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支手电筒的光柱在黑洞洞的小屋里来回扫射。屋里,除了横躺竖卧的人体和人体间填塞的无数砖头、石块外,一切都被击得粉碎。
结束了。
结束得太迅速,太轻易。迅速得令人失望,轻易得令人茫然。目标轻易地、迅速地达到了,郁结在心底的愤懑和仇恨却没有得到彻底宣泄。一些参加“摄政王”行动的人后来说,在那一刻,我们才突然意识到,我们需要的不是目的,而是过程,是在流血冲突和激烈对搏中得到的宣泄和解脱。
虐杀与自虐。唉,那一代人!
后来,有人评论说,这也是胡俊光犯错误的原因。在第一波打击之后,他本来应该及时下达撤离的命令。如果这样做了,也许一切就真的结束了。但是,他迟迟不愿走。他还想砍掉谁的四个手指吗?
8
袭击陈成的小分队由阮晋生亲自带队,他们遇到了麻烦。
麻烦出在那个充当眼线的佛爷身上。
那小子声称与陈成有血海深仇,不共戴天,极欲借老红卫兵的力量把陈成灭了。至于有什么仇,他先说是为了一个女人,一个花朵般的漂亮女人被陈成硬抢了去;以后又说是为了一笔钱。前前后后讲了几个不同的故事,且编造的痕迹十分明显。
这本来是一个很容易看出的破绽,但却被阮晋生忽略了,凭着他的精明,他本来不应该犯这种低级的错误。他只是觉得,说谎是玩主的习性,这个佛爷可以不必有什么理由,只要他能把老红卫兵们带到陈成家就可以了。但是,没有仇恨,就不会有勇敢。
那个佛爷曾绘声绘色地给阮晋生讲了许多南北城玩主中的内幕,讲了周奉天、陈成和边亚军这三巨头之间勾连牵扯、相互制约的秘密。这使阮晋生产生了极大的兴趣。
“边亚军和陈成,在他们意见不合时,谁听谁的?”阮晋生问。
“各行其是,两不相涉。”佛爷说。
“这会发展成对抗、火并,两败俱伤。”
“不会。边爷仁义,陈爷明理。真有过不去的沟沟坎坎时,一般都是边爷让步。”
明白了,阮晋生心里想。
后来,阮晋生又向佛爷打听了许多别的事。诸如潜入疯熊家行凶的神秘杀手,他究竟是谁?
“肯定是边爷。刀法精湛,胆气过人,而且心硬,能下狠手,除了边爷,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人了。”佛爷极为肯定地说。
“不是边亚军,我们核查过。”
那么会是谁呢?佛爷默默地想,想着想着,他的脸突然白了:“是陈爷。”
刚走进街口,佛爷就磨蹭着不肯再走了,先是进了厕所,蹲了四五分钟才出来;后又说肚子疼,还要再进厕所。一个大个子红卫兵在他屁股上狠踢了两脚,他才把这三十几个人的队伍领进陈成家所在的胡同。
这时,已比预定的时间晚了十分钟,从而铸成了大错。
拐进胡同口,佛爷坚决不再往前走了:“我只知道他住在这条胡同里,不知道门牌号码,你们自己挨门去找吧!”
其实,根本不用再去找了。陈成手握一把亮晃晃的日式军刀,正站在离胡同进口不远处的一座高台阶上。
他在等他们。
在他的身后,闻讯而来的人越聚越多。他们大都住在附近,既有玩主、佛爷,也有半玩不玩的痞子。陈成人缘好,不欺负家门口的人,所以,大家都自认是他的朋友。
双方对峙,剑拔弩张。
陈成在下午就得到了消息。在老红卫兵中,至少有三个人向他通报说:“今晚将有大动作。”许多朋友,特别是老红卫兵中的朋友,都力劝他躲一躲。
“我不能躲!”他坚决拒绝了,“跑了和尚跑不了庙;人走了,家还在。我家里有三个妹妹,她们是无辜的,我必须从现在起就确定家是安全的,而不是等到以后。”
“好汉不吃眼前亏,陈成,你想想周奉天。”人们劝他。
“周奉天?在生命的最后那一刻,他交出了刀子,他是自己杀死了自己!”
“那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妥协,是争取侥幸的唯一机会。”
“你知道什么叫做玩主吗?踩着钢丝玩自己的脑袋,稍一胆怯,立即就会身首异处,这就是玩主。所以,在玩主的规则中,最重要的就是:你死,我活着!”
“陈成,阮晋生此行的目标,就是要你的脑袋,你一定要冷静!”
“既如此,大家就都是玩主了,那只好玩一场。玩到最后,总会有人活下来。”
他面色铁青,噌愣一声,从刀鞘里拔出军刀。
有人当即把陈成的话一字不漏地转告了阮晋生。
他牙关紧咬,面色惨白:“陈成,你把我和你自己都逼上了绝路!”
