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没吃饭吧?”王星敏抹了抹眼泪,对陈成说,“我这儿还有点儿吃的。”
“我不饿。”陈成说。
王星敏没再说话,拿出一把钥匙,打开衣箱上的锁,从箱子里端出了半碗炒面。
“怎么把炒面放在衣箱里了?”陈成不解地问。
“怕偷。”王星敏说,“人饿急了,就不由自主地成了贼。我这个箱子上换了三把锁了。”
陈成极开心地笑了:“做贼就挺好,寡廉而求生,屡叱而不退,也算是一种锲而不舍吧!”
王星敏也无奈地笑了:“弃小节而全大义,果真能如此,别说做贼,就是做狗也认了。”
那天晚上,陈成没有走,他想多陪陪王星敏,熄灭了油灯,两个朋友静静地躺在炕上。在他们的中间,摆放半碗炒面和一袋黄豆。谁也没有碰这些食物,因为整整一夜,他们都在讨论着饥饿和人生。
在极度的饥饿中仔细地品味人生,会有一种豁然开朗之感,似乎突然挣脱了一切虚饰和光晕,把握住了它的质朴的本义。
“陈成,你告诉我,在饥肠辘辘难以成眠的夜晚,你在想什么?你感到沮丧、悲伤、自怜或愤怒吗?”
“不。恰恰相反,在那种时刻,我觉得自己清醒、达观,甚至隐隐地有一丝窃喜,一种愉悦感。星敏,诚实地说,我喜欢感受饥饿,因为它使我非常轻松地就卸去了许多负担。”
“什么负担?道德、荣誉、良知和人生责任吗?或许,还有爱情和友谊?”
“不仅如此,还包括成规和秩序。星敏,当我在被饥饿折磨得近乎疯狂的时候,我常常会脱口唱出一支歌。”
“什么歌?”
“造反有理。”
“饥则思反吗?”
“是的,饥则思反,穷则思变。星敏,你告诉我,这个‘变’字的本义是什么?”
王星敏沉默了,不再讲话。过了很久,陈成以为她睡着了,探起身来看她,发现她那双美丽的眼睛仍大睁着,呆呆地望着窗外的星空。
“星敏,你在看什么?”
“看那颗天际的流贼——天爵星。它东冲西撞,似乎也想改变什么,但是,固有的秩序太坚强了,这就注定了它的最终命运。”
“什么命运?”
“同化或者粉碎。”
“但愿它能有一个辉煌的陨落。”陈成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而我却为它的结局感到遗憾和困惑。”王星敏幽幽地说,“因为变的本义是破,对旧思维的舍弃和对旧秩序的否定。它应该有更好的命运。”
第二天清晨,陈成从都督堡直接去了大同市。他要到大同的煤矿上去找一个人,他告诉王星敏。
“天爵星光临到他的头上,我猜,这个人要交厄运了。”王星敏笑吟吟地说。
“哪里,我给他送去的,是甜蜜和幸福。”
15
兰女跨进知青灶间的门时还挺高兴,陈成派钟伟光去找她,让她来喝粥。但是进了门以后,她却突然感到了一种莫名的恐怖。陈成盯着她看的目光,显得阴沉、冰冷、狞恶。他要干什么呀?
她忐忑不安地喝了一碗粥,放下碗,刚要走时,陈成叫住了她。
“你先别走,我问你一件事。”陈成说。
“什么事呀?”
“那个男人,买了你身子的胖子,他给了你多少钱?”
“二十……”兰女嗫嚅地说。
“再说一遍,他用多少钱买了你的身子?”
“二十……真的,就二十……”
她的话音还没落,脸上就重重地挨了一个嘴巴;紧接着,更重的一脚踢在了她的裆部。兰女惨嚎了一声,撞翻了饭桌,跌进墙角里去了。
她没敢哭,蜷缩在地上,扑棱着两只惊恐的眼睛望着陈成。这个男人,曾经极粗暴地对待过她,但她知道他喜欢自己,是个好人。好人打她,或许是为她好?
申金梅和宣红红闻声从里屋跑出来,但被钟伟光死死地拦住了。她们都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注视着兰女。这个小姑娘浑身战栗着,畏怯地团成一个球,像一只受到残暴伤害的小狗。
陈成从衣袋里掏出一把钱票,用力摔在兰女的头上,在钱票纷纷扬扬地飘落中,他郑重地宣布说:“你听着,从现在开始,我把你买下来了。你的身子,只能属于我!”
