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县治地图上根本无法找到娘娘沟这个生产大队,实际上也没有它的位置。因为全县最北部的公社是都督堡,而都督堡再往北就出了县界也出了省界。娘娘沟却在都督堡正北四十华里处。
在县城的知青安置办公室,一位干部对陈成坚持要去娘娘沟极表诧异,不过,他似乎立即就对陈成的要求表示出理解。他指着地图边框外边的空白处对陈成说:“这是块天外的飞地,好风水,离皇帝远,离娘娘却近。”说完,他盯着陈成,意味深长地一笑。
陈成悚然一惊,他不知道何以县里这么快就掌握了自己的情况。为了确定插队的地点,他和王星敏发生了互不让步的争执。王星敏坚持要去都督堡,因为那里有一所完全制小学;而陈成却一定要去娘娘沟,因为那里有申金梅。
不过,当陈成到了娘娘沟以后的第二天,他立即就明白了那位干部的那番话的真实含义。这里农民的穷困和女人的美貌都令人极感惊异。散落在方圆六七里的七十多户农家土坯窑窝里,几乎户户都有出落得美艳绝伦的好女子。
如此众多的美女子齐刷刷地聚在这个穷窑窝里,这是令人难以思议的。而且这地方女人的美貌也极有特点,鼻直、目深、睫长,皮肤白皙、细腻、洁净,身材高挑,下肢修长,气质极显高贵。她们喜穿短袄肥裤,额勒一方或素或花色的布巾,虽然衣衫褴褛,浑身布片叮当,但个个都如天仙临凡,艳而不俗,俏而不浪。
与女人的美丽相对照的是这里男人的瘦小和猥琐,眉淡、睛黄、钩鼻、鼠须,寡言少语,且从不正面对人,看人时目光从斜刺里偷射,阴刻而又刁蛮。这里民风强悍,男人的后腰都掖着一把打制粗陋但极锋利的叶形匕首,一言不合,动辄拼个你死我活。
有了女人的美丽,必须有男人的凶悍。
关于娘娘沟这个村名的来历,当地人说这里真出过皇娘娘,且不只一个。北魏时,文帝一边在南面百里外的云岗开凿石窟大兴佛事,一边在北边的娘娘沟广聚天下美妙女子遴选才女。与崇佛相同,选美也是一项百年大计的事业。文帝雄才大略,企图通过美女的传育,造就出一个血统和才智真正超卓的皇室谱系,以维持万代基业。
因此,选美的程序严谨、标准苛刻,但赏赐又极丰厚。层层汰劣、级级拔优,最终能到达娘娘沟的都是品貌奇绝的临凡仙子。而对这些美人,无论最后中选与否,均授皇田百顷,娘家男丁世袭三品爵。
然而,当上百名绝代佳丽终于款款地聚拢到这条人迹罕至的荒沟里以后,文帝却驾崩了,子孙又不肖,烈烈轰轰的一个王朝倏忽间灰飞烟灭。美人多薄命,此时别说良田官爵,就连回乡的盘缠和果腹的糟糠都无人供给了,加之烽火战乱和关山隔阻,美女们只好凤凰落村,就地为民妇了。
娘娘沟的再度辉煌是唐亡后的五代十国时期。七十多年间,乍起即败过好几个短命朝廷,但朝朝都有娘娘沟的女子卧了龙床的。但这些娘娘不可生育龙种,生子且继了大统的,朝廷必定倾覆。
可以作为这些历史传闻佐证的,是沟口处那堵屏风般遮护村落的青石巨壁以及壁上古人镌刻的那一个半大字。第一个字是个“猎”字,它的左侧是个“良”字,“良”字瘦得不成比例,显然只是一个整字的后半部分,而在它的部首处,却莫名其妙地雕了一个凹凸不平的鱼形纹饰。近看像个“女”字旁,远看则是个“犬”字旁。与“良”字相配,分别成“娘”字和“狼”字。
相传这字是辽世宗手书,字体雄奇而严正,森森然一派帝王气象。陈成颇信此说,他后来曾几次对人说:世宗圣明聪慧,仅写一个半字,不仅道出了一段血淋淋的历史,而且向后人昭示了一个深刻的哲理:你要猎娘,就必须同时猎狼;花一般女人的身后是狼一般的男人。
