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人因事而异。”在北京大学读哲学的哥哥说,“承认错误或坚持错误,在一定情况下都是可取的。”
“在什么情况下应该否认错误?”
“在自己的道德和意志的承受限度之内,绝不要轻易地承认自己的错误。”
“哥哥,如果承认了错误事实,会对别人造成极大伤害呢?而且,这个人是一个好人,她已经死了。”
哥哥狐疑地望着宣红红,叹了一口气,说:“那么就保守秘密、拒绝说出实情。小妹,在任何情况下,伤害一个好人就等于伤害自己,绝不是可行的策略。”
宣红红默默地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吃过晚饭,宣红红换了一身旧衣服,静静地坐在灯下看书。哥哥在一旁陪着她坐了很久。夜深以后,哥哥问她:“小妹,那件事,还有挽回的可能吗?”
她望着哥哥,掉下了眼泪,说:“晚了。”
凌晨一时,楼道里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接着,屋门就被猛烈地砸响了。
“他们是来找我的,”宣红红镇定地对家人说,“我做了错事,现在,我要承担后果了。”说完,她拉开屋门走了出去。
三个多月之后,她再回到家里时,已经奄奄一息,只剩下半口气了,是父亲和哥哥用担架把她抬回来的。
三个多月,历经无数次的盘问、审讯、批斗,她始终紧咬牙关,没有说出一个字。审讯笔录完全空白,定案结论也是空白的。
然而,这个人以及这个人的这段历史,也是空白的吗?不是的,强烈的意志与信念,会彻底毁灭一个女人,把她重塑成一个怪物。
后来许多认识宣红红的人说,她的哥哥教给她一个绝对错误的选择。为了一个死去的朋友的尊严,她付出了太大的代价。顽强的抵抗和坚守,毁坏了她自己的心灵,从此,她不再是一个女人了。
宣红红自己说,也为了活人。
“活人?谁?”
“我。”
真正受到宣红红保护的人,是陈成。
据知情者说,袁一平第一次审讯宣红红时,她就铁嘴钢牙地把门彻底关死了。
“宣红红,图书室的藏书是吴卫东、陈成和你三个人盗走的。”袁一平说。
宣红红摇摇头。
“在盗书的过程中,吴卫东和你都与陈成发生了性关系。”袁一平仍坚决地说,“或者是,他强奸了你们。”
“不是。”
“吴卫东也是这么说的。”袁一平笑了,“可是,她的结果很惨。先是遭到殴打,脱光了衣服,十几个男人围着她狠命地打;后来,又被轮奸,还是十几个男人。再后来,她就死了。”
他认真地看着宣红红的脸,慢慢地说着。
宣红红低下头,没有说话。
“宣红红,我可以告诉你,当时,吴卫东哭得死去活来的,她跪在我的面前,抱着我的腿,不顾羞耻地亲吻着我的鞋子。我几乎动了恻隐之心,遗憾的是,即使到了这种地步,她仍然没有说出真话。”
宣红红抬起头,盯着袁一平的眼睛:“你,也强奸了她?”
“不,比强奸更甚,那是一种折磨,一种切割意志的手术。”
“她的意志没有被摧毁。她在临终前发誓,一定也要让你死。”
袁一平的神情变得严肃而又忧郁:“我知道我已经被判处了死刑,而且没有谈判或挽回的余地。宣红红,我不明白的只是,我们之间的这种你死我活,究竟是为了什么?”
“因为第一个已经死了,下一个也必须死去。”
“还有第三个吗?”
“还会有第四个。”
宣红红在治安联防队的秘密监室被关押了四天。第五天夜里,以重大盗窃嫌疑犯身份被移送到公安分局的拘留所。袁一平死亡之后,她的案子才自动了结了。
不过,在被移送公安局的时候,她已经被整垮了。在那四天里,她遭到了非人的折磨和凌辱。袁一平多次强奸了她。
她没有哀求,也没有反抗,更没有松口。
多年以后,人们谈到宣红红时都说她这个人比较正统、刻板,不如吴卫东漂亮、温淑、招人喜欢。但她远比吴卫东坚强,因为她最终还是坚持着活了下来。
这个姑娘,毕竟出生于这块土地上。
宣红红被拘捕以后的第三天,陈成才得到消息。他急急火火地赶到学校,发现申金梅竟安然无恙时,立即就意识到宣红红完了。
“在许多时候,对抗就意味着自杀或死亡。”他沮丧地对申金梅说,“一个女孩子,她完全不具备对抗的力量却偏要选择对抗的方式,这到底是愚蠢还是坚强?”
