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非是清偿旧债,接受严惩。但是在这之前,另外一些人也将受到惩罚。我可以死,他们也必须死。”
“不仅如此。陈成,你的结局将是最后转机的丧失和整整一生的痛悔。陈成,那样,你的余生将仅剩下仇恨、追忆和无休止地剥夺自己。”
王星敏轻轻地靠在陈成的肩上,抓起了他的手,把他的手紧紧地贴在自己的脸颊上,无声地哭了。
温热的泪水滴落在陈成的掌心里,也浸软了他的心。
王星敏说:“我知道,这个社会有许多的不公正。但是,一个人不能在对抗中度过自己的一生。在任何意义上,个人的碰撞都等同于战斗前的自伤行为,用自己的手打破自己的头,狰狞掩饰了卑怯,鲜血刷染了耻辱。”
“只是因为对抗方式的野蛮卑劣吗?”
“不,因为它有负生命。”
“生命?”
“是的,生命的本义不是抗争,而是建树。”王星敏看着陈成,幽幽地说,“陈成,你的一生,会是有所建树的吗?”
据笔者反复查证,陈成在王星敏的陪伴下,于一九六九年一月八日从北京起程去山西雁北地区插队落户,在这之前的一天,学校方面最终为他办妥了一切必备手续。
他是“干干净净”地离开北京的,旧债已被注销,罪恶、鲜血甚至人命,都已不复存在了。输定了的棋局被一把搅散,重新列阵,再度拼搏、厮杀。
陈成常常说,人生如棋局。的确,一个能够及时抓住转机的人,可以有效地清除自己的历史。
然而,这个转机的实现竟会如此轻而易举,这是令人真正感到蹊跷的。一月八日,距北京站广场血案的发生整整十一天。在这十一天里,陈成究竟在哪里,又做了些什么呢?王星敏和申金梅,她们又在哪里?
据陈成自己说,他仅在小山村里住了三天。在第四天深夜,他回到了北京城。两个小时以后,他就被捕了。
他没敢回自己的家,而是悄悄潜进西直门外一个北城小玩主的家。这里原是护城河沿的一块弃地,被用做铁路部门的储木场,高高低低地垛了一些淋了沥青的枕木条子。玩主的父亲是这个储木场的看守,自己盖了两间土屋。一家人都住在这里。没有邻舍就没有告密者,按说,这是一个极安全的落脚点。
轻轻敲开屋门以后,甚至连灯都没敢开,摸着黑地洗了脚,陈成倒头就睡在那一家人合睡的大木炕上。
陈成说:“走了一整天的山路,精疲力竭,我几乎是一躺下就睡死过去了。但是,也仅仅是睡着了几秒钟,突然打了个冷战,我一下子就被吓醒了。内心里充斥着一种莫名其妙的不祥之感,浑身冷汗淋漓,心慌得咚咚急跳。
“我意识到,自己在这里落脚,是犯了一个极危险的错误。
“我立即就跑下地,快速向屋门走去。
“但是,晚了。屋外,暗夜中,两百多名手持刀械棍棒的治安队员悄无声息地越过了储木场那道刺铁围栏,黑压压地挤成一团,从四面向这两间小屋围拢了过来。我知道,现在,无论是打还是跑,都已经晚了。”
陈成说:“很显然,我被人出卖了。我曾经把自己的这处匿居地点告诉过两个人,至少是她们中的一个人出卖了我,这两个人是:申金梅和王星敏。
“我在公安分局的看守所里一共被拘押了十五天。刚进去的时候,昼提夜审,严词逼供,定的调子就是把我问成死罪。我是铁嘴钢牙,装傻充愣,对着拍桌子。几天下来,仅落实了几起打架的事,但是既没有动用凶器,又没有造成伤害性后果,远算不上是什么罪行。
“就在这时,出现了一个令人难堪的罪行材料。北城的一个圈子在交代自己的问题时也揭发了我。她一口咬定曾单独和我在一起看过一场电影,地点在圆恩寺电影院,片名是《鸡毛信》。
“这件事无论真假,都实在是没有什么意义。但是办案的军代表却对这则揭发材料极感兴趣。他认定‘鸡毛’这两个字大有深意,连续两天两夜对我进行突审,力逼我交代出看电影的全过程及一切细节:‘电影院里黑咕隆咚的,你们单男独女肩并肩地坐在一起,手脚就那么老实?’军代表坚信我猥亵了那个女孩子。
“说实在的,我从来没有和不三不四的女孩子一起看过电影;而且,我至于到电影院去干那种鸡零狗碎的下贱事吗?看上了谁,愿意的,上床就是了。不过,权衡再三,我还是咬着牙认下了这桩烂事。北城玩主的头号首领,总得有点儿什么罪恶。
“我说,我和她看过电影,也做了些小动作,解了她的腰带,手也伸进去了。
“‘就这么简单吗?’军代表兴奋得浑身哆嗦,瞪着一双牛眼深刨狠挖,‘放下包袱才能轻装前进,你说说鸡毛的事。’
“我只得顺坡往下胡说了。我说,后来,我拔了她的,两根毛。
“我当时差点哭出来。
“军代表对那天的审讯结果相当满意。虽然他再追问到诸如女方是否有疼痛,是否挣扎、扭动、呻唤等更细节的问题时,我坚决不再合作,他还是极慷慨地赠送给我两个窝头。但是第二天再审时,他又瞪起了牛眼,气哼哼地说:‘你利用了我的信任,欺骗了我。女人的毛是鸡毛吗?’