陈成说:“你的身上沾了女人的血,又溅上了男人的血时,你能大睁着眼睛、全须全尾地走出娘娘沟,你就有资格成为帝王。”
在以后的漫长岁月中,陈成只有很少几次对人提及娘娘沟,对这个地方,他的内心深处似乎有着一种极隐秘的恐惧情结,因为每次提及时,他都会不由自主地联想到人的鲜血。
“男人的血是粉红色的,稀薄如水,寡淡无味;女人的血却是乌紫色,黏稠、烘热、腥臊。”他说,“一沟热腾腾的腥臊气,从中挣脱出来,如同再生。”
他说这番话时,语调平淡、神色祥和,但听者却总有一种被肮脏、秽恶紧紧围裹住了的压抑感,浑身燥热,满目腥紫。
陈成说:“我进娘娘沟时,已是傍晚时分了。沟东的天空已经黑了下来,沟西却霞光满天,绚烂而又明亮。一缕玫瑰色的阳光从山缺处喷射到沟口巨大的青石壁障上,由上而下漫洒下来,石壁被涂染上镶着金边的紫色。
“我看见了石壁上的那两个大字,或者说,我最先看见的是那个鱼形浮雕纹饰。在夕阳中,它线条柔和、凸凹分明,使我一眼就看清了它的内含隐义,并且被它深深地震慑住了。
“那是一个形神生动的、血脉偾张的、巨大的女性生殖器。”
进村以后,陈成立即又被另一个奇异的景观惊呆了。在知识青年们借住的两孔破土窑的上下前后,悬挂着无数条或淡粉或洁白的柔软的纸絮。
微风中,长长的纸絮东飘西荡,挣脱断裂,像招魂送鬼的幡旗。
陈成捡起一条纸絮,认出这是城里女孩子们常用的月经纸。
两孔土窑,门窗紧闭,死寂无人声。一条纸絮飞挂在窗棂上,扑扑地抽击着窗纸。陈成用手扯断了纸絮,用力一扔,纸絮就像一条飞舞的飘带,身躯搅动着向沟口荡去。
生殖器。月经纸。
2
在陈成之前,娘娘沟一共分配来六名北京知识青年,三男三女,分别来自北京的五所学校。
大队书记南奎元曾跑到都督堡向公社武装部长、知青工作领导小组组长阎炳玉再三告饶,拒收这六个男女:“娘娘沟闹饥荒哩,人均口粮才二百斤壳粮,养不活这些北京娃子。”
阎炳玉瞪着眼说:“要也得要,不要也得要。口粮五百二,不够你再添,饿死一个,我用绳子捆了你,然后一枪崩了你!”争执到最后,娘娘沟同意接三个,但必须全是女娃。男娃能吃,野、闹性,拴不住裤腰带哩。
南奎元说:“来男娃也行,你阎炳玉先把他们阉过了。”
阎部长甩手就给了南奎元一个嘴巴子:“娘娘沟那么多好女儿,都让你南奎元一人霸着使唤?去上三头叫驴,再配上三个臊窝窝,这是县上的精神,要扎根一辈哩!扎根在娘娘沟,又不是扎根在你婆姨的臊窝里!”
“快别说我,你婆姨的臊窝险着哩!”南奎元恶毒地说。
阎炳玉一怔,半天没能回上嘴。
头年他从县里放任都督堡,因视察工作去过一趟娘娘沟。从沟里出来,眼都直了,径直就回县城把婆姨休了。接着,他请公社赵书记出面保媒,陪南奎元喝了三天三夜的酒,许下了给娘娘沟五个征兵名额的重愿,外加二百元彩礼,终于从娘娘沟订下了一个十八岁的小媳妇儿。
这媳妇儿名叫丑女。娘娘沟的人说,丑女是沟里人挑来拣去才剔选出的最不中看的赖女子,自小缺吃食,没喂起来,少膘哩。
迎娶那天,挂着串铃的四套马车把新媳妇儿拉进堡门时,全镇几千口子人全跑出来看,黑压压地挤了一街筒子人。一见到丑女,所有的人都只会瞪眼、不会眨眼,只喘气、不说话,整个都督堡都被这沟里女子的美貌震傻了。
一位上了年纪的老人说,阎部长马脸、鼠目、鸡腚嘴,没有一点儿帝王气象,娶沟里女子要烧身哩!
