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无疑问,有能力并且有明确动机进行这场复仇行动的只有两个人:周奉天和陈成。从以后披露出的许多材料看,这两个人同为北城地区玩主的主要首领,出于种种原因,他们从未有过联手作案的历史。因此,罪犯只能是他们之中的一个人。
他是谁?
这年的冬天,周奉天在一次众寡悬殊的血腥殴斗中,身中四十八刀,惨死于北京西北部的一处荒山坡上。
在他死后的许久,人们突然发现了一个令人十分惊异的事实:此人劣迹斑斑、罪行累累,但在他的黑色生涯中,从未发生过对一般市民进行主动攻击和无端伤害的事例。
不联手作案,不攻击平民,这是玩主首领级人物进行自我保护所必须遵循的重要规则。然而,在吴卫东事件发生之后,周和陈似乎都放弃了这一传统,在后海中学门前进行武力恐吓,虽然极像是演戏,但毕竟是这两个绝难共立的玩主首领之间的第一次联手。而且,他们共同的打击目标也是圈子之外的普通社会公民了。
在枣儿胡同,他们还会再一次联手吗?行动的疯狂与准确、下手的残毒与坚决以及严格遵守只复仇不掠财的约定,这些迹象都表明了一点,这是一次有预谋的联合行动,他们为自己的这一行动涂染了正义的色彩。
吴卫东死后,枣儿胡同里不再有平民。
惨案发生之后的第二天傍晚,十几名歹徒又一次闯进枣儿胡同。几个人把守住胡同口,另外几个人径直去了响铃家。他们踢烂了小屋的破门,抓着头发把响铃妈拽到了胡同里。
“你自己摸,裤裆是不是湿的!”一条汉子玩命地狠摇着响铃妈的头,逼她摸自己的下部。
响铃妈只是杀猪般惨叫,拼命挣扎。
“好,你不摸,我摸!”汉子恶狠狠地骂了一句,从腰间摸出一把匕首,只一刀就挑破了响铃妈肥大的裤裆。
“求求你,我摸呀……湿的……”响铃妈疯了般地哭喊着,拼力挣脱开汉子的手,护持着自己的下身。她的头发被硬扯下了一大把。
歹徒们轰地一声怪笑,撇下响铃妈,扬长而去了。
第三天中午,他们又出现在胡同口。这一次,他们没有再进入居民家,甚至没有深入到胡同里面去,只是狼一般凶恶地盯着每一个进出胡同的人。他们每个人的手里都捏着一把锃亮的尖刀。
胡同里,家家关门闭户、屏声闭息、提心吊胆。
歹徒们没有什么动作,半个多小时以后,他们就悄悄地离去了。
骚扰持续了整整五天。到了第六天,歹徒再也没有露面。这天晚饭以后,大升子一伙小哥们儿拿刀弄棒地聚到胡同里,个个骁悍愤烈,怒不可遏地要去找人拼命。于是,有长辈和妇道出来拦阻,而越是劝阻越是满脸溅朱地要去拼一腔子血,自家人乱纷纷争闹了一场,俗套地完成了最后一个程序,算是泄了火气和怨愤。
再以后,枣儿胡同就恢复了平静,平静得如同阴窟中的一洼残水,浅显、阴沉,散发着淡淡的异味。
没有人报案。
17
宣红红已经意识到,自己在今天下午没有向陈成讲出内心的那个隐忧,是丧失了最后的机会。
吴卫东出事以后,高二(七)班与学校保卫组的冲突已经激化。在这种情况下,那个致命的把柄——窃书时遗落的长裤,仍在袁一平的手中,这使自己处在了一个极为危险的境地。袁一平不会不加以利用,这样,结果将是非常难堪的。
理智告诉她,应该尽早把这个情况告诉陈成,而他肯定会有办法化解一切。但是在感情上,宣红红是绝对排斥陈成的。同学七年结下的宿怨以及她在这个强悍、霸道的男子面前不由自主地产生的对抗意识,都阻止她向他示弱、求援。
当然,她也很清楚,矜持和傲气将把自己挤入一个毫无转圜余地的困境,那时自己会很惨。她也必须捍卫自己的尊严。
他们是乘夜行客车西进的。
陈成决定保留吴卫东的骨灰,以待将来的某一天对她在海外的亲属有个交代。而且,她的最后安息地选在什么地方,应该遵循她本人的愿望。
陈成说:“吴卫东在自己生命的最后一刻,深深思念的是自己的故乡。”
“故乡?”申金梅不解地问,“她的故乡不是就在这里吗?”