说完,他谁都不理睬,大步跨出屋门走了。
宣红红从屋里一直追到院门外,冲着他的背影愤怒地高叫:“陈成,卑鄙,你!”
申金梅却什么也没有说,甚至想笑。她觉得陈成是在演戏,而且演技极其拙劣,动作幅度太大,情绪冲动也过于夸张。
陈成在以后也一直没能成为一个好演员,虽然他不断地演戏给人看。
16
根据许多人的说法,陈成在一九六九年五月一日这一天最终放弃了粮食管制。
个中原委,现在已经很难说清了。有人说是为了申金梅,陈成不忍让她再挨饿。申金梅说,是因为陈成弄到了粮食。
五月一日,国际劳动节,娘娘沟全天无烟火,全村已颗粒无存。
从昨天起,村里就风传开一个荒讯儿,知青灶上有多余的粮食,要往出借哩。春借秋还借一还三,这是行善救命哩。于是,有人拿着盆碗去了,却热脸碰了冷屁股。陈成躲在灶间不见,钟伟光举着那杆火药枪守在灶间门外,凶神恶煞赛门神。
但是,在傍黑的时候,有人看见郭杆子从知青灶间出来时,手里捧着满满一升小米。以后又有人陆续去了,出来时,藏藏掖掖,溜着墙根走,鬼鬼祟祟像做贼。
南奎元很清楚,陈成不是在放粮,而是在和他夺人。
情急之下,他狠狠心,带着人把村东沟里的两棵杏树毁了,摘了多半筐指肚大的青杏,挨家挨户分了。分杏时,那些孩子的眼珠瞪得比青杏都大,看着让人心酸。后来,几个饿晕了头的女人跑进牲口棚,从槽缝儿里往外捡料豆,南奎元也眼睁眼闭地装作没有看见。
晚上,南奎元喊郭杆子去大队部开会。郭家的窑门从里面插住了,拍了半天门,竟无人应声。从裂得很宽的门缝里,飘出一缕缕诱人的粮食的香气。
在村街上,他遇见了陈成。两条汉子在相距十几步的地方站住了,默默地互相打量着,僵持了好一会儿。
没有缘分就不迈一个门槛,南奎元突然发现,眼前的这个比自己小二十岁的外乡男人极像自己的父亲南壬清老汉,有心机、出手辣,不仅敢谋事,而且敢谋人。女人谋食,男人谋人。谋人的男人,其结局就是为人所谋。
“你吃过饭了?”陈成先开的口,声调平淡、客套。
南奎元点点头:“吃过了。你也吃了吧!”
“还没有。灶上的粮食不多了,晚上没有做饭。”陈成说这句话的时候,尴尬地笑了笑,显得极真诚。
南奎元又是点点头。他注视着这个年轻的对手,但是饥饿使他那双金黄色的眼睛显得淡而无光,眼神松弛、散漫,几乎难以集中在一个目标上。他叹了一口气,然后,挺直腰板,高傲地扬起头,向沟北慢慢地走去。
住在沟北的赫老婆子,刚刚死了。老人活了七十八岁,无疾而终;在临终前的十几天里,她一脚阳间一脚阴间地等了十几天,只要有一把粮食,她就能不死。
知青灶上有粮食,但他们不肯借给她。她只是一个孤老婆子,没有影响没有势力,人微命轻。
南奎元曾揣着一块喂牛的麻饼去看赫老婆子,他把麻饼搿碎、濡软,用手抹着往老婆子的嘴里填。但是到了那时,她已经什么东西都咽不下去而且也不愿意再往下咽了。
老人临死前神态安详而满足。她说,盼了一个甲子,现在总算可以回到那边去了。娘娘沟的人,都是要回到那边去的。
南奎元知道,“那边”是娘娘沟人的祖籍地,贺兰山深处那些神秘沟壑。
陈成说的不完全是谎话,知青灶上的确没有做晚饭。不是因为没有粮食,而是因为申金梅。
天已黑透了,申金梅和钟伟光还没有回来。宣红红张罗着要做饭,陈成心烦意乱地一脚把水桶踢翻了。
中午吃饭时,申金梅告诉陈成她下午要去韩家梁供销社,因为听说那里宰杀了两头病牛,正在卖肉。申金梅说,沟北的赫奶奶快死了,临死之前,她一直念叨着要喝一碗牛肉汤。
陈成是皱着眉头同意的。最近,这类关于卖肉的荒讯听得太多了,但哪一次都是兴冲冲地跑了去,又垂头丧气、饿得口吐白沫地走回来。他对申金梅说:“你去吧,顺便,再买几尺白布回来。”
“白布?干什么用呀?”申金梅不解地问。
“不是你奶奶要死了吗?你应及早做些准备。”他冷冷地说。
韩家梁在毗邻的内蒙古境内,翻过娘娘沟的北坡,再走十五里地就到了。申金梅走了以后,陈成不放心,随即就又派钟伟光追了去。
但是,这两个人竟如撒出去的鸟,谁也没有回来。
陈成心急如焚。他狂躁地在灶间里走来走去,后来又抄起一截粗木棍,愤愤地骂出些不堪入耳的粗话:“申金梅,小妖精,她只要回来,我就打死她!”