都督堡在近百年中从未娶过一个娘娘沟的女子。一百年前,一个姓郭的大皮货商为他的三儿子娶了娘娘沟的一个寡妇。为此他把一驼队的粮食和铜钱卸在了娘娘沟口的青石壁下,自贡井的盐包一包压一包,直垒到把鱼形纹饰堵严。
寡妇进了门,郭姓家族却遭了难。在以后的三年里,老当家的和他的七个儿子以及旁门近支的十几个男丁相继横死。有的在去北草地经商的路上神秘失踪,尸骨全无;有的躲在家中却被塌落的窑顶活活闷死。唯一剩下的男丁是寡妇生下的儿子,才两岁,被人偷偷地包裹了,装在马料口袋里混出都督堡,远远地逃到太原城去了,算是为郭姓存续下一线血脉。
另一位与娘娘沟女子有染的是一位共产党干部。民国三十七年,贺龙将军率大军北上打绥远城,在都督堡设了兵站。兵站的粮秣干事偷偷地给娘娘沟运去两胶皮车麦子,求娶一个沟里的女子。当年在沟里主事的是南奎元的父亲南壬清老汉。他叹了一口气说:“一念你是个共产党,二念这两车麦子救了全沟百十口子的命,我送你一个女子,你睡上三天吧。记住,只三天!”
粮秣干事在镇外不扎眼处占了一间土窑,南壬清老汉亲自把女子送了来。那女子的头上套了一个黑布口袋,齐脖根处扎紧,把一张脸蒙得死死的,身上却一丝未挂,只是宽宽地裹了一条白茬皮袍。南壬清把她背进屋,送上炕,她极痛快地就把皮袍脱了,不遮不掩地裸露出一个奶白色滑润的身子。粮秣干事怜惜地赶紧用棉被把她裹了。
娘娘沟讲信用,送来的是个处女。三天三夜,任你揉来搓去,总是曲意逢迎、百依百顺。只有一件事她拼死也不肯顺从,那就是解开蒙脸的黑布套。三天三夜,粮秣干事硬是没能看见她的脸。
他动过硬的,在拼争撕扯中,他只是用剪刀铰下了她的半截发辫。那是一缕极美丽的丝发。梢端微卷,酱赤色,莹莹有金属光泽;置之口鼻前,有异香。三天期限一到,南壬清带着几个瘦狼似的刀手来接人。粮秣干事扑通一声给他跪下了,说:“有这三天,我这一世都不会再娶别的女子当婆姨了。我不求别的,只求你让我看一眼她的脸。我得知道我唯一的女人是谁。”
南壬清仰天长叹道:“看吧,看一眼你小子的命就算活到头了。”说完,他亲手解开了女子头上的布套。
当粮秣干事终于看见了那女子的容颜以后,先是惊得目瞪口呆,随即就悔约翻了脸,拔出枪就扑上去抢人。刀手们一拥而上,两刀子戳瞎了他的两只眼。
打绥远未成,大军回师时,派一个营的快枪把娘娘沟围住,绑了南壬清和几个刀手,在都督堡镇东的干河滩上一顿排子枪全给崩了。
同时受刑的还有粮秣干事。他跪下以后,大睁着两只黑眼窝,梗着脖颈大呼“共产党万岁”和“把革命进行到底”的口号,引得一镇的老小都为他求情告饶。此人是老粮秣了,经手的银元、烟土能堆积成山,向来纤毫不染。现已年过不惑,娶房媳妇睡个把女人,有什么大不了的过错?