狭路相逢,勇者胜。拼了!
9
胡俊光确信被打倒在小屋里的这些人中,一定有边亚军。但是,仅有确信不行,必须得到证实,要亲眼看到,边亚军已经死亡。
小屋里,没有一点儿动静。
有人凑近屋门,探头向里张望。屋里很黑,加之心情极度紧张,什么也看不清。他慢慢地把身子也探了进去,还是看不清。最后,他又迈进了一只脚……突然,他从胸腔中发出一声恐怖的厉叫,转身就往外跑。刚跑出一步,身子就平飞了出去,扑倒在地上。
边亚军端着一把圆头铁锹,刮风般地从屋里冲了出来。他赤着脚,头上身上蒸腾着刺鼻的烟尘和血腥气。
第一锹猛劈到一个高个子的大腿上,咔嚓一声,在场的人们都听到了腿骨清脆的断裂声。第二锹斜着铲中了另一个人的下巴,脸的下半部被铲开了深深的一道血口子。
所有的人都从呆愣中惊醒过来,本能地往后退出很远,呈半圆形围住边亚军。
有一个人一步也没有退,他就是胡俊光。
圈里,只剩下两个人,面对面地怒视着。随后,就发生了那令在场所有人都心胆俱裂、震骇失声的一幕。
当时,这两个人相距七八米远。据说,边亚军略一愣神儿,恨恨地骂了句脏话,立即扬起铁锹,不顾一切地扑向胡俊光。
胡俊光没有丝毫怯懦和犹豫。他的脸涨得通红,两个眼睛瞪得溜圆,狠狠地吐了一口唾沫,也骂了句脏话,高高地举起那把套了三个钢环的砍刀,奋力迎上前去。
没有退让,不断闪避,只有攻击。你死,或是我死!不能共荣,绝不共立!
10
当年的许多玩主在谈到陈成时都说,论起打架来,陈成比周奉天和边亚军都狠。
双方对峙,拔刀相向,特别是在以寡敌众时,周奉天和边亚军往往都是趁对方没有下定决心而犹豫或一时恐惧而思后退避让时,突然以极大的气势扑杀过去。气勇胜,气衰败,心怖可击。
“陈成则不然。他要在对方扑过来时以更大的勇气和气势迎面撞击,拼的就是决心和意志。”他们说。
所以,周奉天和边亚军,都要让他几分。
“陈成,我们今天,就是来要你的命。看来你有准备,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今后,或是井水不犯河水;或是我们随时再来。陈成,你记住,我们已经认识了你的家。”阮晋生说。
“阮晋生,我一次机会也不会给你,你今天来了,就别想回去!另外,你也要记住,你自己也有家!”
阮晋生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引火烧身了。为什么偏偏要提到“家”呢?
“陈成,还有一件事也要告诉你。边亚军在十分钟以前,已经死了。他作恶多端,咎由自取,你,要自律!”阮晋生的声音降低了许多,语气也比较和缓了。
陈成一怔,突然提高了嗓音,大叫道:“阮晋生,你低头看看,你们脚下有一道白线,我发过誓,越线者必死!”
所有的人都低了头去找,但是,没有找到什么白线。当他们再抬起头来时,陈成已跃下高台阶,挥舞着军刀,凶神般地扑了上来……
队伍一下子溃散了。除了两个人因为护卫阮晋生而被打倒在地以外,其他人纷乱地四下里跑散了。
过后,许多人都说陈成厚道。第一,他没有把对手放进胡同,而是在胡同口动的手。如果是边亚军,他会选择在胡同的最狭窄处下手。这样,对手们既无法快速撤离,又不能展开队伍还击,伤亡会很惨。第二,他的第一刀只削去了阮晋生的军帽,而没有砍他的头;第二刀,是用刀背砸倒了那个大个子,如果换成边爷……
陈成说,此后,他们绝不敢再找到我家来了。
11
他们几乎是同时击中了对方,也同时受到致命的一击。
边亚军被胡俊光的砍刀劈中了左肩。他惨厉地大叫一声,身子一歪,单膝跪在地上。但是,他摇晃了两下,又顽强地站了起来,又一次高高地举起了铁锹。
胡俊光被铁锹拍中了前额。额头的皮肤绽裂开一道大口子,但是一滴血都没有流出来。他两眼乌黑,头脑中一片茫然,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想不起来了。此刻,他只知道一件事,就是一定要坚强地挺立住,绝不能倒下去。
他站住了,脸上挂着笑,手中的砍刀却无力地掉在地上,三个钢环只哗啦响了一下,就寂静无声了。
铁锹又拍在了胡俊光的头顶上。他的眼睛大睁着,眼神恍惚而零乱,嘴角流出了白色的涎液。但是,他的身子仍笔直地僵立着,昂然、无畏、绝不屈服。
边亚军用右手再次举起铁锹,但是他已经没有力量再进行致命的打击了,只是软绵绵地捅在胡俊光的胸口上。
胡俊光像一截木桩似的,铿然有声地仰倒在地上。
他倒下了,身子仍是坚挺着,没有屈服。
边亚军已经不行了。左肩的刀伤使他的半个身子都处于麻痹之中,左臂已完全失去知觉,像棍子似的吊在被劈裂的肩膀上;过多的失血使他心慌气短、头晕目眩,再也无力继续恶斗下去了。
他努力使自己镇定下来。无数次血斗的经历告诉他,沉着、冷静,是护身和制敌的力招。失去理智,就等于失去了生命。他知道自己再也经不起一击了,但是他仍有可能活下去。为了活下去,他必须笑一笑。笑,在格斗间隙往往能使人迅速恢复清醒的头脑和顽强的斗志。周奉天说过,清醒的人有两个大脑、四只眼睛、八只手!