“打吧!”宣红红说,“不过,别用棍子,应该用刀子,刀子解恨。”
陈成是走出十几里地以后才迎见他们的。当时,他惊叫了一声,腿一软,一下子瘫坐在了路中间。他以为申金梅死了。
申金梅已经完全没有了知觉。她俯伏在钟伟光的背上,脖颈软得毫无支撑力,眼睛半睁半闭,嘴里淌出一些红糊糊的汁液。
钟伟光背着申金梅,脖子上还吊着两只特大号生铁壶,一步一挪艰难地走过来。他们两个人的身上,有一股令人作呕的醋酸气。
陈成接过申金梅,把她的头紧紧地搂在怀里,哑着嗓子干号了两声,再也说不出话来。
钟伟光和申金梅在韩家梁供销社没有买到牛肉。供销社里倒是有白砂糖和粗粉条,但是说破大天,人家也不肯卖给他们。他们是外乡人,不属于供应范围。转悠了好久,舍不得回去,最后,申金梅建议买两壶醋。醋的原料是粮食,里边应该有维持生命的物质,她说。
于是就买了醋。回来的路上饿得心慌气短,两个人就不停地喝醋。刚走出韩家梁不远,申金梅就不行了,摔倒在地上,喝进去的醋又全吐了出来。不仅仅是醋,还有血。
陈成用双臂托举起申金梅,把她抱回了娘娘沟。她的身子轻飘飘的,绵软顺服,好像既没有血肉也没有骨头。他捧抱着的,只是一个令人战栗的心灵。
当天夜里,娘娘沟知青组吃了下乡半年多以来最丰盛的一顿晚餐。十五斤小米面窝头,一大盆醋浸野山芹,两只肥兔,三瓶劣质私酿白酒。
陈成端起一碗酒,哽咽着对大家说:“从现在开始,我们不再限量分食了。因为我害怕,怕我们之中的哪个人会突然死去。而且我们很快就有粮食了,很多很多的粮食!”
谁也没有问这些粮食将从哪里来,他们嘴里塞满了食物,不想说话,只想吞咽,还想哭。
历时四十天的粮食管制结束了。自此,娘娘沟知青组有了自己的第一笔积存——整整四百斤黄澄澄的小米。
以后,他们又积累了更多的干净的或不怎么干净的物质财富,并以此作为象征,在异乡土地上站住了脚。
在娘娘沟,谁有了粮食,谁就是王。
那天夜里,申金梅端着一碗兔肉汤去了沟北,赫奶奶却已经死了。
老婆子换了一身素洁的白色衣裤,额上扎着一条黑丝头巾,黑得发亮。她的脚下燃着一盏祈福长明灯,灯火摇曳,老人的神态从容而又平静。
申金梅把兔肉汤供在了老人的枕旁。她鞠了一个躬,刚要退出去时,老人的右手和右脚突然急遽地抽搐了一下,似乎她要挣扎着坐起来。脸上的神态也大变了,变得狰狞、刻毒,充满仇恨和愤怒。
守候在一侧的南奎元一掌把兔肉汤打落在地上;汤碗啪地一声摔得粉碎。
老人的脸立刻又恢复了平静。只是她的嘴角微微有些歪斜,半合着,似乎想要诉说什么。
南奎元说:“她死了,守护她的精灵却没有离开她。它要保护她平安入土,而不受到坏人的亵渎和侮辱。”
申金梅说:“是这样,她今天上午亲口对我讲过同样的话。她说,她就是死了,也要张开口吃下我送来的肉汤,这样,她将一生无憾事。”
“可是,她没有吃呀。”
“那是因为,有坏人守候在这里。”
17
胖子是九点钟准时进入娘娘沟的,他穿了一身笔挺的毛料制服,胖脸刮得圆光滑润,头上也抹了过多的油。人显得精神、富态而又体面。
这是他犯下的一个错误。在饥饿的农民面前炫耀自己,必然招致怨毒和暴虐。
在大青石壁障前,他停下来张望了一阵,但没有看见兰女,又往前走,终于撞上了预伏着的郭杆子和他那伙民兵。胖子刚开始并没有胆怯,他甚至根本没有把这些衣衫褴褛的土民放在眼里,用膀子横晃开一条路,他还想继续向前走。他今天是来会兰女的,没有见到兰女,他不会回去。
