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午的时候,村东男知青住的窑院里突然响了一枪。枪声沉闷、压抑、愤怒,院外干枯的老榆树被火药枪打着了,冒出缕缕青色的烟雾。轻烟袅袅上升,与村西的纸飘带遥相呼应。
中午的时候,又响了一枪。几只在村街上啄食的母鸡在枪响过后再也没有站起来。鸡的主人远远地看着,没有人走过来。
那天的傍晚,陈成进了娘娘沟。
5
南奎元和大队会计已经是第四次去都督堡了,但是那笔钱款仍没有要到手。公社会计说:“这笔钱是国家下拨的知青建房款。没有公社知青工作领导小组组长阎炳玉的手令,谁也不敢让你拿走一分钱。”
他只好去找阎炳玉。见到南奎元,阎部长的脸立刻阴沉下来,那双带棱带角的豹子眼圆睁着,凶猛的目光直射到南奎元的脸上。南奎元也眯起那对黄眼珠,冷冷地回视着对方。两条汉子默默地对峙良久,一句话也没有说,就各自转过脸去走开了。
第四次,南奎元于无奈中又一次去了武装部。这一次,阎部长说了一句话:“丑女,她什么时候回来?”
南奎元低下头,几乎把嘴唇咬出了血。过了好久,他才狠狠地吐出一个字:“回!”说完,他转身就走了。
两条汉子彼此心照不宣,不送回丑女,娘娘沟就拿不到那一千多块钱。
那天夜里,阎部长听见有鬼鬼祟祟的脚步声在他的门外走动,他抄起半自动步枪就向门外打了两枪。
第二天清晨,人们发现一只半大的架子猪死在阎部长家门外的谷场上。部长的枪法令人惊叹,两个枪眼只间隔了一寸远,齐齐地打在猪的后脑上。
不知是谁家的猪,也没人来认领。中午,几个基干民兵把猪毛煺了,吊在武装部门前的单杠上剔肉。那猪白生生、光溜溜,就像娘娘沟的女子,人们评论说。
南奎元没有做假使诈,他真的下决心要把丑女送回都督堡了。因为没有别的办法,娘娘沟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了。
事实上丑女已经给娘娘沟挣回了六千多斤粮食。头年大秋前,阎炳玉带着人来娘娘沟估产。以估产决定交公粮的数额,高估多交、低估少交,娘娘沟最终能剩下多少粮食,全在他的一句话上。那时丑女的事还在悬着,没有最后定下来。阎炳玉连田里都没去,径直找到南奎元,阴沉着脸问他:“你要高估呢,还是低估?”
南奎元当时没有回话。他一个人去了沟口,面对着大青石壁呆坐了很久。
石壁上镌刻着许许多多的人名,他们都是为捍卫娘娘沟人的贞洁和尊严而死去的列祖列宗。他爹南壬清老汉的姓名也曾刻了上去,以后又被村民们生剜了下来,他不配,在娘娘沟的历史上,他是第一个捧了女孩儿的光身子送给外面男人的村首。
可是,仅仅一条女孩儿的光身子,又救活了多少条人命!
用女人换粮食,以妥协换取生命,这是对祖宗的叛逆呢,还是一种革新?
祖宗远,肚皮近。祖宗的魂灵早已飘过贺兰山西去那个神秘的发祥地了。孤守异地的这两百多个子孙却还得活着。
从沟口回来,南奎元就给阎部长回了话。他说,丑女性子烈,怕你降不住哩。
阎炳玉斜了南奎元一眼,取下墙上的半自动步枪,瞄也没瞄,抬手就向远处正扑飞寻食的沙鸡群开了一枪,一只肥硕的沙鸡立时被打得翎飞羽散。“我的性子也烈,嘴笨,只会使个枪。”阎部长说。
那一年,娘娘沟每人多分了三十斤粮食,全村合起来就是六千斤,整整的两胶皮车。
娘娘沟的一个女子,大约也只能值这么多了。当年的南壬清也不过是换回了这个数。南奎元比他爹做得漂亮。他爹是亲手剥了女子的衣衫,硬掰开女子的腿送给了人家,他却在粮食到手后把女子囫囵地接了回来,连一根毛都没有给都督堡留下。
不过,在那次交易中,南壬清们最后赔上了几条命;这一次,南奎元能够这么便宜地就得了手吗?
