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他稍稍停顿了一下,向四外扫了一眼,然后快速向地头的方向疾奔了几步,接着就发力把四肢乱舞的郭杆子扔了出去。
南奎元正蹲在地头上,在他身边的不远处,放着一柄五齿钉耙,齿尖向上,尖利而雪亮。
南奎元脸色煞白,他突然明白了陈成的意图。他站了起来,想做点什么,但是根本来不及了,郭杆子的身子平直地拍在了齿尖上……
郭杆子挣扎着爬起来,又摔倒了。五个利齿齐齐地钉在了他的左大腿上。
那天晚上,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妇人堵住男知青的窑屋门口,整整骂了一宿。她的声音嘶哑、亢奋,且哭且骂,使用了最恶毒的咒语。
她是郭杆子的母亲。
申金梅也在男知青的窑屋里坐了一宿。每隔一会儿都出去给老妇送一碗粥或一个馒头,并在她身边坐下来,认真地倾听她的低吟浅唱。没有了听众,她怕老人会吊死在门外的老榆树上。
天快亮的时候,下霜了。申金梅解下自己的毛线围巾,披在老妇裸露的肩膀上。老妇停止了诟骂,扶着申金梅站起来,颤颤地走了。
兰女去给郭杆子治伤时,他拒绝上药和打针,只让兰女用舌头给他舔净伤口。“你能舔北京畜生的蛋泡子,就不能舔我的屁股吗?”他愤愤地说。
后来,他又狠狠地掐了她。掐她大腿内侧的细肉,又掐又拧,死不放手。
兰女没敢喊叫,她知道他的伤口疼。
10
医师为兰女安排的第一个男人秘密地来到都督堡。这时已是赤脚医生培训班快要结束的时候了。
这是个四十九岁的男人,长得高大、周正、肥壮,有家室也有钱,在大同煤矿的一个食堂里主事。
幽会的地点选在村外的一孔旧窑里。窑里只有一盘炕。医师亲自在炕上铺了一层洁净的白沙土。医师对胖子说,那姑娘身子嫩,还是个处女。
他没有告诉他,兰女一干那事身子就要来血。作为医师,他也对这个现象百思不得其解。
胖子满不在乎,就是一条母狼也得干呀,整整跑了一百二十里路呢!他说。
但是,当兰女真的来到他的面前时,胖子却傻了眼。
这哪里是个女人呀,完全还是个孩子!一个干干净净、清秀可人的小女孩,这就是自己花了钱,朋友为她预备下的女人?
女人,应该是一种肥胖、滑腻、热腥而又略带些臊气的东西呀!
他哆嗦了半天才伸出了手,轻轻地碰了碰她的脸颊,又粗鲁地拽了拽她的发辫。然后就手足无措地干站着,浑身像打摆子似的战栗不止。
他还想摸她那好看的脸蛋儿,然后再狠狠地咬上一口。
兰女表现得成熟而又冷静。她低下头,静静地等待着,准备迎合驯顺地接受任何摆布。但是,过了很久,却什么也没有发生。她有些诧异和惶惑,偷偷地抬起头看了胖子一眼。胖子也正在怔怔地看着她。
两个人的眼神对在了一起,又惶惶地避开了。兰女想笑,还想再看一眼这个男人。她觉得他长得既大气又体面,像座山,给人以坚实感。
兰女从容地解开胖子的裤扣,毫不犹豫地把手伸了进去,胖子急慌慌地向后退缩,却来不及了。他的身子突然一软,秽物喷溅到兰女的手上。
在那天剩下的时间里,胖子一直把兰女紧紧地搂抱在怀里,摸着她的手,亲吻她的头发和脸。他对她说:以后,你就是我的亲亲的女儿。我饿着,也要供养你。
兰女想哭,她知道自己遇上了好人。她解开衣襟,袒露出白嫩的胸脯,说:你把地址给我写在这儿吧,以后,我好去找你。
胖子亲吻着她的胸乳,说,我不放你走了,今天就把你带回去。
兰女哭着说,不行呀,我还有一个快要饿死的老娘呀!或三年五载,或青丝变白发,或转世再投胎,总有一天我会去找你,我一个身子绝不再许第二个男人。
胖子也想哭。
分手时,胖子把身上所有的钱和粮票都掏给了兰女。兰女则只给了胖子一个忠告:“在任何情况下,都绝不要踏进娘娘沟一步。”
“为什么?”
“因为你的身上已经沾染了我的气味,而娘娘沟的男人,是一群狼!”
