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止!那是一个罕见的小美人儿!”申金梅冷笑着说,“把她出手时,陈成是千般不舍,一步一哭,怆然泣血。”
我笑了,问她:“是不是因为有了您,陈成才决意不留下她的?”
“你高看了陈成,也太抬举我了。贱取是珠,贵出是土。只要有人出了高价,他是谁都肯出让的。”
“我不懂。”
她拒绝解释。
二十年后的申金梅是个极有女人韵味的女人,雍容、妩媚,靡颜腻理,肌肤平滑如水。但是,她的谈吐却常常是冷峻峭刻、尖利如刀,令人惶悚、战栗。
她称陈成是个天才。天才的唯一特征是在本能上能够把复杂变为单纯。
她说,在陈成的眼睛里,兰女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堆可以数计、很容易估量取舍的价值。
18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了,双方几乎都没有来得及做出充分合理的反应。殴斗在瞬间就发生了,然后又瞬间就结束了。
起于受辱后的疯狂和愤怒,而留下的,是血腥以及比血腥更残酷的仇恨与报复。当然,也留下了深深的思考。
陈成说:“猎娘可以,但同时你必须猎狼。问题在于我们一再忘记这条古训。我们猎取了姑娘,随后就被恶狠狠咬了一口。”
王星敏说:“这只不过是长期酝酿过程中的一次偶然喷发和碰撞。饥馑的农民除了一再累积的无望、压抑和愤怒,已经再无所有了。”
公社武装部长阎炳玉说:“坏人打坏人,政府不管。”
“挨千刀的北京人,你们,把兰女藏在哪儿了!”
追截兰女一家未获,狂怒的娘娘沟男人们立刻就明白了什么。没有人发号施令,只是歇斯底里的一声躁吼,红了眼睛的人群疾风般卷回村里。在牲口棚前的粪堆上,把六名脸色苍白、魂不附体的北京知识青年团团围了起来。
“说,你们把兰女藏在了哪儿?”
“……没有……我们不知道……”六双手拼命地做出意义不明的手势,六张嘴张口结舌,没有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打死他们!”一个沉稳的声音低声说。
“打!”众人发自心底地响应。
一拥而上,棍棒齐下,凄厉的惨嚎,宣泄的怒骂,肢骨的断裂声,还有血……
在如林的棍棒叉杖砸落在头顶之前,六名北京知识青年曾做出了最后一个防护动作。他们齐齐地跪在了地上。三个男生,一边鸡啄米似的把头往地上急磕,一边惊恐地告饶哭喊。女生们则用双手死死地捂住了脸。
但是,这一切都没能拯救他们自己。
最冷静的是申金梅。在一柄粗木棒子猛击在她的后脑上的同时,她还竭力睁大眼睛向村西的坡地上张望。陈成就在那里,你,怎么不赶快回来呀!
另一根担杖又狠戳在她的后背上。她回过头去,睁圆了眼睛想看清打她的那个人的面孔,但是,她只看见了宣红红,她的脸上被击裂了一道大口子,全是血。申金梅猛扑过去,抱着宣红红,两个人一齐倒在粪堆上。
宣红红是唯一作了抵抗的人。她抓了一把粪土,尖叫着扬向殴打她的人。有人向她的脸刺了一刀,锋利的刀尖深深地刺透面颊,然后又顺势割裂了整张脸。但是,就在尖刀正直刺向她的那一瞬间,她没有闭上眼睛,她看清了那个人的面孔。
韩杰想到了跑。头上身上鲜血淋漓,他还是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又挨了几棍子,他仍不肯倒下。突然,他响天震地地悲号了一声,疯了般地撞出人群,拼命向灶间方向猛跑。刚跑出几步他就跌倒了,挣扎着爬了起来,还是跑。
