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朋友都说,如果不是赶上那个时代,疯熊会是个很浪漫、很潇洒的人物。
许多年以后,疯熊当了一家贸易公司的经理,靠着倒腾批件发了横财。当他拿到第一笔七万元人民币的回扣佣金以后,他大哭了一场。哭完了,他喝酒,喝得酩酊大醉,酒醉后又是号哭不止。
不过,酒后吐真言,他说出了当时的实情:“他妈的,那帮王八蛋,阮晋生,竟给我取了那么个代号,冯狗剩!还给我安了顶‘三代赤贫’的帽子,让我套上,我能不倒霉吗?”
“狗剩,不是一个很吉利的名字吗?狗都不吃,驱邪。”
“可他妈的赤贫吉利吗?当时,我的手里一分钱都没有,部队远在云南,我怎么去?到处去借,借了三天,才借到一块八角钱!”
落难的贵族,比赤贫还惨。
凶手是谁?也没有人知道。但是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凶手不是边亚军。
一九六九年底,公安局的干警曾带着疯熊当面辨识过边亚军。他们两个人面对面地坐着,都很坦然。
疯熊说:“不是他,他没有那么一双眼睛。”
边亚军说:“不是我,我没有那么好的刀法!”
警察问:“谁的刀法好?”
边亚军:“周奉天。”
“管他是谁呢!”疯熊后来极大度地说,“老子现在这样就挺好,钱也有了,女人也可着心变着花样地玩了,两条腿都直溜的汉子又能怎么样呢?”
凶手的问题成了永久的悬案。不过,知情的人都说,疯熊知道凶手是谁,只是不肯讲出来。为什么不讲呢?是吓破了胆,还是别有隐衷,就不得而知了。
12
据当时在场的人说,在那一刻,胡俊光表现得像一个真正的男子汉。他刚开始有些慌乱,不知所措,但很快就镇定了下来。他慢慢地蹲下身子,系紧回力球鞋的鞋带。然后,他毫不迟疑地拿起了地上的那把砍刀。
他站起身来,紧握刀柄,亮出饿虎捕兔的身架。砍刀背上的三个钢环颤响了一下,锋利的刀刃在阳光下反射出耀眼的毫光。
“姓边的,这把砍刀,你是让我用来砍你呢,还是砍我自己?”胡俊光打量了一下站在前面不远处的边亚军,沉着地说。
“都可以!”边亚军把双臂抱在胸前,神态倔傲、阴狠,“砍我,咱们只是一对一,别人绝不插手;砍你自己,我今天也只要你的四个手指头。”
“好吧,边亚军,你先把他们放走,我陪你玩到底!”胡俊光看了自己的同伴们一眼,低声说,“他们是无辜的。”
“他们必须留下,作为见证。冤有头,债有主,今天,我只找你一个人结账!”
“可以。欠债还钱,欠命抵命。我欠周奉天四个手指,今天我还他就是。”
“胡俊光,你在剁掉他的手指时,他已经不是周奉天了,他是一个死人!你欠了死人一笔债,你打算怎么还?”边亚军怒不可遏地说,“这笔债,你无法偿还!”
胡俊光冷笑了两声,没有说话。他手中的砍刀无力地垂落下来。
边亚军长喘了两口粗气,竭力抑制住自己的情绪,又接着说:“胡俊光,今天,我的人多,我不逼你对自己下手。但是,你必须回答我一个问题。能够回答出来,你们可以毫发无损地从这里走开;回答不出来……”他咬着牙,恶狠狠地说:“你和他们,谁都走不了!”
“你问吧!”胡俊光愣怔了片刻,说。
边亚军问道:“你,是否和周奉天有仇?他侮辱、伤害过你或你的亲属,都可以算做有仇。有仇不报非君子。如果是为了报仇,别说剁下他的手指,就是拧下他的脑袋,也是天公地道的,我将无话可说。胡俊光,你说,你和周奉天有仇吗?”
“我们之间没有私仇,但是有公愤,他犯了众怒!”
“公愤?众怒?”边亚军勃然变色,咆哮着说,“你们高干子弟,难道没有激起公愤、触犯众怒吗?你们吃香喝辣,高宅暖轿,受到最好的教育,有着确定不移的前途,你们凭的是什么?打江山的可以坐江山,我们无话可说,但是凭什么要把江山传代,你们就成为当然的继承者?世代相传,永续香火?你们炮制血统论,彻底断绝了我们这些下九流子弟的一切念想和前途,又凭的是什么?你们的所作所为,天怨人怒,万夫所指,胡俊光,你们不也应该被毁尸分体吗?”
