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人的和挨打的,谁都没说一句话。当时在场的还有高二(七)班的另外两个女生。吴卫东惊惶失措,泪流满面;宣红红却似乎对刚刚发生的一切都能理解,脸上甚至还有几分笑模样,超脱而又轻松。
显然,对于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她们都是知情者。
4
申金梅后来说,整个行动几经挫折,而每一次受挫都是毁灭性的。因为遭受打击的是我们女孩子的最薄弱处——意志。
她说,我们冥顽愚拙。竟始终没有意识到,这些打击和挫折实际上是命运发出的一次又一次警告。
误把警告当成了考验,终于酿成了惨祸。
申金梅自己当然更清楚,那把折断了的匕首才是真正的警告。遗憾的是,她们谁都不愿意去理睬它。
铁链取下以后,门上还有三道撞锁。明知是做无用功,她们还是心存侥幸地试图把门挤开。三只瘦弱的肩膀一齐用力,拼命拱着,结果是大门纹丝不动。
“我觉得,我们就像想吃天鹅肉的癞蛤蟆。”宣红红沮丧地瘫坐在门前的地板上。接着,三个人一齐放声大笑起来,笑得开心而又放肆。清脆的笑声在楼道里飘来荡去,最后才融进楼外的风雨中。
申金梅后来说,我们根本不怕有人来,甚至还希望有人会发现我们,那样,一切就可以中止了。
现在,只能走另一条路了。申金梅刚一推开盥洗室的窗户,巨风卷着暴雨就迎头盖脸地扑了进来。她顶着风雨探出头去,浑身的衣服在瞬间就被浇得透湿,当她再缩回身来时,她们两个人又都极开心地笑了。
申金梅这时的样子极狼狈。白的确良小褂湿淋淋地紧贴在胸前,把两只刚发育起来的乳房尖挺地突显出来。在手电光的映照下,粉红的乳晕像两朵梅花,清晰地印在胸前。
她羞赧地抻了抻衣襟,又一次爬出窗外。当她的脚终于踩在窗下约一米处的那条“路”时,她又下意识地抻了一次衣服,喃喃地说:“应该找个男生来。”
“男生?看你的这副浪样子?”宣红红笑着说。
“可以看,脱了衣服看也行。”申金梅咬着牙,试探着迈出了第一步,“要是这一次摔不死,我明天就把自己嫁出去。哪怕,一个癞痢头男人,也行!”
吴卫东想哭。她拼命抓住申金梅的胳膊,久久不肯放开。
申金梅用力挣脱开她的手:“吴卫东,我要是掉下去了,下一个就轮到你了!”
两窗之间的距离约两米半,申金梅两臂平伸开也只有一米六十左右。这就是说,在到达下一个窗台之前,有近一米的距离她将在没有任何扶持物的情况下,用脚尖勾着砖棱一点一点地蹭过去,几乎可以肯定她将失足坠落,脚下是漆黑的近二十米高的悬空区。这是一次完全意义上的自杀性行动。
对这一点她们都很清楚。唯其如此,她们才在决心上没有给自己留下一寸退路。
事实上,申金梅已经开始坠落了。她的左手指尖刚一松开这边窗台的边沿,身体就失去了平衡。她竭力想稳定住自己,拼命把身子向楼墙上靠,但是这样一来情况更糟,反弹力使她的上身不由自主地向后仰去。
宣红红按亮了手电筒,眼前的险象使她惊恐地闭上了眼睛。申金梅的上身已经远远地仰离墙体,重心开始急速向后偏移,她的两只手无助地在半空中抓挠着……
“申金梅……”吴卫东绝望地闭上了眼。
就在这时,一阵猛烈的旋风凶横地疾扫过来,又把申金梅那单薄的身子死死地推回到楼墙上。
申金梅张开双臂,无力地贴在墙上,像一具白色的、赤裸的人体浮雕,与楼墙连成了一体。风雨无情地冲刷着她,小辫被吹散了,浓黑的头发在风雨中东飘西荡,似乎要挣脱她而去。在风声、雨声中,传来她低低的啜泣声。后来,她开始慢慢地向前挪动。哭一声,挪一小步;逐渐地,脚步变得结实、稳定。
十分钟以后,申金梅到达了藏书室的窗台下。
在她的身后,宣红红也钻出盥洗室的窗户,开始了这段艰险的路程。突破窗户里面的那道板障,单凭申金梅一个人的力气是不行的。