他要去拿那杆火药枪。
然而他还是没能跑掉。几条壮汉追了上去,一顿乱棍又把他打倒在地上。
结束了。
结束之后,五名血肉模糊的知青横躺竖卧在地上,不知是死是活,只有钟伟光仍傻痴痴地跪着。令人惊讶的是,在棍棒挥舞混乱中,他居然没有受一点儿伤。他哭了,凄凄惨惨切切,像个无助的寡妇。
结束之后,行凶的人们开始感到惶恐。愤怒得以宣泄,淘空的心灵里剩下的是空虚、悔之无及和对后果的极度恐惧。
有几个人小心翼翼地凑过去,拉住知青们的手,小声地劝他们快些起来。像是在哄不慎自己摔倒碰破鼻子的孩子,拍拍身上的土,抹一把伤口上的血,就可以回家去了。
他们却起不来了,因为他们早已不是孩子。
这时有人注意到了南奎元。在整个过程中,他一直蹲在高高的粪堆顶端,半眯着那双金黄色的眼睛,苍鹰般俯视着下边发生的一切,神情超然、冷漠。但他知道事情远没有结束,因为陈成还没有出现。他当时如果在这里就好了,他会还手、打人,甚至会打死人。
南奎元想站起身来干些什么,可是竟没能站起来。两条腿绵软无力而又战栗不止,再也支撑不起自己的身躯。
他叹了一口气,闭上了眼睛,然后放任地向后倒下去,身子横着从粪堆上滚落下来。
他不想再睁开眼,渴盼着自己能够得到一个安详的、不受打扰的死。但是,他如果真的就这样死去,娘娘沟,这支流落在华汉大地的圣族苗裔,也就将自此毁亡了。
除了宣红红以外,谁也不知道陈成是在什么时候赶回来的。当娘娘沟的汉子们惊恐地发现他突然出现在他们的身后时,那柄雪亮的钢镐已经抡圆了砸向他们的头顶。
第一条汉子仓皇中举起五齿耙柄挡了一下,耙柄被砸断成两截,沉重的镐刃准确击在他的肩胛上。他跌倒在地上,身子痛苦地挣动抽搐了很久。
另一条汉子转身想跑,镐头敲落在他的后心上,鲜血从嘴里一下子就喷溅了出来。
其他人立即排成了一行,高高地举起了手中的凶器。现在谁都知道,他们必须打死他。
陈成没有把粪送上西坡的地里。半路上,他似乎预感到了什么,他又回了一次头,远远地看见宣红红他们仍懒洋洋地站在粪堆旁,什么也没有发生。他继续往前走,但是心慌得急跳,额上突然涌出一层冷汗。
这时他才清醒地意识到,出事了。没有来得及多想,他抄起钢镐就往回猛跑。
但是,晚了。
当他看见同伴们东一个西一个躺倒在地上,看见他们躯体上的创口和血污时,头脑中只剩下了一片空白。
他的嘴一张一合,发出一声声嘶哑的、发自兽类原始本能的干号。
他抡起钢镐,不想别的,只想报复、杀人。
就在这时,发生了后来令娘娘沟人心胆俱裂、震骇失声的一幕。
粪堆前,一个披散着发辫、面容残伤得已无法辨认的姑娘突然蠕动了几下,然后又挣扎着缓缓地坐了起来。
她的面颊被割裂开,向两边翻卷过去,裸露出几颗洁白的牙齿。额头上全是血污尘土,但是那双眼睛却晶莹而又明澈,亮得令人心惊。
她已经不会说话了,从喉咙里发出一种呀呀的怪叫声,她怪叫着站了起来,扑进陈成的怀里。她的手,死死地指定了一个人。
郭杆子。
郭杆子站在人群的中间。他的手里仍然紧握着那把叶形尖刀。刀柄和手被鲜血涂染成黑紫色。他下意识地往破裤子上抹,但是,什么也抹不掉了。
他持刀作了抵抗。刀尖向前,对准向他扑过来的陈成的前胸突刺,动作坚决,有力,没有丝毫的胆怯和犹豫。