去年入冬后不久,娘娘沟去大同矿区拉脚的两挂大车途经都督堡时被武装部强行扣留。车把式曾举着铡刀试图反抗,被阎部长一枪托子戳断了两根肋骨。
阎部长发了话:娘娘沟如果不交清历年积欠的六百元战备费和民兵训练费,车和牲口都别想往回要。
两挂胶皮车、六匹骡马,这几乎是娘娘沟的一大半家当!
南奎元没有去交钱赎车。不是赌志气,是娘娘沟穷得叮当烂响,实在是拿不出这笔钱了。
阎炳玉派民兵把六匹骡马牵到距娘娘沟口三里地的荒岗子上,用铁蹄绊和粗棕绳把牲口结结实实地捆缚在地桩子上,派人轮换着用长鞭狠抽。牲口负痛的嘶鸣声一阵又一阵地飘进沟里。那一夜,娘娘沟无烟无火,大人孩子都在哭泣。
南奎元让人把自己绑了,跌跌撞撞地走了四十里,一进武装部的院子就跪在了地上。阎部长看都没看他一眼,扛着步枪到荒岗子打沙鸡去了。
最后,娘娘沟把六千斤粮食拉到都督堡粮库卖了,交上了那六百元钱。这些粮食,是按人头均摊三十斤从家家户户抠出来的。
事过不久的一天夜里,阎炳玉在熟睡中突然被一阵响动惊醒了。窑顶上似乎有人在干什么,细碎的沙土扑嗖嗖地往下掉。
他抄起步枪,哗啦一声推上子弹,仰头向上大吼了一声。
屋顶上没有了动静。过了一会儿,有人从上面重重地跑了下来,撒腿跑了。
阎炳玉想要追出去,就在这时,他突然被一股强烈的恐惧紧紧地笼罩住,冷汗一下子就涌了出来。完全是出于本能,他稍一愣怔,随后就光着身子从炕上飞扑下来,死死地贴在冰凉的后墙上。
轰地一声巨响,半个窑顶塌落下来,厚厚的黄土和窑坯把睡炕深深地掩埋在了下面。
阎炳玉没有被伤着,甚至毫发无损。不过,当人们把他从塌窑中拽出来时,他光赤赤的身子不停地颤抖,大嘴岔子裂着,一句话也不会说了。
有人说,娘娘沟人太穷,只用了半管炸药;也有人说这件事不是娘娘沟干的,娘娘沟对付仇人,不用炸药,只用刀。
6
丑女是在那天的傍晚被送出村的。村人们后来说,南奎元学了他爹南壬清。不学南壬清,再好的女子也换不回钱粮哩。
不过,这一次,有一个北京来的知识青年为娘娘沟送出去的女子送行。
那天下午,丑女曾去过村西的女知青宿舍。她好像有什么话要对宣红红和申金梅说,但是几次欲言又止,吞吞吐吐的,最终也没有说什么。离去的时候,她把一双粗布袜套送给了申金梅。
袜套上用彩线绣着一棵造型古怪、扭曲的碗儿菊。花蕊偾张,菊瓣向外扎撒开,既凌残不堪,又金黄刺目,给人一种败落、不祥的印象。
“你绣的是什么花呀?”申金梅骇异地问。
“娘娘沟。”丑女轻声说。她低下头,眼泪扑簌簌地落在了袜子上。
申金梅隐隐感到要出什么事。吃过晚饭,她匆匆从箱子里翻出一块花布,又包了几支尼龙缝衣线给丑女送去。路上,她曾拐到村东去找陈成。但陈成坚决拒绝和她一起去看丑女。
“那位姑娘太漂亮了,”陈成嘻嘻哈哈地说,“你不怕她会爱上我吗?”说完,他一脸坏笑地望着申金梅。
“她已经爱上你了,托我给你送来了定情信物。”申金梅愤愤地把那双粗布袜子摔在了陈成脸上。
申金梅在丑女家的院门口看见了南奎元,他赶着一挂大车停在了院门外。
丑女穿着一身新衣服静静地躺在炕上。一方黑布头巾低低地扎在眉际,面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见到申金梅,她极勉强地笑了笑,然后就紧紧地闭上了眼睛。一颗巨大的泪珠滚落到面颊上。
南奎元进屋以后,丑女的父母悄无声息地躲了出去。南奎元狠狠地瞪了申金梅一眼,让她也出去。申金梅没有动。
南奎元走到炕前,默默地站了一会儿,然后,他叹了一口气,伸出手轻轻地揩去丑女脸上的泪痕。但是,更多的泪水又涌流下来。这时,南奎元似乎有些犹豫,慌乱地看了申金梅一眼,他的手无措地干举着,指尖微微抖动。