周奉天,他在被群敌围击时笑了吗?肯定没有,因为他后来死了。我必须笑,我不能就这样死去!
于是,他笑了,样子很苦、很僵硬,是那种勉强挣扎出来的笑。一定不潇洒、没风度,他想,但是,我毕竟笑了,你们呢?
周身疲懒、昏昏欲睡,他强迫自己睁大眼睛,向四外看。
这时,他才第一次看见那几个漂亮的女孩子。她们是谁?到这儿来干什么呢?一个女孩跪在地上,把胡俊光的头抱在怀里,拼命地摇晃着他。胡俊光的头顶上不断喷涌而出的鲜血染红了女孩的衣衫和双手。她满脸泪水,用手抹一把,把脸涂抹得红白相间,滑稽而可怖。
另一个女孩勇敢地冲上前来,奋力推搡开边亚军。然后,她跺着脚,一边歇斯底里地号啕大哭,一边撕心裂肺般地厉声高叫:“你们,胆小鬼,懦夫!你们,冲上去呀,打!杀——死——他!”
晕了头的“摄政王”们被她的叫喊声唤醒了。他们红着眼,怒骂着,高高举起尖刀、巨棒和硬石,从四面围逼上来。
边亚军用右手举起铁锹,威猛地向四外一抡,在锹头尖厉的啸声中,他纵声怪笑:“狗男女们,来吧,老子有八只手。”
陈成带着人赶来了。他刚好来得及架住边亚军抡向一个女孩头顶的铁锹。女孩为了护住昏死过去的胡俊光,奋不顾身地扑倒在他的身上。
“亚军,你疯了,对女人下手?”陈成死死地抱住边亚军。
边亚军浑身都被血水浸透了,他只看了陈成一眼,就浑身瘫软地昏了过去。他的手仍紧抓住铁锹把,手指像铁钩似的僵硬。全体“摄政王”都被陈成带来的人堵在了院子里,恐慌,沮丧,不知所措。相比较而言,女孩子们倒是比较从容、镇定。她们也知道自己在这时应该干什么:安抚伤者,低声咒骂敌人。
院外,大队红卫兵也及时赶到了。整条胡同人声鼎沸,水泄不通。
没有再交手。
当三名老红卫兵和十名玩主被相继抬出院门时,院里院外突然变得鸦雀无声,所有的人都沉默了。
沉默了。望着十三名头破血流的同龄人,他们的内心里在想什么?是麻木,还是反省与自责?抑或是蓄积着仇恨、愤怒?
这里还有必要记叙一个小插曲。当伤员被抬出街口时,聚集在街道上的几百名老红卫兵们突然大声喧哗起来。先是有人流声荡气地鼓噪,以后是齐声“噢噢”地吼叫。再以后,在场的所有人,包括老红卫兵和玩主都参加了呼吼,声嘶力竭、歇斯底里然而又是同心协力、起落整齐地狂吼。每个人都在倾泻着自己内心深处郁结的愤怒。
他们到底在吼什么?
在街道的另一端,有一队警察。
警察并没有试图靠近这一大群暴徒,只是远远地监视着。远远地站在那里也不行,还是被吼声轰走了。
夜半时分,陈成在积水潭医院的大门外面又遇到了阮晋生。
阮晋生大度地向陈成打招呼,然后冷冷地说:“陈成,后会有期。”
陈成点点头,说:“来日方长,再见面时,我们还会有更多的事情可做。”
流血之后,北京城的夜晚很恬静。
街边人家中突然爆出婴儿的啼哭声,清脆、嘹亮、感人肺腑。
一位神经质的老人照例在沿街宣讲伟大领袖的语录。他已坚持了两年多,夜夜如此,风雨无阻。不过,他的声带嘶哑,语调呆板拖沓,极辉煌的内容从他的嘴里流出来,也变得含混不清了。
婴儿停止了啼哭,似乎也在认真地谛听。
他能听得懂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