“这里只是她祖上梦中的故国。”陈成说,“而她自己,对这种梦境产生了幻灭,甚至恐惧。她思念的是大海那边的那块土地。她出生在那里,她的父母也埋葬在那里。”
“陈成,我们将把她安置在什么地方?”宣红红问。
“一个圣洁而又清静的地方。她能够在那里遥望大海,期盼亲人,获得安宁和解脱。”
“她会感到孤独和寂寞。”
“不,很快就会有人去陪伴她。”
“谁?”
陈成望着宣红红,低声说:“不是你,就是我。”
凌晨四点钟,他们在山西省境内的一个车站下了车,又转乘长途汽车南下。天色大亮以后,他们终于进人了恒山山脉的心腹地带。
那部老旧的燃气汽车精疲力竭地停在终点站,车上的乘客只剩下了他们三个人。
下车以后,他们先是沿着一条古河川道逆行。河川雄浑而壮阔,两岸对峙的山峰相距有四五公里之遥,显得琐碎而矮小。
“这里曾是古战场,”陈成说,“几十个民族的热血汉子混编成两支军队,列阵、对撞、砍杀,马革裹尸,身首异处,厮拼了上百年,才拼出了一个结果。”
“什么结果?”申金梅好奇地问。
“形成了我国北方的汉民族。参与战争的所有民族,最后都失去了自我。”
“参加战争的目的,就是为了消灭自己吗?”
“不,战争是人类的天性。”
“陈成,你用刀子与人拼争酷斗,也是出于天性?”
“男人和女人的天性都是统治和占有。男人用刀子,女人用姿色。申金梅,你记住,女孩子应该温情脉脉、摧眉折腰……”
宣红红开心地笑了。
走出三十多里地以后,河道逐渐变得狭窄而又崎岖,地上的石块也越来越大。当河道最终变成了一道深深的雨裂沟时,他们已经来到一座孤挺、高峻的山峰的腰部。
仰头望去,在山峰的顶端,矗立着一座多层砖塔。
“吴卫东喜欢那里吗?”申金梅说。
“不管她是否喜欢,她都必须置身在那座宝塔之下。”陈成转过身,遥望着远处那一条烟带般苍莽的古河川,冷冷地说。
“为什么?”
“在对着古战场上难以数计的亡灵,她会静静地思索,会消释对祖国的怨恨。她可以去死,但她不可以把不解、憎恶带进坟墓。”
没有上山的路。只能攀援着光滑的巨石,翻越一堵堵陡立的石壁,沿着那条由山顶垂直悬挂而下的雨裂沟逐级而上。
两个女孩子是被陈成一级一级地托举上去的。在通过最后一道一丈多高的白岩绝壁时,她们已经手脚酸麻,一丝气力也没有了。陈成咬着牙,用头和臂膀把她们硬顶了上去。而他自己却在爬到半壁时突然力竭而掉了下去。
他死了般倚着石壁躺了很久。极度的疲累使他面色惨白、四肢痉挛,大张着嘴,干呕不止。
在那一刻,宣红红的傲慢几乎被瓦解了,她突然意识到,其实,她并不特别厌恶陈成。
晚九时,在溶溶的月色中,他们登上了山顶。
那个精致的雕花木盒被安放在山顶阳坡的一个隐秘处。盒子里,是吴卫东的骨灰和她的精灵。
这个小小的穴居地,四周,有巨大的青石围拢拱卫;上方,是千年灵塔的庇佑和护持;脚下,可以俯瞰空阔寂寥的古战场;无遮无拦的东南方极远处,苍茫浩渺间,是大海,是亡故少女苦思苦想的故乡。
那颗痛苦的、屈辱的灵魂,你可以安息了。与骨灰盒一同存入地下的,还有一个密封的宽口玻璃瓶。瓶中,是吴卫东遗留给她的三个朋友的那笔大额存款。
“这笔钱,我们三个人中的任何一个人都可以取用。而且,不必事先协商,不计彼此份额,也不问具体用途,每个人都可以全权支配。”陈成对申金梅和宣红红说,“不过,这里仍然有一个限定条件,按照它的主人的要求,只有在一种情况下,我们才真正具有动用它的权利。”
两个姑娘背靠宝塔跪坐在山顶上,默对着已隐于地下的朋友,悄悄地掉下了眼泪。她们没有说话。
“红红,申金梅,你们两个人记住,当你们需要动用这笔钱购买那个特定商品时,你们随时可以来这里取走它。这是吴卫东在生前对我的嘱托,也是她死后的心愿。”
“什么商品?”