忽然,他愤愤地骂了句什么,猛地把手伸向丑女的衣襟,开始解她的衣扣。他没有解开,丑女的棉袄前襟用粗麻线死死地缝合在一起,下摆则和裤腰连成了一体。南奎元用力撕扯了几下,竟未能把麻线拽断。
“你要干什么?”申金梅扑过去保护丑女,又踢又咬,像一只被激怒了的猫。南奎元的胳膊一抡,把她远远地甩到一边去了。
丑女的神情淡漠而又平静,不挣扎、不反抗,甚至也不再流泪,那双美丽的眼睛大睁着,呆呆地望着黑黝黝的窑顶。
南奎元从腰里拔出叶形尖刀,伸进丑女的衣襟下摆,猛地向上一挑,随着尖刺的裂响,丑女的衣服被从上到下豁了开来。
很快,她被脱得一丝不挂。当南奎元最后除下她头上的那方黑巾时,申金梅惊异地发现,丑女竟长着一头深栗色、卷曲的长发。头发又浓又密,凌乱地覆在胸前和脸颊上,衬得雪白的肌肤泛起一层淡蓝色的光泽。
丑女仍很平静,眼睛无意识地大睁着,身子柔软而又驯从。这具美丽的躯体现在或许早已不属于她自己了。
南奎元也很平静。他认真而又内行地检查了丑女的身子,在确认了这个贡物仍是处女以后,小心地用一块洁净的白布遮护住她的下部。然后,他脱下自己的老羊皮袍子,把丑女的身子严严实实地包裹了起来。做完了这一切,他似乎有些伤感,微微侧过脸去,很响地抽了两下鼻子。
大车经过村街时,街上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家家紧门闭户。一只黑狗不知深浅地向着马车狂吠,被南奎元一鞭子抽得像条破布似的飞了起来。
申金梅跟在马车的后面,一直把丑女送到了沟口的大青石壁下。车渐渐远去了,消失在昏蒙蒙的夜色中。崖头上,传来一声夜鸟的鸣叫,凄切、苍凉,像无奈的哭泣声。
她抬了一下头,看见了那个造型奇特、神秘的鱼形纹饰。冥冥夜色中,纹饰从石壁上凸显出来,清晰得刺目。她久久地凝望着它,猛地,她辨识出了这个图形的隐义。
一个鲜活、生动、亢奋中的女性生殖器,而隐匿于其中,受其恩泽和庇护的,竟是一个佝偻、蜷曲的男性人体。
男人,只有在出卖了女人的尊严和身体之后,才能度过自己的危机吗?
申金梅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这时,她才发现有一个人站在自己的身后。她知道,这个人是陈成。
“你看见了石壁上写着的两句话吗?”她问他。
陈成仰起头,茫然地看着石壁,没有说话。
“那上面写着:男人卑怯,女人伟大。陈成,你还要再做一个男人吗?”
陈成没有说话,他伸出手,摸了摸申金梅的短辫,然后弯下腰,把她横抱着托举起来,慢慢地走回村去。
7
当娘娘沟的知青们知道国家给每个插队落户知青拨了一百四十元建房款的消息时,一切都晚了。现在,这笔钱已经变成了两吨化肥、一百张铸铁犁铧和两千多斤牲口饲料。
没有这些春耕生产急需的物资,娘娘沟一年的收成就会没指望了。
宣红红立逼着钟伟光出面把钱要回来。“钟伟光,你可以把自己典给做饭女人,为自己找下一个窝。我们必须住自己的房子。”她冷冷地说。
钟伟光为难地说:“村子穷得叮当烂响,就是把全村二百口子人的脖子全扎起来,也吐不出这一千块钱呀!”
“这我管不着。砸锅卖铁,拆屋砍树卖牲口,娘娘沟吞进了什么,必须吐出什么!”宣红红横眉立目地说。
“这可以,卖女人。”申金梅轻声说。
钟伟光哭丧着脸去找陈成商量时,陈成似乎猛然意识到了什么,怔怔地想了一会儿,然后,他一再叮问钟伟光:“娘娘沟真的再也拿不出这笔钱了吗?”
