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伟光不是玩主,除了偶尔与人厮拼、打架以外,别无劣迹。他为人忠厚而仗义。自小和陈成住在一条街上,两个人就成了过心的朋友。在陈成被严缉捉拿的那段日子里,陈成曾一连数日匿居在钟家,而钟伟光却扛着长筒火枪住进了陈家,有个风吹草动,迎头照脸就是一枪,唬得想抄陈成家的学校保卫组最终也没敢有所动作。
钟伟光是在县城时被宣红红“任命”为娘娘沟知青组组长的。那时有一个戴眼镜的高中男生一连给宣红红递了好几张纸条,称其知道宣红红和申金梅过去的若干恶行,如果宣红红同意与其“交朋友”,可守口如瓶,否则,将广为散布,云云。
宣红红把纸条交给了钟伟光,钟伟光问应该怎么办,红红只简单地说了两个字:揍他。
于是钟伟光就揍了。在县城的十字街口,他以宣红红男朋友的身份,揪住了眼镜的脖领子,接着,在众目睽睽之下,一连给他使了好几个极漂亮的背胯摔,几乎把那小子摔得散了架。
最后,他夺过那副瓶底似的近视镜,高高地扔向天空,又看着它在地面上摔得粉碎,以表示对对方有眼无珠的蔑视和警告。
宣红红认为钟伟光的表现尚属满意,说:“以后组长由你当,主意由我定。”
申金梅说:“你要谦虚谨慎,戒骄戒躁。”
钟伟光翻着大白眼珠子,无奈地认下了这份傀儡差事。
大队最初派给知青做饭的不是这个女人,而是个名叫艾七旦的老汉,人长得慈眉善目,说话绵声细语,极和善。七旦老汉原来是大队饲养员,现在喂牲口的同时又兼着喂知识青年,于是他就两样活路一个做法,拌着牲口料不误熬人的饭食。从知青进村的第一顿饭起,顿顿都是一锅稠面糊糊。
更要命的是这老汉偷粮食,知青组半个月的口粮才过去三天就快见了底。钟伟光那天捧着空面袋直发愣,差点哭出来。七旦老汉没事人似的劝导他:“沟里的粮食性硬哩,吃多了闹心,你们都是年纪轻轻的,可不敢坐下病!”
宣红红对钟伟光说:“你是组长,真没粮食吃了,我们就吃了你!”不过,说归说,宣红红还是决定由自己解决这个问题。那天她没有出工,留在家里监视着七旦老汉做饭。
她站在离他极近的地方,不错眼珠地盯着他,不看老汉的脸只盯着他的手,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这是公开宣布在盯贼。
老汉极有板眼,心不慌手不乱,一边笑模笑样地和宣红红扯着家常废话,一边麻利地添水熬面糊。一切都做停当了,他捶了捶腰背,然后半侧身对着宣红红,解开裤腰带挂在脖子上,掏出家伙哗哗地向泔水锅里尿了一泡。这泡尿极长,一边尿着一边还和宣红红说着话。他说的是牲口经,母骡子不下驹,可是也犯性,向叫驴撅屁股哩。
宣红红镇定如常,眼皮都没眨一下,死盯着老汉的手,也盯着他用双手捧着的家伙。
开饭时,七旦老汉抓着一把筷子,在泔水锅里狠涮了两下,用手甩了甩,湿淋淋地摆放在饭桌上。然后,他斜眼看着宣红红。
宣红红仍然不动声色。
七旦老汉有点儿急了眼,又拿起锅铲,猛地伸进泔水里胡搅乱涮了几下,接着就连汤带水地把铲子杵进面糊糊里。
宣红红的胃部一阵痉挛,干呕了几下,强忍着终于没有吐出来。
当天晚上,钟伟光拿着一双半新的皮鞋去找大队支书南奎元,委婉但明确地提出了撤换炊事员的要求。南奎元当时就把皮鞋穿在了脚上,郑重地在地上来回踩了两圈,说:“这鞋好,硬得赛铁,能踢死人哩。”说着,他抬脚狠狠地踢在俯卧在炕前的黑狗上,黑狗惨叫一声,跳着高地逃了出去。南奎元用一双黄眼珠死盯着钟伟光的脸,冷冷地说:“七旦老汉做饭的手艺也好,阎锡山当省主席时,专用轿子抬老汉去做面糊哩。吃不惯沟里的饭食,你们,走!”