“命运。”
“命运?命运是可以购买的吗?”
“当然,命运是最容易用金钱买到的商品,记住这个概念,你们的一生将没有大的不幸。那个限定条件就是,这笔钱的使用,必须能够使你们改变自己的命运,获得人生转机。舍此,就是对生者的背叛,对死者的亵渎。”
下山的时候,陈成发现宣红红似乎显得特别疲惫、沮丧。而且,她有好几次偷偷地、失神地打量着自己。
“红红,你一定有什么事要告诉我。”陈成盯着宣红红的眼睛,低声问道。
“没有。”宣红红避开陈成的目光,高傲地扬起头,淡淡地说,“陈成,我只是在想,你刚才在撒谎。”
“撒谎?”陈成一怔。
“你撒谎了,陈成。吴卫东遇到的不幸和厄运,是用金钱能够改变的吗?我们能够用钱赎回她的生命吗?”
宣红红突然失声痛哭起来。“陈成,你在撒谎!吴卫东在临终前一直在诅咒命运,因为命运太阴险、暴戾,它是无法改变的。”她说。
陈成神色黯然,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什么话也没有说。
他们彼此之间后来都没再说什么,都默默地想着各自的心事。直到返回北京城,宣红红也没能对陈成说出隐藏在她心中的忧虑和恐惧。
这使她丧失了最后的机会。
申金梅后来坚持认为,这是陈成犯下的又一桩不可饶恕的罪行。
“作为一个男人,特别是一个敏锐而又厚颜无耻的男人,你应该有办法对付宣红红。”她对陈成说,“再委婉一些,再热切一些,甚至可以假装冲动地做出一些温存的、亲热的动作,软化她,逼她说出应该说的话,那样,一切都可以挽回。”
陈成说,宣红红的性格有缺陷,作为一个女人,她本来应该学会求助和妥协。
18
陈成也丧失了下手的机会。
傍晚,学校放学很久以后,袁一平才在保卫组两名壮健男生的护卫下走出校门。在校门外,他们曾停留了一会儿,警惕地向四外观察。当确认没有异常情况以后,他们才放心地向公共汽车站的方向走去。学校离车站只有不到二百米的距离。
他们刚刚拐过第一个岔路口,立刻就惶恐地站住了。有人轻轻地惊叫了一声。
在路口拐弯处,就在他们面前,站着一个人,是陈成。
刚开始,双方都没有说话,默默地对峙着。
“你们两个人,滚开!”僵持了一会儿,陈成说。他的声音很低,但却极其凶悍、强横,令人不寒而栗。接着,他的手伸向后腰,慢慢地拔出一把匕首。在昏暗的光线里,匕首的锋刃闪着阴森森的冷光。
袁一平呆愣地站在陈成面前,身子僵硬但却挺得很直。两眼毫不示弱地瞪着陈成。
两条壮汉也没有退缩,而且,他们也都从身上掏出了刀子,刀尖指向陈成。这是两条真正的汉子,敢于和陈成拔刀相向,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这需要勇气。
陈成的眼睛微微眯起,刻毒地笑了。随即,他又怒喝了一声:“滚!”他的声音仍很低,但是,已透出明显的杀机。
汉子们仍然没有后退。
突然,陈成一个跨步,纵身扑了上去。匕首的锋刃闪着亮光,向左边那条汉子的腹部突刺过去。慌乱中,汉子的身子向后急退,双手胡乱地摆动,企图保护自己。但是他来不及了,陈成的刀子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猛然变向,直向他的面部戳去。
汉子惨叫一声,仰身摔倒在地上。他的左颊被刀尖穿透,满脸都是血。
袁一平和另一个汉子没有救助自己的同伴,转身向校门方向跑了。
据说,那天的夜里,陈成曾去过袁一平的家。他没有找到袁一平。二十分钟以前,他由人护送着回过一趟家,取了几件衣物后又匆匆地走了。
袁一平的父亲告诉陈成:“在这一段时间里,一平不会再回家了。”
“为什么?”
