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审理是令人尴尬的。十几个大男人围着一个被扒得精光的女孩,推来搡去、拳打脚踢,逼迫她说出根本无法说出口的种种细节。在那种场合下,稍存一点自尊心的男人都会意识到自己已经变成了一个十足的淫棍。不过,袁一平也承认,这种审理是极其有效的。女孩子一旦被解除了遮体的衣服,她的意志力和羞耻感也就同时被摧毁和剥夺了,剩下的完全是赤裸的、可见的“事实”。
赵京良常常极有哲理性地把光着身子的女孩称为“事实”。“事实”只能把握而不能占有,赵京良曾一本正经地告诉袁一平:“否则,你将成为‘事实’的一部分,切记!”
很难说这是赵京良的诚挚表示还是虚伪的自我表白。根据袁一平的体验,绝少有男人能在“事实”面前牢固地“把握”自己。
这天夜里的审理,无论是过程还是结果,都令人毛骨悚然、不寒而栗。
夜三时,赵京良把袁一平带进监押室。
那个女孩看上去只有十五六岁,身段已经长成了,但还没有发育起来,黑黑瘦瘦的。除了从那双挺秀气的眼睛里偶尔飘荡出一丝淫邪放浪的目光外,她完全是个普通的女孩。
她承认曾与陈成、周奉天以及其他男人上过床,并收取过他们赠予的钱和衣物。令人稍感惊讶的是,据她自己说,到目前为止她一直是由陈成“带”的。“带”是门里人习用的术语,指玩主对圈子的专有权。
从这个女孩的形象、气质上看,她似乎不具有这个地位,陈成会“带”这么一个缺了两颗门牙的女孩吗?
“第一次,是谁?”赵京良开始厉声逼问。
“陈爷,陈成。”
“谁解的裤带,你,还是他?”
“……我自己。”
“过程!解了裤带以后的……动作和过程!”
女孩完全不懂“过程”的所指。挨了两记耳光以后,仍支支吾吾地说不出来。或者,她不肯说?
“你,把衣服脱了!”
“你,要干什么?”女孩惊恐地望着赵京良,双手下意识地死死抱在腰际,护持着自己的裤带。那张原本就不算漂亮的脸上,落满了泪水、口水和涕液,显得肮脏、丑陋、下贱。
赵京良怒冲冲地扑过去,亲自下了手,只一把就把女孩的裤带扯断了,裤子滑脱了下来,露出尖尖瘦瘦、毫无美感的屁股。女孩疯了似的尖叫着,抱住赵京良的胳膊狠狠咬了一口。随后,又是一声凄厉的尖叫,她被一脚踢中小腹,仰面摔倒在地上……
袁一平觉得胸腔里一阵剧烈的恶心,想呕吐。他拉开屋门,快步走了出去。身后,传来女孩撕心裂肺般的哭叫声。
十几分钟以后,他又回到监押室时,看到的情景令他震惊不已。女孩瘫软无力地躺在地板上,赤裸的身子上滚满了尘土和污渍。两条枯枝般黑瘦的长腿痉挛着扭曲在一起,一缕清新的、鲜红的液体从大腿内侧缓缓地流淌下来。
这个供认曾与十几个男人上过床的女孩,直到刚才为止,仍是个处女。
赵京良送袁一平走时,天已大亮了。两个人都有些尴尬,默默地回味着刚才发生的事情,很久,谁也没说话。
分手时,赵京良先打破了沉默。他叹了一口气,悠悠地说:“一平,你知道我为什么叫京良吗?”他的声音极不自然,语音发颤,听上去有一种愧疚感。
袁一平低着头,没说话。
“我的父亲,胆小怕事了一辈子,他只希望他的儿子做一个规规矩矩的京城良民。不招灾惹祸,就是上上大吉。所以,我没有参加过红卫兵造反,也没有搞过打砸抢。只是,今天,我失态了……”
“我断定,你以后也不再会是一个良民了。”
“你要说出去吗?”
“不,我没有看到什么。我只是想说,那是一个很脏的女孩,而干净的、漂亮的,令你无法把持自己的女孩有很多,你以后还会碰到更多这样的女孩。你还妄想成为一个良民吗?”
说这番话时,袁一平突然想到了高二(七)班那间挂着锁的女宿舍,想到了申金梅和吴卫东。那是两个干净的、漂亮的女孩子啊!
她们也会落到我的手里吗?我将能够自持吗?一股巨大的、莫名的恐惧感突然袭上他的心头,冷汗淋漓。他清楚地意识到,一旦那样的事情发生,他将从此不再是一个堂堂挺立的人。
赵京良告诉过他,审理光着身子的女人,是一个难以承受的、折磨人的自我剃度过程。你从中得到的只是自卑、压抑和犯罪重负,你永远也不会得到宣泄和快乐。
上午,袁一平回家睡了一觉。刚刚闭上眼,他就看见了陈成。跟在陈成后面的,是一个面目看不清的、肮脏丑陋的黑瘦的女孩。
“就是他,强奸了我!”女孩尖叫着用手指向他。
“不是我,我没有……”他极力辩解着,头上又冒出了冷汗,心通通地狂跳不止。
“就是你!”陈成狞笑着说,“你能说你的内心深处不是下流、卑污、淫秽的吗?你有欲望、邪念甚至企图,你贪婪而又下贱地旁观了一切,因此,你永远也无法证实自己的清白!”