胡俊光无言以对,沮丧地转过脸去看着远处。他的额角上渗出了巨大的汗珠。
“胡俊光,你动手吧,砍下自己的手指。干漂亮点儿,像条汉子,以平众怒!”边亚军冷冷地说,“你不动手,我立即就离开这里。我走了以后,我身后的这帮人会动手的。他们,不仅会砍掉你的手,而且会滥伤无辜。”
“边亚军,你要是真有种,就别走,看着你爷爷动手!”胡俊光狂吼着。他倏地蹲下身子,把左手平放在地上,右手用力一挥,砍下了第一刀。
这一刀落空了,刀刃切进手指前半寸远的泥土里,引起了流氓们的一阵哄笑。
边亚军没有笑。他默默地注视着胡俊光,忽然对这个小伙子产生了几分同情和怜悯。是的,公愤与众怒,一个集团对另一个集团产生嫉恨,一个阶层对另一个阶层施行压制与报复,这一切,能够让一个普通的年轻人负责吗?
他转过身,分开人群走了。
在他身后,传来胡俊光凄厉、怨愤的叫喊声:“姓边的,你别走,老子还你四个手指头!”
随后,是一阵惊呼,惊呼过后是一片死寂,连喘气声都听不到了。在这死寂的上方,飘荡起胡俊光带着哭音的笑声。
胡俊光,在几十双眼睛的包围中,果断准确地砍下了第三刀……
再以后,边亚军听到了一阵清晰的哭泣声,那是两个年轻的姑娘在哭泣。
她们为什么要哭呢?恐怖、愤怒,当然还有深深的仇恨。当她们目睹了这血淋淋的一幕以后,她们将终生怀着这种仇恨去生活。我们这个社会,能和解吗?边亚军想。
茫然无知,头脑中一片空白。
13
画舫斋血案之后的第二天,义愤填膺的老红卫兵闯进南城天桥地区,搜寻贺二根。他们很快就在当地居民的指引下找到了贺家。
贺氏兄弟已畏罪隐匿,家中只剩下一个姐姐和一个半瘫的老父亲。贺父曾是老天桥一带有名的恶霸,一生都是在打架、拼命、玩刀子中活过来的,什么阵仗都见过。
红卫兵来的时候,他把浑身衣裤脱得精光,提着一把菜刀,丁零当啷、连咳带喘地冲了出来:“要人没有,要鸡巴,有一条。谁想要,你们上来!”
“老王八蛋,滚开!”红卫兵们没费力就把菜刀夺了下来,又在屁股上给了几脚,把老流氓踹在地上。紧接着,十几条汉子持刀舞棒地闯进去。一通海砸,锅碗瓢盆、箱橱柜案,全被砸得稀烂。
屋里的红卫兵刚一撤出来,屋外守候的几十个男女红卫兵立即刮风般地把砖头、石块砸向门窗和院里摆放的坛坛罐罐。
几分钟以后,贺家除了一个空房框子还立在那里以外,里里外外都被砸得粉碎。
老红卫兵们撤走时,贺家的大女儿,一个青年女工曾追到大街上撒泼大骂。她使用的是家传天桥骂大街的套词,恶毒淫秽、淋漓尽致而又朗朗上口。
余怒未息的红卫兵们立即返转回来。几个女红卫兵扑了过去,三下两下就扯掉了贺女的裤子,把她光着屁股按倒在地上,拼命撕扯她的嘴。她的嘴角被裂开一道很长的豁口,像母狼似的,龇出两排洁白的牙齿。但是,她仍痛骂、号叫不止。两条光腿疯了般地在半空中蹬踢,一个女红卫兵被她当胸踹了一脚,仰面摔出去好远。
“让我来!”一个剃了光头的大个子男红卫兵把女伴们拉开,抡起一根粗大的垒球棒,重重地砸向青年女工的下部,咯嘣一声脆响,耻骨被击碎。
女工躺在地上,再也不动了。
14
在同一天的傍晚,又接连地发生了两起强奸伤害案。这两起案件极其相似,受害者都是无辜的女学生,而作案者,却是一些十五六岁的男孩子。
傍晚,在鼓楼大街的闹市上,两名女学生被五名歹徒劫持。劫持的原因极其荒谬:这两名女学生都穿着黄色的旧军服,梳着短刷小辫,从装束举止看,像是高干子弟。劫持者年纪很轻,最大的不足十六岁。
女学生被强行带至安定门外一片荒芜的苗圃里。在进行强奸时,由于女学生惊恐的尖叫,引来了正在附近耙干树叶的几位农村妇女。她们大喊了几声,把小流氓吓跑了。
事有凑巧,半个小时以后,两个女学生擦干眼泪回家时,在鼓楼大街又遇到了这伙流氓。女学生想跑,但来不及了,被恼羞成怒的小流氓用砖头砸得头破血流。
事后查明,这两名女学生都是普通工人的女儿;而作案的五名凶犯,其家长或抚养人全部是“专政对象”。为首的一个十五岁男孩,其父母是流放到东北农场的“右派分子”,抚养他的舅父母在“文革”中则双双被定为“现行反革命”。
这是一起典型的“阶级报复”案件。不过,实行报复和被报复的双方,已经是两个阶级的下一代人。