遗憾的是,在任何情况下,忠告都等同于诱惑。
11
春耕开始的时候,北京知青与村民的关系紧张到了极点,而村里的粮荒也到了最严重的程度。
第一个饿死的是一个四十几岁的女人。她拿着一只破碗,颤颤悠悠地走到知青灶间的院门口,靠坐在老榆树下。申金梅曾问过她有什么事。女人笑呵呵地说:“没事,我等伟光呢。”
钟伟光从地里回来时,女人已经死了。她的身子歪在地上,手里的碗却仍平举着。
现在,全村只有知青点还有一些粮食了。钟伟光是组长,又对老女人好。这个女人想向他讨一点儿粮食,但是还没来得及开口,自己就死了。
南奎元差点儿死在地里。
头天夜里,陈成找过他,向他请假,说是要去县城一趟。
“去县城干什么?”他奇怪陈成今天为什么对他这样恭敬,就多问了一句。
“去告你。”陈成低声说。
“告我?告我什么?”
“贪污知青建房款,殴打虐待北京知识青年,还有,强奸……”陈成的声音仍然低沉、平和,他拿出一叠纸,递给南奎元,说,“这是揭发材料和证据。”
南奎元轻轻地点了点头,没有接那些材料。
送陈成出来时,南奎元的身子一晃,差点儿摔倒。他用手扶住门垛子,喘了半天,才缓过气来。
他嘶哑着嗓子对陈成说:“蹲大狱好呀,蹲了大狱就是公家的人了。你们知识青年就是公家的人,公家的人金贵呀,饿不死。”
第二天,陈成没有去县城。这是他犯的一个致命的错误。
上午,南奎元赶着两匹牲口到南梁上去耕地。中午吃饭时,他没有回来。家里人没有在意,近一段时间他常常在吃饭时躲出去。但是到了半下午时,牲口拖着犁杖跑回了村,南奎元却仍没有回来。
人们慌了。找到南梁地里,发现他已昏死在地头上。他的身后,有一道清晰的爬行印迹,而他的嘴里填满了嫩绿的青草。
他先是摔倒在犁沟里,失去了知觉。他本来可以轻轻松松地躺在松软的土地上,平静地死去。但是在迷乱中他没有把握住自己的理智,又顽强地拖着身躯爬行了很远的路,在地头上拔下鲜嫩多汁的青草填进自己的嘴里。
青草挽留了他的生命。
12
陈成在知青组里宣布了粮食管制的决定:“每人每天的粮食份额是四碗稀粥,早中晚的比例由个人自行掌握。”
他还说,他自己和钟伟光每人每天都省下一碗粥给兰女。
“为什么要给她?”宣红红不满地问。
“因为我们过去欠下了她的债,以后,还会欠她更多的债!”陈成严厉地说。
他说的话,当时谁也没有听懂。
实行定量管制的第一天就出了事。开中饭的时候,熬好了一大锅小米稀粥,每人盛了一碗以后,都不再吃了,剩下了半锅。晚饭时,陈成又往锅里加了两瓢水,没有再添米。锅烧开以后,稀粥已变成了一锅清汤。大家端着碗,面面相觑,谁也不去盛粥。
陈成抱着胳膊站在一旁,若无其事地望着大家。
僵持了好一会儿,申金梅才第一个拿起铁勺。舀第一勺时她还没察觉什么,再舀第二勺时,她的手却发抖了,她发现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地盯在了她手中的铁勺上。她舀起了,又倒回去;再舀,只舀了半勺清汤,盛在碗里,默默地端着到一边喝去了。
大家都盛了。最后轮到宣红红时,她把铁勺递给了钟伟光。“你给我盛。”她对他说。
钟伟光从锅底给她捞了满满一碗稠米。盛完,他偷偷地看了陈成一眼。陈成把脸扭向一边,不动声色。
钟伟光喝完第一碗粥以后,再要盛时,陈成却拦住了他,说:“你和宣红红,都没有权利再盛第二碗了。”
“为什么?”
“你们自己知道因为什么!”