申金梅看见宣红红时,差点儿笑出了声。因为宣红红把长裤和汗衫都脱了,全身几乎是赤条条的。而在她的后背上,用长裤系着一根长铁管,像是背着一条枪。
宣红红不敢笑,她这时正在“路”的中段,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口。不过,她还是镇定自若地唠叨道:“我这个样子摔下去,可就惨了,让那帮小臭男生开了眼……”
听到这句话,申金梅哈哈地笑出了声,吴卫东却一怔。
5
杨宏全很清楚,这顿殴打他是很难躲得过去的。他也知道,这是因为吴卫东。
只是在十几天以前,他才和吴卫东好上的。那天去积水潭游泳,正好遇到她。刚开始还好好的,两个人嘻嘻哈哈地在水中追着玩。吴卫东欺负他,扯着他的耳朵灌水;他就让她欺负,两个人都挺高兴。
后来不知中了什么邪,他一把抱住了吴卫东的身子,猛地在她白皙的大腿上咬了一口。吴卫东抬手就打了他一记耳光,打得脆响。
从那天起,他们就好上了。也是从那天起,杨宏全就清楚地知道,与吴卫东相好,肯定将是自己一生中最大的一个错误。
他害怕陈成。他知道,因为吴卫东,陈成会毫不犹豫地杀死他。
他们这个班的同学从上初中起就在一起了,加上“文革”延宕的两年,在一起整整厮混了七年。从毛头娃子长成二十岁的汉子,彼此间熟悉得连谁在什么时候扎出第一根鸡巴毛都瞒不过去。
七年中,陈成当了四年班长。他没当班长时,谁当班长都没有好日子过。杨宏全就干过一任,任期仅五天。在这五天中,他这个班长却连一次卫生值日都没能派下去。放学以后,全班齐着心地晾他,逼得他自己连扫了五天教室。第六天,班主任老师给他擦了擦眼泪,说:“才微而任重,难为你了。”撤了他的职。
老师曾寄厚望于申金梅,但是她当班长只干了一天。上午被宣布为新一任班长,中午,她的语文书就被人从里到外写满了污言秽语。下午上自习课时,她当着全班同学的面,把语文书撕得粉碎。然后,碎纸片往空中一扬,伸手把陈成的语文书抢过来塞进了自己的书包,扬长而去了。
那一个学期,陈成硬是没有用语文书,上课时桌子上什么也不放,目不斜视,一言不发,反倒把申金梅弄得像是亏了理。
宣红红坚持的时间最长,也最惨。到最后,匿名男人写给她的情书被张贴到校园里的各个角落。这些情书的语言,幼稚而又极粗野,动不动就是对脱裤子情节的回顾和描述。宣红红安之若素,每天穿得漂漂亮亮地来上学,班主任老师却不得不把她撤下来。
在几乎所有的同学都轮过一遍之后,老师才无奈地起用了陈成。那天,老师把陈成叫到讲台前,盯着他的眼睛,沉吟良久,才长叹了一口气,说:“人无善志,虽勇必伤;毛羽未丰,高飞必坠。随你去吧!”
自此,班主任极少再管班里的事,乐得清闲自在;但班里却浪静风平,秩序井然。陈成专横却不乏公正,霸气十足但能服理。他对内尚能谦和让人,对外却凶横霸道、骄狂无礼,这个班也成了学校里没有谁敢招惹的一个特殊集体。
吴卫东是初中三年级时从华侨补习学校转来的。她的父亲是东南亚的一名侨商,被劫匪绑票后勒索不成,惨死在异国他乡。亲友们唯恐祸及这个孤女,秘密地把她送回了祖国。
那天,班主任把这个瘦弱娇小、怯声怯气的女孩领到大家面前时,讲了一番很动感情的话。他说:“无父何怙?无母何恃?吴卫东同学现在所能依靠的就是你们了。你们是谁?代表着什么?哪个同学能回答我,对于吴卫东同学来说,你们究竟是谁?”
全班同学面面相觑,无言以对。
“你们,对于她来说,就是家庭和祖国,是庇护和依托,是民族的文化、道德、亲情和温暖。你们所有的人,要爱人,自爱!”班主任接着说。
陈成忽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恶声恶气地发誓:“无论是谁,敢碰她一根头发,我拼了这腔子血,也要宰了他!”