梦醒之后,袁一平清醒地意识到,某种欲望和渴求已经把自己诱入了一个险恶的圈套中,这是一个无法摆脱的危机,现实的威胁已经渐渐地向自己逼迫而来。
一个肮脏的、根本不具有诱惑力的女人诱惑了自己。而且,她将把一切发生过的事情告诉别人,特别是告诉陈成。
8
她们发生了一个简单的、错觉性的失误:进错了房间。
这间空屋处在盥洗室和藏书室之间,或者说,它原本就是藏书室的一部分。可能是因为要更严密地防卫藏书室的安全,它被间断开了。不过,这间屋子的窗户也钉装了板障,而正是这道板障,诱使她们产生了错觉。
申金梅后来说,这个错误是上苍赐予我们的庇护物,它几乎拯救了一切。
一人吃了一个冷馒头,又默默地掉了几滴眼泪以后,她们决定重新开始。
这时已是凌晨三时了。风已渐渐停息,雨还在不紧不慢地下着。令人心焦的是,东方天际间,已隐隐露出一丝亮色。
这一次仍是申金梅第一个爬出窗外,接着是吴卫东和宣红红。在上“路”之前,她们曾开怀大笑了一次。因为在窗下不远的树梢上,挂着宣红红的那条长裤,像一只残破的风筝,在微风细雨中飘来荡去。
“那是一个标记,宣示天下,这里正在出售女人。”宣红红说。
半个小时以后,她们终于进入了藏书室。
不过,在破窗时出了一点事故。尖利的玻璃碎片在申金梅的手背上划出一道约七公分长的口子。创口很深,两边的皮肉翻卷起来,粉白色的掌骨已清晰可见。
流了很多血,吴卫东脱下自己的汗衫紧紧地包扎住申金梅的手。不一会儿,浓稠的血浆又浸洇了出来。
从那天起,申金梅的左手就再也不能完全合拢了。医生说,肌腱和神经都被严重损坏了,已无法修复。
凌晨五时,天已大亮了。当宣红红又一次从窗口向外张望自己那条挂在树上的长裤时,她吓得差一点儿惊叫起来。楼下,一个人正仰望着楼上。显然,藏书室破碎的窗户已经引起了他的疑心。
望了一阵,那个人似乎突然省悟到了什么,怪叫了一声,惊惶失色地向保卫组办公室的方向跑去了。
现在,撤走已经来不及了。挑选出来的图书堆放在楼道里,一本也没有来得及运走;而且,很有可能在她们没有跑出楼门口以前就会被人堵住,衣不蔽体,人赃俱获,那是极难堪的。
“只能听天由命了。”宣红红说,“快,把书都搬进那间空屋,快,越快越好!”
十分钟以后,她们刚刚把最后一摞书搬进空房间,十几条壮汉已经快步冲上了五楼的楼道口。事实上,当吴卫东最后慌张地把门锁撞死时,来人距离这间屋只有三四米远了,如果细心的话,他们甚至有可能听到门锁清脆的撞击声。
接下来的一整天是在提心吊胆、惊恐不安中度过的。
隔壁清点图书的咒骂声、搜索分队在楼道里来来往往的喧哗声和脚步声,特别是袁一平在盥洗室窗口察看现场时的说话声,声声近在耳边,清晰可辨,令人惴惴惶惶、心魂难安。
当这些声音短暂止息时,三个姑娘在一起平静地讨论过死亡。
宣红红说:“我们一旦被人发觉了,大约只有坠楼而去、一死了之这条路了。死与受辱,我倾向于选择前者。因为受辱之后再去活着,不仅艰难,而且也不再有任何意义。”
吴卫东默默地点点头。
申金梅把吴卫东搂进自己的怀里,淡淡地说:“我崇尚挣扎和坚忍,不特别看重一时的荣辱,更不轻言死亡。受辱是一种剥夺,被剥夺之后仍然要活着,不过是换一种活法而已。”
“剥夺?你指的是什么?”宣红红问。
“可以是一切。包括尊严、信念、形象和道德感,这一切都被摧毁之后,不意味着生命不再有价值;当生命摆脱了这些羁绊和重负,它甚至会更轻松、更自由。”
“这很难。”宣红红说,“我们在受到刑讯逼问时,将无法坚守誓言而彼此争相出卖。”
“不得已而为之,无可厚非。出卖了别人,自己得到的是被宽容的幻想,从而得以挣扎着活下去。我们之间没有信守秘密的誓约,如果有,现在也应该废除。为了解脱自己而做的一切,都应该被理解和尊重。”
宣红红和吴卫东似乎都没有听见申金梅说的话,默默地想着自己的心事。宣红红始终处于极度紧张的状态中,而吴卫东靠在申金梅的怀里,恬静得像个孩子。
隔了很久,宣红红才幽幽地说:“他们抓住了我,我的第一句供词就是:申金梅是主谋和匪首。”她想开一句轻松的玩笑,但是她的声音听上去像哭。
“卫东,你呢?”申金梅轻轻摇了摇吴卫东。
“匪首就是我自己。”吴卫东清晰地说。
申金梅的心里一沉。她意识到,如果发生什么意外,能熬下来的只有她自己。沉默了片刻,她说:“姑娘们,振作起来,我们现在并没有完全走上绝路。吉人天相,我知道,一定会有人来救援我们。”
“谁?”