刃尖刺穿陈成的衣服,钻透皮肉,深深地楔在胸骨上,发出铮铮的颤响。而在郭杆子的左右,汉子们奋力而上,长棒短棍拼命举起又死力地往下砸。陈成满头满脸都是血。
然而,这一切都无济于事了。
在众目睽睽之下,在一片失魂丧魄的惨叫声中,那柄雪亮的钢镐带着风声准确而沉重地刨在郭杆子的脸上。后来有人说,那颗眼珠子掉在地上就掉散了,黄糊糊的一摊,像新鲜的鸡屎。
那天夜里,娘娘沟一片死寂,没有灯光,没有人声,甚至也没有鸡鸣狗吠。两匹没有卸套的骡子拖着那辆木轱辘车在村街上胡闯乱撞了一气之后,不知又跑到哪里去了。
一位老妇跪坐在知青灶间院门外的老榆树下,啼哭、乞求、诅咒,声调阴郁而凄楚。这是郭杆子的老娘。
下午,一辆汽车开到了沟口的大青石壁障下,给知青点卸下了十几袋面粉。然后,又拉上了韩杰、宣红红等四个知青重伤员去了大同医院。村民们从家里拿出厚羊皮和毛毡,铺在车厢板上,又用棉被把他们层层地裹严,举着抬上车的。
老妇用门板拖着疼得直打滚的儿子往沟口挪,人们来来去去,见了只是摇头叹气,没有一个人搭手帮忙。到了沟口,汽车早就开得没影了。
南奎元后来帮着老妇把郭杆子又拖回了破窑里。临走时,南奎元撂下了一小块麻饼和一句话。他说,你要是能熬得住疼呢,就活着;要是熬不住,就早些死吧。
听到老妇的哀哭声,申金梅挣扎着从炕上下了地,在钟伟光的搀扶下走到院外。她递给老妇两个白面馒头和一盒止疼药片,然后,挨着她坐在了老榆树下。
那天夜晚没有月光。一只不知名的怪鸟像块破布似的飘过来,围着枯树绕飞了三匝,又阴森森地飞走了,从远方传来两声不怀好意的鸣叫。
“您是在哭谁?”申金梅喃喃地问。
“哭自己。”老妇瘪着嘴说。
“在咒谁呢?”
“命!”
“您应该咒自己的儿子。”
“儿子的命也不济哩。说了两个媳妇,一只脚都迈进家门槛了,生生地又给人截了去。头一个,由支书做主,给了公社的阎炳玉;后一个,兰女……”
老妇说不下去了,把头埋在腿上,撕心裂肺地哭起来。
申金梅叹了一口气,又回屋里拿出几个馒头。不过,再回来时,老妇已经走了。
老榆树下,端端正正地摆放着两个馒头和一盒药片。
申金梅知道,老人不仅在咒命,也咒他们这些闯入的外乡人。
那一夜,那只怪鸟像个幽灵似的一直在知青灶间上空飞来荡去,不时发出一两声令人头皮发麻的悲鸣。它也在恶毒地诅咒着什么。
诅咒什么呢?
19
娘娘沟血案的消息是第二天才传到都督堡的。几天以后,又传遍了整个晋绥大地。
公社的几位主要干部匆匆碰了一下头,但是没有商量出什么结果。每个人都头冒冷汗,手指颤抖,连烟都点不着了。问题出在他们的领地之内,他们每个人都难辞其咎。
是的,如果这场血腥械斗的起因是为了那笔知青建房款,那么公社党委就是挑动者。全公社多名知识青年的近五万元建房款,经过他们的手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房子呢?没有盖起一间!
惶急、恐惧,如临深渊,如陷地狱。为此而褫夺他们的官职,甚至投入牢狱,将是顺理成章、轻而易举的。
不过,真要找出为自己推诿、开脱的理由也是轻而易举的。在那个春夏,整个晋绥大地都深陷在荒旱和饥馑中。五万元钱,只如同泼洒在高原上的一杯清水,顷刻间就化做了淡淡的雾气飘散了。然而,就是这一杯清水却拯救了多少条生命!
问题在于,款是国家的,知青是国家的人。世居在黄土地上的农民与远方迁徙而来的这批国家的、有知识的青年,他们能够共存共立、共同拥有一个贫穷、落后但却宁静的家园而永不起干戈和争执吗?