“难道应该招供和叛卖?”申金梅反问道。
“生为女人,要什么信义和气节?”
“陈成,你说,女人应该要什么?”
“妥协、忍耐、哭泣、示弱!”
“那好,我现在就去投案自首,去哭泣告饶,为红红,为吴卫东,也为我自己。”申金梅哭着就要往外走。
陈成狂怒地拦住她,抬手就给了她一记耳光:“小姑奶奶,服从,女孩子还应该学会服从!”说着,他用力把申金梅搂进自己的怀里,用手轻轻地拍着她的背,嘱咐说:“如果他们也来抓你,你立刻就把偷书的事全部推到我的身上,主谋和胁从都是我。我作恶多端,罪行累累,再添上这一件,根本无足痛痒。”
申金梅愤怒地推开陈成,哭喊着说:“你浑蛋,陈成!我们三个人发誓要保守秘密,现在,她们两个人都信守了誓言,你为什么偏偏要我当叛徒!”
当天夜里,袁一平家遭到了毁灭性的洗劫。十几个穷凶极恶的歹徒冲进袁家,仅仅用了一分多钟的时间,就把屋里的家具和器皿悉数拆烂捣毁了。
袁一平的哥哥曾经试图拦阻和讲理,被歹徒劈面一棒砸在鼻梁上,血喷溅出很远,当时就昏死在地上。
临撤走时,一个瘦高个的歹徒手持一把极锋利的日式长腰刀,把袁家的两个女人,新婚不久的嫂子和五十多岁的母亲,逼到了屋子的一个角落里。他轻轻一捅,刀尖穿透了袁一平母亲的裤子裆部。他用极冷静、平淡的语气说:“我们今天来,是因为袁一平,两天以后我们还会来,仍然是因为袁一平。”说着,他手中的腰刀猛地向上一挑,老太太的裤子从裆部到裤腰被齐刷刷地割裂开。“再来时,你,还有她,将被强奸。”
袁一平的父亲后来证实,在这十几个歹徒中,没有陈成。
另一件警告性报复行动发生在治安联防队办公室的门外。时间是同一天的清晨六点钟。
当时,两名联防队员起床后,睡眼惺忪地出门去上厕所。刚刚走出屋门,东西南北还没有辨清的时候,一个身影突然扑到他们的面前。
这两个人根本没有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时就先后遭了毒手。走在前面的人先被狠狠地踢了一脚,正踢在他胃部神经丛的正中,他沉闷地哼了一声,身子前倾,伛偻成一团。这时,一把明晃晃的匕首一闪,他的左侧面颊被划开一道很长的裂口。
紧接着,第二个人的眼睛上被猛击了一拳。他的眼前顿时腾起一片猩红色,眼球胀裂般地疼痛。他不由自主地扬起双手去护卫自己的脸,这时,他感到腹部先是一阵清凉后是烧心地灼痛,那把雪亮锋利的匕首,已经深深地戳进了他的小腹。
他们都没有看清凶手的面相和身形,但是他们都确认,凶手只是单身一个人。
凶手的动作快捷而准确,下刀子坚决、残忍而又留有分寸。从手法上分析,这个人极有可能是陈成。
20
一九六八年十二月初,北京全市人民群众同仇敌忾地打响了一场整顿社会治安、摧毁黑社会犯罪集团的人民战争。这是一次极具时代特色的红色围剿,恐怖、有效、蛮横。当年的市革委负责人把这场运动命名为“十二级台风”。台风过后,玉石俱焚。
台风的场面是极其壮观的。一连数夜,精神抖擞的街道妇女们手拉手地组成一道道人链,把城区的大小街道分割成零碎的小块;在每一块被完全封闭的区域内,横眉立目、气势汹汹的专业武斗队员们逐户彻底清剿,按照名单抓人。
这是一场得势者对失败者的扫荡。被捕入狱者除了流氓小偷以外,还包括对立派别的领袖、政治性青年小组成员和来京上访告状的盲流。各个中学开列出的黑名单中,最大量的是对抗上山下乡运动的顽固分子。
任何形式的社会反对者,都是监视与打击的目标。
在青年湖中学的黑名单中,列在首位的就是陈成;而高二(七)班的近半数男生和女生都被列入了名单。
在市区已无法立足,十二月十日,陈成仓皇地逃离了北京城。
与陈成一起走的,还有申金梅。他对申金梅说,你不能再被抓进去,那样,我会完全失去理智。
申金梅乐哈哈地说:“孤男寡女,你和我都会失去理智。”
“小丫头片子,别胡思乱想!除了我们两个人之外,还有一个人。一个不如你漂亮、迷人,但远比你成熟的姑娘。”
申金梅一怔:“女妖?”