申金梅用手指蘸着伤口洇出的血水,在一本书的扉页上写出两个字:“陈成。”
一整天提心吊胆,一整天安然无恙。楼道里人们来去匆匆,竟没有一个人想到要开启这间房子的门,错觉具有共同性。
下午三点钟,有人在楼下架起高梯向这间窗户攀了上来。宣红红探头一看,吓得脸色煞白。
高梯上的人手持长竿,已经挑起了她的那条长裤。长裤的口袋里,有一张写着她的姓名的游泳馆出入证。
9
夜十一时,陈成才精疲力竭地回到家。他又苦苦地找了一天,吴卫东这个小丫头就像从不曾存在过似的,消逝得无影无踪。
这时,有人敲响了院门。陈成一怔,似乎预感到了什么,快步跑着把门打开了。
来人是周奉天。不过,他不是一个人,在他身后的暗影处还有另一个人,是衣衫不整、疲惫不堪的吴卫东。
天刚黑的时候她就悄悄离开了那间藏身又藏赃的密室,但是走到大楼门口时又被保卫组的人堵住了,不得不躲进厕所,并把四本企图带出去的图书留在了厕所里。从学校出来,她不敢直接来找陈成,而是先找了周奉天。
见到陈成,吴卫东嘤嘤地哭起来。
陈成狂怒地推开周奉天,大步扑过去,一个耳光狠狠抽在她的脸上:“小姑奶奶,三天三夜,你他妈的,去了哪儿呀?”
图书是在窃案发生的第三天傍晚运出学校的。三辆平板三轮车满载着十几只大号纸板箱,堂而皇之地从学校大门出了学校。
当时袁一平就站在学校的大门口,严密注视和搜检每一个背着书包走出校门的人。
陈成笑容可掬地走到他的面前,亲昵地搂住他的肩膀。但是他说出来的话,每一个字都是刀子,阴冷、刻毒、夺人心魄。
“姓袁的,你知道那个女孩子今年才多大吗?”
袁一平顿时面如土灰,浑身战栗不已。他竭力保持镇静,沉默不语。
“十四岁!你,奸污了一个十四岁的孩子!”
“……没有,不是我……”袁一平支支吾吾地想要辩解,然而这是无法辩清的。
“铁证如山,你必须为此承担罪责!”
陈成从衣袋里掏出一张纸,用力一抖,阴鸷地笑了:“这是第一封控告信,一个被你奸污的十四岁的孩子写的。在两天之内,我还能找到另外十个人,十个老的或小的女人,她们将众口一词地控告你。袁一平,你将为此而下地狱!”
他们都没再说什么,肩并肩地站着,默默地注视着那三辆平板车缓缓地推出校门。
推车的人都是周奉天从校外找来的地痞流氓。不过,只要周奉天或陈成在,他们每一个人都会装聋作哑、守口如瓶。
许多人都认为十四岁女孩的事纯属子虚乌有,是刁蛮强横的硬性诬栽。申金梅后来曾追问过陈成:“那张纸上究竟写着些什么?”
“那是一张通行证。”陈成严肃地说。
“通行证?写的是什么?”
“上面写着:卑鄙、罪孽、恶毒以及一双蹂躏人格尊严的黑手和一张咬人致死的血口。或者简单地说,它注明了持证人的身份。”
“什么身份?”
“黑手党。”
青年湖中学图书失窃案神秘地发生了,又极其神秘地悄然止息,没有人再予以追查,甚至人们已渐渐地淡忘了它,河清海晏,安然太平,一切都已经过去了。
但是,它真的能够这么平淡地过去吗?
陈成后来懊悔不已地说:“我的错误在于我违反了玩的规则,你不准备杀死他,就不要下重手。我先下重手伤了人,却没有接着要他的命。”他指的是袁一平。
一九九二年初,笔者曾代陈成办理过向青年湖中学图书馆捐赠一笔购书款的事宜。
他催得很紧,要求一定要在春节前十天把款项拨过去。
后来得知,这笔钱没有被用来购买图书,而是在节前节后分两次被挪做奖金发给教职工了。以后能否如数补回来,毫无把握。
当笔者愤慨地把这个消息告诉陈成时,他的反应出乎意料地平静。他喃喃自语地说:“扯平了,扯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