“我红头涨脸了好一阵子,狠狠心,彻底把自己卖了。我承认了,那个女流氓也对我做了同样的动作。
“此后,我再也没有被提审。自我作践终于得到了回报,我知道,我的盘子就算这么定下来了。
“在一次打牢饭时,有人指给我看了那个圈子,一个脏兮兮的、神情猥琐的女孩子,一望可知还没有破过身。我后来指派人给她送过窝头,但她没有吃到,被同号的那些壮硕的女贼给抢了。不久以后,她被判处十年徒刑,主要罪行就是‘鸡毛信’事件。
“第十五天,学校来人与公安分局的军代表交涉,把我领了出来,当天下午就注销了北京市户口,第二天一早就上了去山西的火车。”
有许多理由可以相信陈成叙说的故事是真实的,但仅仅是故事而已。笔者遍查了保存完好的公安部门档案,在二十几年前的那次大围剿中,被收容审查的名单上没有出现过陈成的名字。
他根本没有被捕过。
那么,他精心编造了这样一个虚假的故事,甚至不惜糟蹋作践自己,究竟是为了掩饰一个什么真实呢?一个恶名远播的黑社会集团首领,能够这样轻易地逃脱惩罚吗?
命运的转机,有一个真正的秘密。
一九六九年春节过后不久,青年湖中学发生了一起震惊全市的殴打解放军军训干部的事件。那天傍晚,驻校军训的一位连长刚走出校门,突然从街对面冲过来一个女孩子,一把就揪住了连长的脖领子。女孩披头散发,衣装不整,两眼泪汪汪的。她又抓又挠,劈着嗓子泼叫:“就是这个流氓,他昨天晚上,强奸了我!”
在校门内外早已守候多时的几条壮汉闻声立即扑了上来,二话不说就撕下了连长的领章帽徽,接着就下了狠手。汉子们目的明确、训练有素,一拳就把连长放倒在地上,然后几双穿着硬头皮鞋的脚照着他的裆部和脸部下死力地踢。也就是眨眼工夫,那位连长就被打得血葫芦似的,人都走了形。随即,歹徒们一哄而散,刁男恶女走得无影无踪。
据说,连长的表现堪称英勇,没有还手,没有申辩,甚至在昏死过去之前,竟连一声都没吭。
很显然,这是一个经过认真策划的阴谋,而且极有可能带有恶毒的政治目的。因为连长绝对是无辜的。他春节前回河北乡下探亲,这天上午刚刚回到军训团报到。“昨天晚上”他还在火车上,众目睽睽之下,他去强奸谁?
然而十分蹊跷的是,有关当局竟对这起恶性反军案件进行了彻底的冷处理,没有追查凶手,甚至也没有表现出应有的义愤,讳莫如深,三缄其口。连长伤愈后回到部队,第二天就被剥了军装,复员回乡了。
谣言四起,但没有谁出面辟谣和解释。
一则谣言称,高二(七)班的一个女生与这位军训干部关系密切,该女生下乡插队走之前的那段日子里,他们常常单独在一起。有时是白天,有时是晚上。
这则谣言最早出自学校传达室那位眼尖舌利、一肚子是是非非的胖女人之口。她对“晚上”发生的情况描述极细,并且诡秘地对好事者们暗示:知道那个女生的名字。
几天以后,胖女人的独生儿子被人打瞎了一只眼,胖女人狠狠地抽了自己几个嘴巴,从此就死死地闭了口。
这起殴打解放军干部的恶性事件,像一股淡淡的轻烟,在不知不觉中飘散了,几乎没有留下什么痕迹。
这一年的春节,陈成从山西返回了北京。年三十的上午他在北京站下车以后,聚在北京站广场发年节财的南北城的佛爷和玩主都看见了他。不到下午,陈爷回来了的消息就传遍了南北城各个码头。有人兴奋,也有人胆战。见到陈成的人说,陈爷一脸的寒气,没准会对谁下刀子。
当晚,南北城有头脸的玩主带着弟兄们凑的钱去给陈成上节贡时,却没有找到他。陈家院门紧闭,无灯无火。
知情者说,陈成只在北京逗留了一天。除夕夜,他带着自己的三个妹妹去了杨宏全家,在杨家吃年夜饭,守岁,还给杨宏全的老人磕了头。大年初一天蒙蒙亮的时候,他从杨家直接去了火车站,登上空荡荡的西去列车,悄无声息地返回山西了。
妹妹们曾流着泪挽留他,他叹了口气,幽幽地说:“我已经不是北京人了。”
但是,三天以后,在大年初五的深夜,他又一次回到了北京城。他独身一人,没带任何行李。头上的狗皮帽子压过眉际,一方大口罩蒙住了整个脸,只露出一双眼睛。目光阴沉、凶狠,像渴血的狼。
他在清华园火车站下车,匆匆穿过站台,很快就消逝在暗夜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