几乎在同一时间,发生了另一件极其类似的案件。
被劫持的两名女学生由于举止轻佻,装束比较匪气,被七八个干部子弟指认为女流氓。这些干部子弟也很年轻,都是没有毕业的初中生。
女学生被带到积水潭游泳场的更衣室。先是审问和殴打,逼她们坦白交代自己的“流氓罪行”。问不出什么结果时,就逼她们脱衣服。
其中的一个女学生在刀子的威逼恐吓下,极力表示顺从。她脱下衣裤以后,仰躺在地上。那些激动不已而又毫无经验的大男孩们拥挤着凑过去,但很快就不知所措了。他们发现现实的女人与想象的完全不同。结果,这个女学生硬是被指认患有梅毒。接着,她又遭到了令人发指的摧残和私刑。
夜深以后,歹徒们走了。两个女学生相抱痛哭了好久。天快亮的时候,两人手拉手地跳进冰凉的湖水中。
其中的一个因为会游泳,在水中挣扎了好一阵子也没有死成,最后爬上了岸;另一个,很快就沉入水底去了。
她就是那个被诬患有梅毒的女孩,不满十六周岁,一个普通教师家庭的清清白白的女孩。
作案者的家长几乎全是“文革”中被打倒的各级当权派,是清一色的“黑帮子弟”。
但是,当时和以后,都没有人指控他们在进行阶级报复。
15
“男人们寻仇斗狠,尽可能以命相搏,残酷惨烈,为什么敌对的双方都要向毫无防卫能力的弱女子下手?为什么要以摧残女人作为攻击对方的手段?”
二十年以后,笔者曾多次向边亚军提出过这个问题。那天傍晚,我们坐在广州白天鹅宾馆歌舞厅的一个角落里,我又向他提出这个问题。
他目光阴沉地注视着舞池中翩翩起舞的各色男女,良久,才转过脸来对着我,认真地问道:“你想弄个洋妞儿玩玩吗?当然,由我付账!”
“不,不!”我慌张地拒绝,“我不特别有这方面的欲望。”
“要爱国啦,先生。那么多中国女孩子被洋人玩了,我们干吗不玩几个洋妞,报复一下?”边亚军笑着说。他难得一笑,但他笑的样子很耐看,开心而又阴毒。
他向一个漂亮的白种女人送去一个飞吻,那女人远远地回了一个媚笑,但没有过来。
边亚军叹了一口气,伤感地对我说:“大多数中国人目前还没有这种欲望,因为国家大而开放程度小,他们还没有机会亲身感受洋人的优越感与可恨。即便如此,他们同样对洋人有一种深深的自卑感。
“克服这种自卑感对女人来说比较容易,无非是比脸蛋儿,比屁股蛋儿,把人家的女人比下去了,也就出了气。于是,肥屁股塞进牛仔裤,短脖子套上狗链子。矮矮的个头,却偏要长发飘飘,肥裙着地;又黑又鼓的眼睛,硬要刷上宝蓝和青紫。比的结果虽然使自己更加丑陋,但在心理上却得到了平衡。用微不足道的投资,就能飞速拉平发展上的差距。
“男人则不同。男人之间相互较量的是财富与智慧。在这两方面,中国男人目前还没有实力和洋人一较高低。差别形成自卑,自卑深化成愤怒,愤怒必须得到宣泄。性占有、性攻击、性暴虐,就是一种弱小者宣泄愤怒的手段。
“我自己常常如此。白天,我要讨好洋人,争取他的订单,仰人鼻息吃饭;到了夜晚,我就去勾引洋女人,逮住以后,发着狠地干!我愿意听她们痛苦的哀告、哭喊!”
“这是一种原始情绪,是褊狭的种族主义意识。”我说。
他又笑了,道:“种族主义与爱国主义有多大的区别?日本人占了东三省,老百姓还认为抗战是蒋委员长和张少帅的事;日本兵强奸了中国姑娘,他立刻就会怒发冲冠,拍案而起;沈崇事件,弄得美国人在中国声名扫地。你说,抗议美军暴行的全国大游行,起作用的有没有种族意识?”
我目瞪口呆,无言以对。
“性,与社会的各种矛盾和斗争本无直接联系,但性却是诱发各种社会意识的最直接手段。黄世仁把喜儿的肚皮搞大了,愤怒的战士向戏台上开枪,要崩了那个演员;江青不忍让无产阶级最优秀的女性惨遭奸淫,抽去了这个情节,结果是观众们悠然自得地看戏,戏散后还争着一睹黄世仁的风采……”
“边老板,”我打断他说,直率地问,“你在当时,对女红卫兵,也有过这种宣泄的欲望,或者,有过这种行为吗?”
“你觉得这种酒怎么样?”边亚军顾左右而言他,“酒,我不喜欢洋的;女人,越洋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