不久以后,因为吴卫东,陈成和周奉天之间发生了一场血腥恶斗。
起因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课间休息时,周奉天不慎把吴卫东放在课桌上的墨水瓶碰落在地上。瓶盖没有盖严,他的白球鞋被溅上了一大块黑渍。周奉天愤愤地骂了句脏话,抬脚把瓶子踢出去了很远。
吴卫东嘤嘤地哭泣起来。
周奉天正不知所措时,陈成就从教室的另一侧踩着课桌椅、越过同学们的头顶,猛虎般地扑向周奉天,第一拳就结结实实地砸在周奉天的鼻梁上,血水忽地喷涌而出。
随即,两个人死死地扭结在一起,拳打脚踢,翻滚扑摔,大打出手。半个教室的课桌椅都被掀翻在地,两个人谁都没有再占到便宜。
同学们拼死才把这两条暴怒的少年汉子分隔开。周奉天洗净鼻血,怒冲冲地离校而去。
谁都知道,他是到校外叫人并拿凶器去了,全班都很恐慌、紧张。宣红红笑吟吟地指挥大家摆好桌椅,继续上课。申金梅则不知从什么地方扛来一根长木棒子放在了陈成旁边,引起全班一阵哄笑。
周奉天十分钟不到就回来了,手里拿着一瓶刚买的墨水。那一次周奉天表现得极有风度。他先规规矩矩地给吴卫东鞠了一个躬,然后双手把墨水放在了她的书桌上。最后,他转过身来,对着陈成厉声高叫:“你,要是条汉子,放了学就别走!”
陈成凶猛地从座位上站起身来。不过,当他看到仍在小声抽泣的吴卫东时,又极不情愿地坐下去了,什么也没有说。他也表现出了男子汉应有的克制。
那一年,周奉天和陈成都是十五岁,劣迹斑斑但仍不乏正直和善良。“文化大革命”开始时他们十七岁了,却先后下了“海”。偷窃、抢劫、群殴、争霸,玩刀子也玩女人,摧残社会也摧残自己,在成了最有名望的黑社会首领的同时,也成了地地道道的、十恶不赦的匪徒。
然而,老师在几年前讲过的话,仍然深深地刻印在了他们心灵的深处:“你们必须记住,你们是谁!”
下大暴雨的那个深夜,陈成突然找到杨宏全家,把他从床上拖进风雨中。
“杨宏全,你说实话,吴卫东现在在什么地方?”陈成的声音低沉、嘶哑,凶悍中流露出深深的忧虑。为了找到吴卫东,他已经跑了大半夜。
“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杨宏全嗫嚅着说。天太黑了,他不知道陈成的手里是不是握着一把刀。
“她已经两天没有回宿舍了。”陈成的声音突然变得愤怒而严厉,“有人看见,她和你在一起!两个晚上通宵不归宿,她到底去了哪儿?”
“没……不……”杨宏全的声音低得几乎难以听清。他的确不知道吴卫东的行踪,而且,他也找过她,没有找到。
陈成没再说什么,转身走了。不过,走了几步以后,他又突然停住了脚步:“杨宏全,你想玩什么样的女人都可以,但是你记住,绝对不许打吴卫东的主意。你如果还是条汉子的话,就离她远一点儿!”
“为什么?”
“因为,你会给她带来痛苦、伤害、噩运,甚至是灾难!”
有人说,陈成的这句箴言式警告是在重复班主任老师不久前亲口对他讲的话。不过,老师在讲这番话时还提到了另一个人的名字:宣红红。
当时,谁也没有预料到,这个警告在后来竟会以那种可怕的、粗暴的形式应验。
6
随着一声尖锐的裂响,板障终于被撬开了一道宽宽的缝隙。宣红红和申金梅先后钻过这道缝隙进入室内。
一颗大钉子把申金梅的上衣前襟整片地扯了下来,尖尖的乳房毫无遮掩地裸露在胸前。由于紧张和寒冷,乳晕变成了一圈淡淡的紫色。
宣红红的样子更狼狈。撬窗时,一阵狂风袭来,她放在窗台上的长裤被卷得无影无踪。此刻,她浑身水淋淋的,像一只寒鸦,冻得瑟瑟发抖。
然而,这些远不是最重要的。当她们按亮电筒,向室内四处照射时,才真正让这两个闯入者惊愕骇异、目瞪口呆了。室内,空空荡荡,四壁徒立,别说图书,干净得连一张纸片都没有。
申金梅后来说:“当时,我们就像一分钱也没拿到的妓女,连怎么哭都不会了。脑子里木木呆呆的,一片茫然、苍白。”
7
在女厕所里发现了被窃图书以后,袁一平才猛然省悟到,周奉天和陈成深夜闯进学校,一定与图书失窃案有关。
他们是来找人的,但被找的人却不在。她们去了哪儿?
那间上了锁的宿舍里住着高二(七)班的申金梅和吴卫东。难道会是她们吗?
深夜一点钟,后海中学保卫组的赵京良给袁一平打来电话。他们在新街口大街夜巡时,抓获了—个圈子(娼妓),经初步审讯,圈子供认与周奉天和陈成都发生过性关系。
赵京良问袁一平,愿不愿意过来一起审理。在说“审理”这个词时,赵京良意味深长地加重了语气。袁一平顿时就明白了其中的隐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