“我偏要盛!哪怕明天饿一天,老子现在也要喝这碗粥!”钟伟光说着,强横地抓起铁勺。不过,他最终也没敢把粥盛进碗里。陈成就站在锅旁盯着他。他知道,只要自己盛了这一勺粥,陈成手里的饭碗就会毫不犹豫地砸在他的脸上。
啪地一声,宣红红把半碗粥摔在地上,哭着跑了出去。
那天谁也没再添饭,剩下的稀粥第二天早上才分着喝完。
粮食管制办法强制实行了半个多月。在这半个多月里,常常就是只添水不添米,一锅米粥连轴转地喝上好几顿。有时甚至就是一筐野菜再抓上两把莜面,熬成苦涩、黑绿的糊糊,一边往嘴里填一边掉眼泪。
在这半个多月里,除了申金梅以外,陈成和其他所有的人都翻过脸。不是骂就是打,动不动就给一脚,又凶又狠。不仅打男生,连女生也打了。有一天开饭时,宣红红看着锅里的野菜糊糊,还没有盛就掉了泪,而且越哭越厉害,引得别人也都跟着欷歔起来。陈成骂了一句,上去一脚就踹在了宣红红的肚子上。她惨叫了一声,一个跟头几乎从屋里摔出了屋外。
他立刻就后悔了,快步冲过去想扶宣红红起来。宣红红推开他的手,自己站了起来,然后像疯了似的向陈成扑了过去,又抓又咬,尖尖的指甲把他的脸挖得血淋淋的。他挥起一拳,又一次把宣红红打倒在地上。
第二天清晨,宣红红找到陈成,告诉他自己要回北京去住一段时间。望着宣红红脸上被自己打得乌青的肿块,他的眼圈红了。
“过几天再回去吧,过几天,杏子就熟了。”他说。
“不,现在就走。”宣红红摇摇头,又掉了泪。
他套上那辆木轱辘车送宣红红去大同。走了三天,三天之后宣红红又跟着车回来了。
她没有走。陈成对她说,既然来插队落户了,我们就得把自己看成是个农民。以后或许会有什么变化,但不能抱太多幻想,我们必须做好插队一辈子的准备。
“国家总不会眼看着我们饿死不管的,我们毕竟是响应党的号召下来插队的。”宣红红说。
“管当然好,不管,我们也得活着。”
“陈成,把我们的情况写个材料,向党中央和政府反映一下,好不好?”
“红红,你记住我这句话:在我们这个国家里,谁最早摆脱了依赖国家的意识,谁将活得最好。”
粮食管制实行了二十天以后,共节省下了将近二百斤小米。陈成把小米拉到都督堡粮站,换回了二百斤黄豆。
这样,在那个饥馑的春季,娘娘沟的知青们每人每天可以分到两把炒黄豆了。
在那个春季,娘娘沟饿死了十口人。全村都像死了一般沉寂,不见烟火不见人。种子播进地里,耪锄追肥全免了。夏莜麦拔足了节,只有尺把高。再加上苦旱热风,一百多天没见一片云彩,地里的庄稼都是红糊糊的,像着了火。
老人们说,明年会更惨。
就在这期间,知青组里又出了另一件事。
男知青韩杰从灶上偷出半升黄豆给了七旦老汉的大儿媳妇。黄豆过了手,两个人就一前一后地钻进了饲养草棚。正干着那事时,七旦老汉进来抱饲草,看了个真真的。两个人是光着屁股登上棚顶跑的。
七旦老汉没有大事声张,只是找到陈成,把两条裤子和半升黄豆捧给了他,眼泪哗哗地走了。陈成也没有声张,韩杰是个孤儿,内向倔犟,自尊心极强。
吃饭的时候,陈成把所有的同学都轰出了屋,只留下韩杰。然后,他夺过韩杰手中的饭碗,把那条五花八洞的女人裤子砸在了他的脸上。“以后,你不许吃饭,就吃这条臊裤子,直到吃完为止。”他厉声说。
韩杰不说话,低着头,吧嗒吧嗒掉眼泪。
“凭着手里有点粮食,你就去偷人家女人,你算什么好汉?”陈成又训他。
“你别管!”韩杰突然吼了一声,接着,他猛地从裤子上扯下一条烂布,填进自己的嘴里,咀嚼、下咽,脖子一梗一梗的,脸憋得青紫。
陈成扑过去抢夺,没有抢下来。急了,一拳狠击在韩杰的耳根上,烂布挂着血丝和涎液从喉咙里喷了出来,人也仰倒在地上。
陈成又给了他几脚,但都踢在了肉厚处。
韩杰抱着头,一声都没吭。
“以后,你要再敢去找她,我一刀阉了你!”陈成最后又给了他一脚,踢得极重,但只踢在他的鞋底子上。
韩杰摇了摇头:“不去了,我不会再去找她。”
“用什么作保证?”