第二天仍是七旦老汉来做饭,仍是满脸挂笑,又慈祥又和善。宣红红仍然留在家里,笑模笑样、不即不离地死盯着他。
这天七旦老汉对宣红红讲述的是自己的革命历史。他说,当年他给阎老西做饭是打入敌人的内部,地下党指派他专往阎老西的饭食里擤鼻涕。说着,他用两指掐着鼻孔,用力擤出两管又黏又浓的黄鼻涕。接着,他展示般地把鼻涕拉长,颤悠悠地举在半空中,用眼睛瞄着宣红红。
宣红红也用眼睛回望着他。
老汉皱了皱眉,手指轻轻一弹,秽物有力而又极准确地飞落到宣红红的脚上。两管秽物,一只鞋上一管,精确,恰到好处,只污了鞋,没有污了皮肉。
宣红红低下头认真地看了看自己的鞋,又抬头看看老汉,挺开心地笑了。笑得老汉心里直发毛。
中午吃饭时,宣红红当着七旦老汉的面把那双沾着黄鼻涕的鞋摆放在饭桌的中央,眼泪汪汪地对钟伟光说:“官凭印,虎凭山,女孩凭仗的是男子汉。钟伟光,你要是条汉子的话,就让他给我舔干净这双鞋!”
钟伟光气得红头涨脸,双目圆睁,拳头攥紧了又松开,松开了又攥紧。但他最终只说了一句话。他对七旦老汉说,你明天不要再来了,饭我们自己做。
七旦老汉说,明天,我还来哩。语气轻松、镇定,满脸的慈蔼、善良。
申金梅说,明天,他不来了。语气同样轻松,充满自信。她用一张软纸把鞋上的污物揩下来,又用一张厚纸把它仔细包好,然后对七旦老汉说:“大爷,这是您的东西,是您收好还是我替您收着?”
七旦老汉悠悠地说:“姑娘收着吧!找机会,我老汉再送你一管底下的东西,给姑娘留着压箱底。”
他仍在笑,但笑得僵硬、恶毒;而在他的内心深处,却隐隐地生出一丝对这群北京娃儿的恐惧,怕什么人,这在他的一生中还是第一次。
老汉真的就没再给知青组做饭。实际上,那天他是来了,但很快又自己走了。
那天留在家里盯他的是申金梅。申金梅指着一个小布口袋对老汉说,面不多了,今天改吃这个吧。
老汉打开口袋,脸立刻变得煞白。口袋里,全是喂牲口的黑豆。
“哪儿来的?”
“牲口槽里,您前脚添的料,我们后脚就收了来。”
“你们,敢偷队里的饲料?”
“敢!我们还敢把这个放在牲口槽里。”申金梅的手里拿着一个小塑料瓶,里面装满带糖衣的红色药片。她哗哗地抖动几下,平静地说:“你那些高骡子大马,只要吃下一片,立时就得死。”说完,她望着七旦老汉的脸,轻轻地笑了。
老汉面色死灰,挺直的腰板一下子伛偻下来,两腿哆嗦着,终于撑持不住,一屁股坐在了泔水锅里。
做晚饭时,那个女人来了。
宣红红对她的评论只用了一个字:水。
女人的皮肤极白,白中泛青,奶豆腐般滑腻、细嫩;说话时低眉顺眼、柔声细气,莺莺有鸟音;身段也像水波般起伏有致。
宣红红说,这么“水”的女人,生在狼窝子里,身上必有狼气。
狼气是什么,没人听得懂。不过,这女人守了十年寡,却几乎年年都要生一个孩子。有的孩子活着,有的生下来就死了。活着的是清一色带把的,个个都长着一对贼亮的黄眼球,生灵狗跳的,活活一窝狼崽子。
南奎元也有一对黄眼球,贼亮,像狼。
女人做活清爽而又麻利。她把那一布袋黑豆上碾子压成面,又掺了些莜面和成团。当她在热气蒸腾的灶台上爬上架子,倾全力向下压杆条时,在灶下烧火的钟伟光偶一抬头,看见了她那对胀滚滚的奶子。
钟伟光后来说,在那一瞬间,我忘了一切,也忘了自己。
钟伟光娘是在他二十岁生日那天死的。临咽气前,娘让他再吃一次自己的奶。钟伟光跪在床前,哭着撩起娘的衣襟,噙住那颗干瘪的、带着汗腥味的奶头,用力吸吮,直到吸出了血。
娘笑了,娘是笑着死的。
钟伟光不让人们抬走娘。那支破火枪竖在娘的床前,谁敢走近前,抄枪就放。钟伟光爸躲在窗外求他,他一枪把整个窗子都轰飞了。
三天三夜,他趴在娘的身上,叼住娘的奶头不放。奶头溃烂了,满屋恶臭,他的嘴从里到外生满毒疮。
后来,陈成来了。钟伟光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睛,端起枪,枪管正直对准陈成的脸。陈成冷笑了一声,恶狠狠地说:“伟光,你要是你娘的孝顺儿子,就给我一枪,别他妈的手软!”说着,他猛地向前跨了一大步,抓住枪管就堵在了自己的胸口上。
钟伟光的手哆嗦着,没敢开枪。
陈成抬起一脚,重重地蹬在他的心窝上。他的嘴里喷出一股恶腥味的乌血,身子笔直地仰倒在地上,昏死了过去。
晚上,钟伟光去了一趟村西的女生宿舍,找宣红红和申金梅商量到都督堡买粮食的事。知青组明天已经无米下锅了,而南奎元已明确告诉他们,大队除了开春用的谷种,一颗存粮也没有。
“偷牲口料行,你们要是敢偷吃一粒种子,全村人就敢吃了你们!”南奎元阴着脸对钟伟光说。
宣红红不同意去买粮:“粮食定量要吃一年,现在买光了,以后怎么办?”