“不,女神。”
这是陈成第一次对他的同学提到王星敏。申金梅后来说,我无法忘记陈成在提到那个名字时的神情,忧郁、虔敬、诚惶诚恐。我知道那个女孩在他的心目中,就是神明和太阳。
根据一个未经证实的说法,陈成在逃离城市以前,曾经与袁一平有过一次秘密的单独会面。地点在阜成门外的护城河畔。
这个地点是在陈成的地面上。按玩主的规矩,这表明在与袁一平的拼斗中,现在陈成已处在了下风。
从情理上分析,在当时的情况下,这两个人都需要与对方直接见一次面。不是通过谈判达成交易或妥协,而是谋求恢复理智,使这场你死我活的血拼尽快有个明晰的结局,以避免伤及无辜,同归于尽。
这是两条汉子,而不是两个君子。
袁一平表现得冷静、诚恳,但没有丝毫退让的表示。他说:“陈成,你很清楚,在我这方面,已无路可退。无论从已经发生过的或将来要发生的事情来看,我都无法容忍你再生存下去。我将尽一切努力置你于死地。否则,我就去死。”
陈成说:“袁一平,我要告诉你的是,我将设法保留生命,坚持生存下去。无论这个过程延续多长时间,我都会耐心地等待下去,在第一个机会到来时,杀死你。袁一平,只有死亡找到你以后,你才能得以安宁。”
袁一平叹了一口气,幽幽地说:“陈成,你远远地逃开吧,或许,我们从此可以天各一方,永远成为陌路人。那样,你和我将都活着。”
陈成点点头,带有几分忧郁地说:“恰恰相反,我们的路很窄。二十天以后,你我要乘上同一列火车去同一块土地上插队落户。我已经预感到,失去了权力的庇护以后,你,会很可怜、很惨。我不知道到那时,我自己是否还忍心对你下手。”
袁一平也点点头,表示同意:“是的。所以我寄希望于在这之前解决问题,你或者会被我们抓获并被私刑处死,或者被政府拘捕,判处徒刑。你几乎没有机会再乘上那列火车了。生命所系,我会认真做好这件事。”
“命运攸关,我会全力以赴。”陈成说。
21
陈成带着申金梅远远地离开了风险莫测的北京城,又一次进入了京西大山的心腹地带。
进山的第二天,申金梅就病倒了。脸烧得通红,身上却冷得战栗不止。“我想喝点儿热水。”她有气无力地对陈成说。
“再坚持一下,爬上前面那座山,我们就可以烧热水了。”陈成安慰她说。
“我可以坚持。”申金梅疲惫地靠在陈成的身上,极勉强地笑了笑,“不过,你得吻我一下。”她说,声音像游丝一样细微。
陈成背着申金梅,穿过一道阴暗幽深的峡谷,又攀上了谷地尽头的那座山峰。天色将黑的时候,才来到山峰的阳坡。那里,有一架只有顶盖没有四壁的茅草棚。
那天夜里,他们就宿在了茅草棚里。
喝了陈成用瓦罐烧的热水,申金梅的精神似乎好多了。“我还是很冷。”她对陈成说,“你搂着我,行吗?”
