,身子不由自主地佝偻成一团;紧接着,后脑部又挨了更重的一击,眼前腾起几颗细碎的金星,仿佛一下子被敲进了一个无底的深涧,忽悠着急速往下坠落。
冥冥之中,疯熊觉得有一股冷风向自己吹来,左脚变得冰凉。
他妈的,谁把我的鞋给脱了?他想着,后来就什么也想不起来了。只是觉得左脚很冷,像是冻僵了。
邻居们说,那孩子是自己爬着去大院卫生所的。楼梯上、马路上一直到大操场,一溜儿乌黑的血点子,吓死人了。
卫生所的大夫说,凶手的刀法纯熟、老到,选择的部位极准确,只一刀,就把疯熊的左脚跟腱和血管、神经都切断了,其动作完全是职业性的。唉,好端端的一个棒小伙子,一辈子就算是废了。
大院的门卫说:“在傍晚前后,没有发现任何可疑的陌生人进入大院呀。”门卫还说:“疯熊废了?好!省得他天天往院里招一些不三不四的人。”
那么,疯熊在接到去部队服役的通知以后,他为什么迟迟没有走?他到处乱窜,究竟在找什么?没有人知道。问他,他死也不肯讲。问急了,他就胡编乱讲,把当时一些出名的女演员都编排到自己的故事中,她或她拼命勾着他,他要走,她就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