“那现在怎么办?”钟伟光哭丧着脸问。
“饿着!”
“饿到什么时候呀?”
“饿到死!”宣红红激烈地说,“饿死一个知青,他南奎元得偿十条命!”
申金梅始终没有说话。她坐在炕角落的阴影里,大睁着眼睛望着窗外漆黑的夜空。外面起风了,尖啸的北风卷起碎雪粒,一阵又一阵地扑击着窗户。
陈成如果能够来山西,他应该快到了。他会来娘娘沟吗?
钟伟光垂头丧气地往回走,一进院子,就看见屋门外站着一个人。
是那个女人。她只穿了一身单薄的棉衣,在凛冽的寒风中,冻得瑟瑟发抖。在她的脚下,一件白茬羊皮袄盖着满满一筐土豆。
“怎么不进屋去?”钟伟光问。
“等你。”女人说。她从怀里贴肉处掏出两颗鸡蛋塞进钟伟光的手里。鸡蛋温热、滑腻,像女人的奶子。
钟伟光眼一热,鼻腔里酸酸的。他脱下大衣围在女人的肩上,像抱孩子似的把她抱进屋里。女人闭了眼,咯咯地笑,也像孩子。
他们在外屋的灶间坐了一会儿,女人要走。钟伟光用身子堵住门,什么也不说,只是看着女人。女人也看着钟伟光,后来就低了头,像小姑娘似的看自己的脚尖。
钟伟光掉了泪,他想起自己的娘。娘单独和他在一起时,也害羞、撒娇,像个小姑娘。
钟伟光用力把女人拥进怀里,随后,他的手就伸进了她的衣襟,死死地握住了那对圆滚蹦跳的奶子。女人轻轻地“啊”了一声,瘫软地靠在他的身上,战栗不止。
他们静静地依偎着,过了好一会儿,女人推开钟伟光的手,咯咯地笑了。她说:“我都是个老婆子了,你还是个娃儿呀!”
他们走出屋门。屋外,在院子当中站着一个人。在呼啸的朔风中,那人身板笔直,纹丝不动地站立在那里。
看不清他的脸,只能看见他的那双眼睛。那是一双金黄色的眼睛,像狼眼,贼亮,在暗夜中熠熠生光。
第二天清晨,钟伟光他们三个男生还在酣睡时,女人就早早地来了。她把两颗鸡蛋塞进了钟伟光的被窝里。
女人的手细软、冰凉,弄醒了钟伟光。他抓住那只手,把它平平地放在自己的小腹上,静静地感受着它的温存和抚爱。
他仰起脸,想看女人,看她薄薄的嘴唇,尖直的鼻梁和深陷的、极秀气的眼睛。但是他却看见了另一双眼睛。
那双眼睛金黄、贼亮,正俯伏在窗玻璃的外面,注视着屋里的一切。
那天早晨,另一个人也来过知青组的灶屋。他留下了六个新蒸出来的馒头和一大碗腌菜,悄无声息地走了。
那碗腌菜不仅爽口而且悦目。淡黄的腌萝卜、雪白的莲花白、翠绿的雪里蕻和鲜红的尖辣椒,都切成极细的丝,均匀地拌在一起。顶端,是一撮未及完全融化的白砂糖。
女人说,看这刀工,这份清爽,肯定是七旦老汉送来的。
宣红红拒绝吃七旦老汉送来的饭食,怕沾了贼气。
女人说:“老汉从这里拿走多少粮食,就会送还多少。几百年了,这道沟里年年都有人饿死,但硬是没有出过一个贼。偷东西,短寿哩!”