陈成紧紧地把她抱在怀里,亲吻着她的额头,安慰她说:“明天就好了,我们能到达王星敏教书的那个村子了。那是个仙居之地,可以辟邪弭灾、悟道养性。”
申金梅似乎完全没有了倦意,她大睁着那双晶莹明澈的眼睛,入神地凝望着远处起伏跌宕的山峦和黑黝黝的苍穹,沉思默想了很久。
后来,她忽然笑了,笑出了声。
“陈成,你是否说过,我长得很漂亮?”她推推陈成,笑着问。
“何止是漂亮,何止!你简直就是惑阳城、迷下蔡的绝代佳丽,环羞嫱让、燕妒莺惭的旷古美女。回眸一笑百媚生,引得蝶乱蜂狂、雁落鱼沉……”
申金梅开心地大笑起来:“陈成,如果我真的这样漂亮,你可就惨了。”
“迷心惘智、捐躯溅血为红颜?没关系,石榴裙下死,做鬼也风流。”
“不,我是说王星敏。明天见到王星敏,她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狠狠地抽你一个耳光。”
陈成哈哈大笑地说:“恰恰相反,见到我携美女进山,她会感到无比欣慰,如释重负,甚至会幸灾乐祸、额手称庆。祸水他顾,对任何一个女孩子都是一大幸事。”
“祸水?”申金梅一怔。
“是的。不知命无以为君子,对于女孩们来说,我是一颗会带来劫难和厄运的灾星。我身边的女孩都遭到了不幸。吴卫东死了,女妖疯了,红红入了监,不知生死。还有我的三个妹妹和王星敏,还会有,其他人……”
“我知道,下一个,将会轮到我。”申金梅沉静地说。
睡到后半夜,陈成突然被一阵莫名的恐慌惊醒了。
他发现,申金梅已不在他的身边了。
他走出茅棚,登上山顶。申金梅静静地坐在山顶一块巨大的山石上,默默地仰视着夜空。清冷的山风吹散了她的发辫,长长的黑发飘荡着、飞舞着,轻拂着她的面颊。
她仍在发烧,额头热得烫手。
那是一个星河辉煌、璀璨的夜晚。黑色的天穹中,繁星累累、列宿森森,微云暗度,耿耿银河高泻。
“你是在寻找那颗灾星?”
申金梅点点头。
“我来指给你看。它先是隐于武仙,夜深以后开始向西游荡、攻侵。掠天琴、犯天鹅、镇蝎虎,最后是逼压仙子、偷窥仙后、觊觎凤凰。一路上,它横冲直撞、肆无忌惮、刁钻阴险、忽明忽灭,一副十足的小人相。”
“这颗霸王星,它有名号吗?”
“它有一个动听的名字:天爵。”
“天爵?”
“上帝的弃子,天上的乐章。”
这时,一阵山风呼啸着掠过山野,遥远的天际隐隐传来丝絮般若有若无的乐曲声。旋律清扬、婉转,激越中寓含着无限的忧郁和怅惘,泣诉中流露出缕缕困惑和感伤。
他们并肩而坐,默默无语,静静地谛听着、品味着上天的心曲。
过了很久,申金梅喃喃地说:“我也找到我的那颗星星了。”
“它在哪儿?”
“它已经度过了自己的明亮期,逐渐暗淡、熄灭了。”
“明天,当夜幕降临时,你的星星,还会再度升起。比起天爵,它是幸运的,环宇中毕竟给它预留了位置。”
“天爵,它的命运会很惨吗?”
“天之弃子,天都不要它,你何必为它忧虑。何况,这家伙行为放荡不检、刁蛮凶悍、攻掠无度。一再害人,也一再害己,只好任由它去了。”
“它能改邪归正吗?”
沉吟良久,陈成很不自信地说:“除非,它能找到自己的位置。这很难,天不容它,它也不容天。因此,即使在归位以后,它的前途也是风雨飘摇、凶险莫测的。它不能保证自己会永远循规蹈矩、恭顺守礼。”
“无论如何,总应该给它一个机会。”
说这句话时,申金梅的神情庄重而又平静,但是,在恬淡平和之中,似乎隐忍着某种更强烈的东西。那是什么呢?
陈成认真地看着申金梅,猛然发现,仅仅在一夜之间,这个小姑娘就突然长大了、成熟了,这使他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惧和不安。她的眼睛仍然晶莹明澈,但是从她的目光中,陈成却准确无误地读到了那个东西:无言的痛苦和残酷的决心。
“小丫头片子,记住,这不关你的事!”他抓住她飘散的长发,野蛮地扯动着,大声惊叫,“高丽姐儿,我的小姑奶奶,你千万记住,天之弃子,天意如此!天意如此啊!”
二十二年以后,笔者在海南岛三亚市第一次见到了申金梅。当时,没有陈成介绍,我一眼就猜中是她。
人到中年,她已失去了少女时的烂漫和明丽。但是,娴静中透出精明和准确,朴素难掩妩媚和艳丽,风采依旧。特别是那双眼睛,仍然晶莹而明澈,盯着人看时,常让人怦然心动、怅然若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