“有一个坏人在追杀他。”
陈成呵呵地笑了,说:“对,是应该躲一躲。不仅他应该躲,你们家里的其他人,特别是女人,都应该躲起来。坏人找不到袁一平,只能把女人作为攻击的目标。她们会遭到凌辱和强奸。”
“一平,他究竟在外面干了什么事?”袁父惊恐地问。
“你的儿子,他强奸了一个女孩,那个女孩后来死了。”
“这个女孩,她是谁?”
“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儿,我的同学和恋人。”
在以后的两个多月里,陈成曾多方寻找袁一平的行踪,试图找到下手的机会,均未成功。几次得到准确情报后的突然扑击,都被他鬼使神差般地滑脱了,每一次都是陈成匆匆赶到时,袁一平恰巧刚刚离开。双方一再擦身而过,失之交臂。
这就是命。多年以后,陈成这样对人说:“本来,他可以不死。”
十月初,他们两个人曾有过一次不期而遇的会面。
那天上午,陈成有事去学校。刚走进学校大门,他就下意识地感觉到,有人正在偷偷地注视着自己。
他猛地回过身来,发现袁一平在一大群人的簇拥下正走出学校大门,在那一瞬间,他也回过头来看陈成。
两束目光在空中遭遇、碰撞,迸溅起邪恶而又极其强烈的火花。
他们都很清楚,对方绝不会善罢甘休地放过自己。不是你死,就是我死,这就是唯一的结局。
这年的十一月,在一个深夜,袁一平差一点儿死在了周奉天的手里。
当时,袁一平带着一支由几个学校的保卫组组成的治安联防队在新街口北大街一带执行夜巡任务。当他们游荡到新北七条胡同口外时,十几个玩主突然从胡同里面走出来,为首的就是周奉天。
两支人马突然遭遇,相距极近,任何一方都无法再做出回避动作了。
后来曾有人猜测这是周奉天预谋的一次截击行动,目标就是袁一平。而据当时在场的玩主们说,周奉天对与治安联防队突然面对面地遭遇,似乎颇感意外,一下子愣怔住了。不过,当他看清对方人群中的袁一平时,立刻轻松地笑了。
他双手一拱,冷冷地说:“今天,我只要袁一平一条命。其他人,往后退一步,咱们就算是朋友!”说完,他举起一只手。在他的身后,十几个玩主齐刷刷地拔出了刀子。
治安队的人有点惊慌,但是没有人往后退。他们的手里也有家伙儿,但多是能壮胆却不实用的棍棒和皮带之类。
周奉天又是嘿嘿冷笑了两声。接着,他的手猛地向下一劈,十几个玩主像十几条恶狼,突然凶猛地扑向毫无应战准备的治安队。顷刻间,已有五六个人被刺倒在地上。其他人掉转头就跑散了。
混乱中,袁一平的右肩膀被戳了一刀。他的身子向前一扑,踉跄了好几步,总算挣扎着没有摔倒在地上。然后,他忍着剧痛,玩命地向南跑,南面,是灯火通明的新街口路口。
周奉天再一次在人群中找到袁一平时,他已跑出了二十多米远。周奉天怪叫了一声,不顾一切地向袁一平追过去。他一直追出去一百多米远,终于在丁字路口的正中央追上了袁一平,一整块青板砖结结实实地拍击在袁一平的后脑上。
袁一平轻轻哼了一声,一头扎在地上,当时就昏死了过去。
不过,仅仅一周以后,头上缠满绷带的袁一平又回到学校和治安队。他说,这一次,我没死;下一次,该轮到他们死了。
一个月以后,到了十二月中旬,周奉天死了,而袁一平又和陈成见了面。这时的陈成已是个被通缉的在逃要犯,袁一平正带着人四处缉捕他。
19
宣红红出事的时候是十月初。从恒山刚回来不久,袁一平就向她下了手。
那天,她似乎非常清楚地意识到了什么,吃晚饭时,她突然向哥哥问了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哥,你说,如果一个人做了错事,而且这件事已经开始被追究,他最聪明的选择应该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