一块土坷垃准确地飞砸在他的后脑上,碰溅得粉碎。
他愣愣地回了一个头,另一块更大的土坷垃又正直地砸在了他的脸上。他这时才想到要向回跑,但是已经晚了。民兵们恶狗般猛扑了上去,把他死死地捺在了土窝子里。他曾狂喊乱叫,高声讨饶,人们就往他的嘴里大把地填土。
在大队部那两间通连的窑屋里,胖子受到了一次传统的审讯。先是剥光了他的上衣,后来连裤头也给他扯了下来。刚开始,人们望着他赤裸的、白净润滑的肥胖身子惊得发呆,但是,啧啧称羡很快变成了莫名的愤怒。几乎没有人说过一句话,只是用长长的棘刺和烧得贼烫的烟锅头朝那堆肥肉上发着狠地捅。
不要求招供,只要听他的惨叫。
人们后来又把胖子驱赶到村街上。全沟的人都涌出了家门,老人和孩子,男人和女人,唾骂、嘶喊、殴打、施虐,宣泄着内心深处积存日久的怨毒和憎恶。
那一天,是娘娘沟的节日,但是,参加狂欢的人中却少了两个人,陈成和南奎元。陈成躲在灶间窑屋的院门内,悄悄地注视着一切,南奎元却在悄悄地注视着陈成。
中午,郭杆子把浑身涂满粪便、闭着眼装死的胖子扔在了兰女家的门前。他揪住兰女的头发把她往那个臭烘烘的躯体上猛搡,厉声问她:“你想要的野男人,就是他?”
兰女表现得极冷静,她说:“我不认识这个人。”
“那么,你认识这个吗?”郭杆子用木棍拨动着胖子的生殖器。
“认识!”兰女突然尖声嘶叫了一声,“我还认识你的!”她扑向郭杆子,伸手攥住了他裤裆里的物件,张嘴就咬了一口。
胖子是被陈成用木轱辘车送出沟去的。躺在车厢里,他还是一动不动,闭紧眼装死。直到陈成告诉他,村里马上就要派人去他的工作单位反映他的问题时,他才像孩子似的呜呜哭了起来。
“我不能活了。”他说。
“你还能活下去,而且可以活得很好。兰女能够永远和你在一起,人们也将永远忘记这件事。”陈成缓缓地说。
胖子睁大了眼睛。
“因为,派去反映问题的那个人,就是我。”
一直到了二十年以后,申金梅仍拒绝对兰女事件做出自己的评价。在笔者的一再追问下,她也只是用冰冷的商业语言概略地叙述了事件的发生过程:“在终端买主收到兰女之前,陈成强行对这件待发货品采取了一次加价行动,取得了对她的部分所有权利,然后就是促销了。交易完成,他拿到了应得的利润。”
“利润?”我惊骇不已。
“典型的利润,数额不大,三千一百公斤标准面粉。”申金梅的语调刻板、冷淡,遣词用句精当而又准确,“以后,他又勒索回了五十公斤付费的食用油和一扇变质的冻猪肉。”
“本钱呢?”
“极其低微。一条人命,再加上二百口农民的尊严和荣誉。仅此而已。”
“本微利厚,看来,这是一次成功的交易。”沉默了片刻,我才轻声说。
申金梅笑了。“哪里,买空卖空,巧取豪夺,小试身手罢了。”她鄙夷地说,“现在的陈成可是技艺大长了,只是底子太差,始终脱不开那副下贱的坯子。”
这时,申金梅正作为公司的全权代表和陈成的公司谈着一笔生意,并且对陈成的顽强、刁钻以及表面上彬彬有礼而暗下里大使流氓手段愤恨不已。这家伙,为了摸清底价,竟一连向好男色的公司驻广州事务所主任推荐了好几个粉面小生,且个个都俊俏、飘逸,会飞媚眼、挑兰花指。
不知他是否也向申金梅推荐了什么,但愿他不忍,也不敢。
“据说,兰女是个非常漂亮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