非常遗憾的是,他们不能。
都督堡北京知青骚乱是在半夜时分突然发生的。
天黑以后,来自于本县和外县的三百多名北京知青陆续汇集到都督堡并包围了公社大院。一开始还算有秩序,有人分发了一份征集签名的呼吁书,强烈要求各级党委保护知青的人身安全,惩办残害知青的凶手。
公社干部都躲了,无人理睬和出面支应。大院里静悄悄的,只有一队持枪的基干民兵把守着院门,横眉立目、严阵以待。
随后就发生了冲突,知青们排着队往里冲,民兵则横着枪杆向外堵。混乱中,你推我搡,出黑拳踢阴部,下的都是暗手。
僵持不下的时候,二十多个在内蒙邻县插队落户的天津知青骑着马呼啸着冲进都督堡。他们从马背上直接爬上房顶,揭下瓦片砖石朝民兵的头上猛砸。民兵们抱头退回了屋内,院门外的北京知青立即潮水般地涌了进去。
这是一次愤怒的然而愤怒又被极力克制的骚乱。公物,枪械、账簿、档案都未受到任何损害,而公社院内养着的几口猪却被乱石几乎砸成了肉酱,私人财物受到侵犯的只有公社王副主任一家。
王副主任在审结一起现行反革命案件时,有吊打、猥亵女知青的行为,被知青们告到县里,但一直没有处理结果。他在那天晚上躲了出去,知青们就把怒火发泄到他家的盆盆罐罐和他唯一的女儿身上。
据当时在场的人说,那个女孩儿才十七岁,却长得又高又胖,一米八以上的个头,绝不低于二百斤的分量。她毕竟还只是个孩子,平日仗势霸行乡里,却不谙世事。她尖着嗓子冲知青们狂吼:“我让我爸爸把你们都抓起来。男的枪崩,女的,让讨饭花子狠狠地……”
知青们扑过去把她按倒,扒了裤子,扯着头发在碎石地上拖了几十米远。女孩的屁股又肥硕又娇嫩,被尖利的碎石切割得血肉模糊,惨不忍睹。
天快亮的时候,有人在大院里燃起一堆火,围着熊熊燃烧的火焰,知青们唱起了歌。
先唱的是《国际歌》和《知青进行曲》,到了后来,就一遍又一遍地反复吟唱“抬头望见北斗星,心中想念毛泽东……”歌声如泣如诉,声泪俱下,唱到最后,就只有哭声了。
天亮以后,骚乱悄然止息了。
有人注意到,在离开都督堡时,所有的知青几乎都用帽子或手遮挡住自己的脸。
生活虽然艰辛、苦涩、无望,但他们毕竟还要在这方蓝天下继续生活下去。他们还不会做人,他们正在学着做人。
两天以后,三个衣衫褴褛、神情严肃的知青代表走进县革委办公室,庄重地呈上了北京知识青年的另一份“紧急呼吁书”。
这份有一百多人签名的文件中,强烈要求对抗拒改造的知青败类实行无产阶级专政,严惩殴打残害贫下中农的凶手。
呼吁书本身倒没有什么,无非是一种政治心理或者取巧,要命的是它的两份附件。第一份是一张近三百人的名单,参与都督堡闹事的所有知青竟无一漏网地全部罗列在上了。文化人的高效率确乎令人瞠目。
第二份则更令人毛骨悚然。在这份长达五十页的秘密举报材料中,知青中的政治危险者、偷听敌台者、密谋叛国者、散布流言者、精神颓废者以及偷鸡摸狗、酗酒猜拳、同性狎眠、男女苟且等等,时间、地点、人物、物证整理得详尽、严谨、精确至极。
看过材料,革委会主任出了一身冷汗。忍了忍,他才没有下令把这三个家伙抓起来。他相信,这些密报材料恐怕都是事实,绝非虚构捏造。但是,这可都是污点和阴暗面啊!你刻意描述大面积的阴暗,不是心怀野心,就是恶毒诬蔑和诽谤。
从国务院下发的一系列文件来看,现在上面对插队知青的政策在实质上只剩下了一条:安定与抚慰。其他的,如接受再教育、扎根一辈子、大有作为等等,只不过是配合安抚而做的宣传套子,全都扯了淡。
对于各级政府机关来说,知青工作就如同一顶遍插钢针的帽子,戴在头上银光闪烁,但是谁的头疼谁自己知道。
又过了几个月,在连续呈送了六份秘密举报材料以后,三位知青代表自己也受到了举报。举报信上有三百多北京知青的签名,而领衔者是娘娘沟的陈成、宣红红。
这份密告状的质量极其低劣,所列事实大都经不起推敲,有明显捏造痕迹。其中一个人的罪名竟是“奸淫母畜”,受害者和唯一的证人都是他养的一条八个月大的不知是公是母的狗。
尽管如此,县革委会的反应仍是出奇地神速。收到材料的当天下午,三个家伙就被五花大绑地抓进了县城拘留所。
没有问供,只是变着花样地打,直打得他们最终放弃了对政治的那份执著和病态兴趣。
其实,对狗有兴趣,无益也无害。
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