“不偷东西,但是偷人。”宣红红刁钻地说。她似乎察觉出了什么,一双利眼死盯着钟伟光和女人。
钟伟光顿时满脸通红、手足无措。当时,他在把四颗鸡蛋切成十二小块,又搭配均匀地分为六份。他不知道应该怎样解释这些鸡蛋的来历,于是求助地向女人张望,但是很快又急急慌慌地把目光藏了,藏得无处可藏。
女人的表情极为平静。“偷人好着哩,”她叹了一口气,幽幽地说,“不偷人,这苦哈哈的日子可怎么熬呀!”
4
那天的风刮邪了。先是尘土残雪漫天飘舞,接着,碗口大的石块从沟西北的山脊上被吹落下来,越过窑顶,扑扑地砸落在窗前的地面上,又迅即被狂风裹挟着顺沟而去了。
整个世界都处在震耳欲聋的轰鸣中。
大约晚上九点多钟,随着一声刺人心肺的尖啸,风突然停了,竟然一丝风也没有了。骤然间,一种令人惊悸的宁静笼盖了整个高原。
高原的月亮近得令人毛骨悚然。炫目的银光刺透窗纸,窑屋内一片惨白。
申金梅病了,从下午起开始发高烧,服过两次退烧药,烧仍不退。两颊被烧得通红,嘴唇上燎起一层水泡。
她一直昏沉沉地睡着,偶尔说一两句谁也听不清楚的呓语。
半夜时分,她突然醒了,身上大汗淋漓,头发湿漉漉的。这时,她的头脑格外清醒。她看见了那惨白的月光。
她推醒了睡在身旁的宣红红,对她说:“你到男生那边去,拿来那支枪。”
“你要枪干什么?”宣红红以为申金梅在说胡话。
申金梅没再说话。过了很久,宣红红抬起身,发现申金梅一直在醒着,两只眼睛睁得很大,目光沉静而又有些忧郁。她在看窗户上的月光。
月光映在窗户上,窗户成了一个透明的方框。
就在这时,在她们的注视下,一个黑影出现在窗户上,先是一个头,接着是肩膀和两只手。宣红红惊恐地尖叫了一声,申金梅猛地伸出手,死死地捂住她的嘴。
“嘭”地一声巨响,那个黑影一脚把整扇窗户踹得粉碎,散碎的木条和玻璃掉落在窗下的炕上。紧接着,歹徒跨步进了屋,一脚踩在窗台上,一脚蹬在睡在炕中间的宣红红的被子上。可以听见他粗重的喘息声。
他在炕上站了一会儿,像是在观察或思索着什么。就在这时,睡在炕角的方秀突然被惊醒了,她懵懵懂懂地坐起身,但还没等她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歹徒抬起一脚就踢在她的脸上。那一脚又重又狠,小秀的头猛撞在墙上,只轻轻地“呜”了一声,就再也没有了响动。
申金梅突然从炕的这一角跳了起来,双手张着棉被向歹徒蒙头盖脸地扑去。歹徒在最初的一瞬间有点慌乱,倒退了两步,但是紧接着他用手拨开棉被,连续两脚踹在申金梅的小腹上。她一声没哼地又摔倒回炕上。
再也没有了反抗。以后,歹徒踩着宣红红的身子走到炕头,跳下地,拎起横放在水缸上的那只充当缸盖的小帆布提箱,然后又飞步跨上炕,向窗外走去。
在临出去之前,他又在窗口停留了一会儿。他用力撩开宣红红的棉被,粗鲁地用脚把她的身体踩来踩去。这时,他似乎有些犹豫,愣愣地站在那里,长久地注视着脚下这具穿着花衬裤的、北京城里来的女孩子的身体。他的呼吸声变得浊重而又急促。
终于,歹徒没再干出些什么。
那只帆布手提箱里,塞着满满的一箱卫生纸。
第二天清晨,全沟的人都看到了,村西女知青住的那孔窑屋的周围,树的枝干上和屋顶上,挂满了洁白的或浅粉色的长长的软纸飘带。在微风中,纸带徐徐飞舞、摇曳,像是招魂的幡旗。
那一天村里格外安静。出工的钟声敲响了很久以后,村街上仍不见一个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