人有情,军法却无情。首长思之再三,几番掬泪,还是挥挥手杀了他。
粮秣干事的罪名是奸淫民女,南壬清们则是偷盗军粮。犯花罪可获厚葬,八名老战友把一口七寸板的柏木棺材抬到了刑场;盗军粮者曝尸半日后就地掩埋,以诫示人众。
那一年春夏,晋绥大地赤旱千里。都督堡人饿毙十之二三,娘娘沟却喝着麦子糊糊挨了过来。南壬清和几个刀手的名字被镌刻在沟口青石壁上。那位和粮秣干事睡了三天的女子的姓名却未能流传下来。
据陈成后来说,她是南壬清的女儿、南奎元的姐姐。
女人的生殖器可以上壁,名字却不能。
阎部长命中少了帝王的福分,在娶亲的当天就倒了运。
马车在院门外停住。丑女轻盈地跳下地,浅笑着向四外点点头,然后款款地走进洞房。但是紧接着,她反身就把屋门从里面死死地闩住了,任迎亲婆子好劝歹哄,那扇门再也没有打开。
夜半,喝罢喜酒,阎部长在一伙好事者的簇拥下回到新房。这一次,只轻轻一敲,门栓就从里面打开了。有人信誓旦旦地说,丑女在房里早已把衣服脱光了,开门时,露出一截白花花的身子。
正当好事者们悄悄向窗根凑过去时,忽听见屋内一声凄厉的惨叫,随后屋门大开。阎部长一个倒栽葱从屋里摔了出来。明晃晃的月光下,他的脸上遍布抓痕,血糊糊的,很吓人;左手掌上挂着一把剪刀,锋利的尖刀穿掌而过。
第三天深夜,睡在公社办公室的阎部长被手伤疼醒了,越想越窝火,忽地起身,从墙上摘下半自动步枪,压满一排子弹,倒提着又去踹新房的门。
天快亮的时候,有人听见新房里响了一枪,估摸着是部长把新娘一枪崩了,欢欢地赶来看热闹。屋门大开,那床绣着鸳鸯戏水的绿缎被下躺着一个人。有人小心地掀开被,发现躺着的竟是阎部长。他的手脚被捆得死死的,怀里还插着一杆枪。麻绳绕过他的脖颈,勒得他口眼歪斜,胸前吐满白沫。
新娘子已经回娘家去了。
陈成到都督堡时,武装部长阎炳玉对他表示了最热诚的欢迎。“你去娘娘沟合适,”他拍着陈成的肩膀说,“我们都知道你,你在北京是抢匪的大头目哩。”
陈成默不作声地望着他。
阎部长接着说:“娘娘沟的阶级斗争复杂,最厉害的是那些女人,她们要夺无产阶级的政权哩!”说着,向陈成展示了左手掌心的疤痕。
“我最怕的就是女人。”陈成说。
“怕女人?不怕!男人有一支枪哩,硬硬的!”阎炳玉正气凛然地说。
3
那是一个月黑风高夜,是知识青年进入娘娘沟的第十天。村东村西男女知青的两个宿舍同时遭到歹徒的袭击,损失极惨。三个男生凄凄惨惨地哭了一夜,而女生那边,连哭都没敢哭出声来。
晚九时,男青年小范从屋里出来倒洗脚水。他的身子刚刚离开屋门,一根粗重的木棒就狠砸在他的后脑上,他只轻轻地哼了一声,就连人带水盆摔出去好远。
组长钟伟光听到外面的响动,立刻冲了出来。他太慌张了,光着脚,也没拿他那支长筒子火药枪。
歹徒就隐在屋门外的暗影里,像张网捕鱼般沉稳而老辣。木棒由下而上兜击在钟伟光的下巴上。他那高高壮壮的身子一下子飞了起来,仰面横躺在冰冻的大地上。
一个歹徒走到他的身前,抬脚踩住他的裆部,用力一碾。
钟伟光凄厉地惨叫一声,昏死过去。
韩杰端着火枪冲出来救助同伴时,清清楚楚地看见了行凶的歹徒。他们一共是两个,身量矮瘦,夜行装束,只在蒙面黑布的上方,露出一双冰冷的、金黄色的眼睛。
见到韩杰,他们慢慢地退着走了。
韩杰追出去几步。那支长筒枪里,没装火药和铁砂。
小范的伤不重,后脑正中肿起一个大包,头晕沉沉的,只想呕吐。钟伟光却伤得很重。下颌和上膛都被击裂了,浓稠的血浆喷溅在胸前和脸上,整个脸都疼得变了形。
褪下棉裤,他的裆下隆起一个黑紫的肿球。很明显,歹徒是冲着他来的。他们要灭了他的根。
这场祸事早晚都会发生。因为有了那个女人,那个三十出头的女人。
钟伟光后来对陈成说:“当时,我真不应该死盯着那个女人看。我无法管住自己,鬼使神差,身不由己,眼睛硬是被她死死地吸住了。看她的脸,也看她的手,那双青白色的、灵巧而温柔的手。”
陈成冷冷地说:“没有什么不应该的。女人好看,就是把她睡了,也是应该的。”
钟伟光没有睡过那个女人,至少是以后很久,他没有睡过她。虽然这女人几乎就是他理想中的未来的妻子,但她更像他刚死去不久的母亲。他喜欢母亲那样的女人,憔悴中不失妩媚,成熟、热烈、大胆而又逆来顺受。
从出生一直到二十岁,钟伟光一直和母亲睡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