“真的。许多户都快断了粮,开春以后就会有人饿死。”钟伟光说,“春夏三个月,青黄不接,偷都没有地方偷去。”
“是的,先饿死的是老人,然后就是孩子,活下来的是一群真正的狼。”陈成沉思着说,“钟伟光,那笔建房款,恐怕是难以要回了。我们是身在异乡为异客,吃点亏,可以忍。”
钟伟光点点头。
陈成又想了想,神色突然变得严肃、冷峻:“但是,我们不能容忍欺骗与霸道。即使流血拼命,也必须讨回一个公道。尊严与尊重,这是我们在这里插队落户、安身立命的最后本钱。钟伟光,我们不能赔掉这笔本钱!”
钟伟光没有说话,只是惊惧地望着陈成。他知道,陈成说得出做得出,为了出一时之气,他会杀人。
“你,钟伟光,可以要不回那笔钱;但是,你必须把尊严和尊重给我们讨回来!”
“怎么讨呀?”
“你去告诉南奎元,他必须去县城自首,然后是蹲大狱。他的罪名是:私吞知青建房款,殴打并强奸知识青年。”
“强奸?他强奸了谁?”
“你!”陈成死死地盯着钟伟光的眼睛,目光阴毒而又凶狠。“你,钟伟光,与做饭女人调情、通奸,因此而给其他同学带来灾难,甚至险遭强奸,你难道不应该承担些什么吗?”陈成愤愤地叫喊着,“记住,钟伟光,你,一个北京的知识青年,遭到了南奎元的鸡奸,你曾经试图反抗,但是受到威胁和野蛮殴打,你的身上伤痕累累,这就是铁证!”
说完这些话,他低下头,神情变得忧郁、迷茫。后来,他歉疚地拍了拍朋友的肩膀,转过身去,目光久久地凝望着远处荒凉的田野和山岗。春天快到了,荒坡上已经有了些微的绿意。地气袅袅上升,悬浮摇曳,像是原野中精灵在婆娑起舞。
“狼去了,活下来的是孩子和老人。还有,这一沟的漂亮女人。”陈成说。
据说,钟伟光在那天曾经找过申金梅,似乎有什么话要说。不过,他后来只说了几句令人摸不着头脑的话。
他说:“福春妈家里断粮了,几个孩子饿得起不了炕。”
“福春妈是谁?”申金梅问。
“……做饭女人。”
“你想从我们灶上周济给她一些粮食?”
“不……我是说,过去,都是南奎元给她们想办法,总能熬挺过去,以后……”钟伟光的脸涨得通红,嗫嚅着,想解释和争辩什么,但是终于没有说出来。
“以后,该挨饿了,还得挨饿;该饿死的,却能够活下来。”申金梅淡淡地说。
钟伟光是在牲口棚里找到南奎元的。当时,他正在给牲口喂料。他从料口袋里抓出黑杂豆和莜麦粒,一把一把地捧在牲口槽里。每抓一把,都留下半把重新放回口袋,然后再抓。现在,村里的饲料由他亲自掌管,因为必须维持到夏粮收割下来。
望着南奎元饿得变了形的脸,钟伟光张了几次嘴才总算是把要钱建房的事说了出来。南奎元阴沉着脸,看都没看他一眼,傲慢地扬起头,把手背在身后,慢慢地踱着步子走了。
钟伟光手足无措地跟在他的身后,走出牲口棚,他才嗫嚅着说:“南书记,他们说,娘娘沟不交出我们的建房款,就送你,去蹲大狱。”
“谁?”南奎元一怔,站住了。他缓缓地转过身,眯起眼睛盯着钟伟光,然后,不阴不阳地点了点头。
这时,阳光斜射在他的脸上,那对金黄色的眼睛变成了青灰色,目光阴冷而又自信,勃勃有生气,像一匹任重的头狼。
8
陈成没有来得及实行他的计划,那天就出事了。他后来说,那天,也该出事了。
从清晨起,一阵阵无定向的冷风就把大团的浓云往沟里赶。云暗天低,大白天昏黑得对面不见人影。半上午时,天上飘落了几片雪花,云也消散了一些。
令人惊骇不已的是,这时,在娘娘沟的上空,竟悬起了一轮灰黑色的太阳!
宣红红对申金梅说:“日黑而恶显,恶显而变生。娘娘沟要出大事了。”
申金梅说:“变不生则劫不转,劫不转则运不通。黑日或许竟是吉兆?我们只需以棉被盖头,一是装聋作哑充愣,二是小心提防着别被误伤着就行了。”
这是两个挺明白的姑娘。但是,那天她们竟没有把自己的明白当回事。她们应该待在家里,但还是嘻嘻哈哈、兴高采烈地拿着铁锹上工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