“她向我要一件红灯芯绒褂子。我,没有……”
陈成伸手把韩杰从地上拉起来,那张挺漂亮的小白脸上满是尘土,耳后隆起一个紫黑色血泡,下手太重了。
“韩杰,我给你找一件红灯芯绒褂子吧,你去送给她,再道个歉……”
“不用。”韩杰说,“我自己有了钱,我就把她抢过来,娶了她。”
陈成怔怔地呆住了,但没再说什么。
晚上,陈成从申金梅的衣箱里翻出一块大红色灯芯绒布,又拿了宣红红的一条半新单裤,给七旦老汉的儿媳妇送去了。
那媳妇长得秀眉秀眼的,神色开朗、轻松,对人极热情。她裹着一条破布单子坐在炕上,探着身子扯住陈成的衣袖,死活让他坐到炕头上。
“这儿暖和,烫屁股哩。”她嘻嘻哈哈地说,“屁股热了,只想媳妇不想食儿哩!”
陈成只得坐下了。炕上没有席子,只抹了一层白色细泥,平滑如纸。他把灯芯绒放在了炕上,那布红得耀眼,给破旧的窑屋里平添了几分喜气。
丈夫也在屋里,傻呵呵地赔着笑。他要拜陈成为师,学几招摔跤的武艺。
“行啊,磕头吧!”陈成说,“学会了本事,把你媳妇看管好。”
丈夫和媳妇都笑。
陈成要走,那媳妇热情地扯着他不放手,挣动中,被单滑脱了,露出半张白净的屁股。
陈成后来多次说过,娘娘沟的女人都有一张白白净净的屁股,美丽、娇嫩、性感,坦荡、务实,绝无半分淫邪。
13
第一条嗅出兰女身上有了异味儿的狼,是陈成。
兰女从都督堡回来以后,他几乎是第一眼就发现了这个女孩身上的变化:走路低头、避人,说话脸红、惶乱,眼睛里也少了憨痴和野气,却多了几分羞涩和神采。
“这姑娘,几天不见,突然之间就变成了个美人!”他对申金梅说。
申金梅点点头,说:“是啊,桃子熟了,趁着新鲜,你赶紧咬上一口。”
“好吧,先下手者为强。”陈成说。
那天晚上没有月亮,满天的星斗洒下斑斑点点的星光,娘娘沟显得阴郁而凄惶。
兰女从女知青的窑屋里出来,刚拐过院门口的泥垛,暗影里突然伸出一双有力的臂膀把她紧紧地抱住了。接着,一双温热湿润的嘴唇蛮横地堵在她的嘴上。
她没有喊叫挣扎,甚至不害怕。她也闻出了那个人的气味,她喜欢让他吻她。
“让我摸一摸,”陈成轻声说着,把手伸向了兰女的衣襟,“你在外面野了这么多天,处女宝还在不在?”
“早丢了,不信,你摸摸看。”兰女嘻嘻笑着,使劲往陈成的身上贴。陈成惊慌地推开了她。
“告诉我,出了什么事?”
“我给自己找下了一个男人。”
“男人?他是干什么的?”
“……不知道。”
“不知道他是谁,你就把自己给了他?”
“他给我娘买了五十斤精白粉,还给了我,许多钱……他是个好人。”兰女小声地说着,不知为什么,她流出了眼泪。
陈成叹了一口气,用双手捧起兰女的脸,在暗淡的星光中认真端详着。这姑娘长得细巧、俏丽,特别是那双微微凹陷的眼睛,真诚、妩媚、波光四溢。她如果生活在大城市,将会是一个十分引人注目的姑娘,陈成想。
他放开了兰女,转身走开了。但是,走了几步,他又突然站住了,压低声音问兰女:“那个男人,花了钱买你身子的男人,在哪儿可以找到他?”
“他给我写下了地址。”兰女说着解开了衣襟。
星光映射在她那娇嫩、白皙的胸脯上,一对少女的乳房已经微微隆起了。
14
都督堡知青点也断了粮,境况比娘娘沟还惨。
这里是个大点,有三十几个知青,但谁也不服谁管,因而吃粮完全没有节制。再加上地处交通要津,南来北往的知青常在这儿落脚,哪里神仙都是客,全年的粮食定量不到四个月就吃了个精光。现在每人每天只分给半碗炒面,饿死饿活就一概不管了。
陈成去看王星敏,给她带去了一小布袋炒黄豆,那天,王星敏接过布袋时,眼泪一颗一颗地落在陈成的手上。
陈成知道,王星敏是从来也不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