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离他们很近的地方站住了。她什么也看不清,又似乎看见了一切。所有应该有的动作和声响,都是她熟知而又感到神秘的,与在家里不同的是,现在的这个男人是陌生然而又英俊帅气的青年汉子。他的手温暖潮湿,温存而又有力量,多情而又蛮横……
几分钟以后,响铃突然感到一股强烈的热流猛地冲击着自己的五脏六腑,她低低地呻吟了一声,身子屈服地倚在墙上,任凭那股热流一浪又一浪地轰击自己……
回到胡同口时,响铃哇地一声哭了。
“看见了?别哭,说说……”婶子大娘们焦急地问。
“那个男的,不要脸,用手,撩裙子。还把手,伸进去,使劲地……”
“那个女的穿着裙子?啧啧,图方便。”
“是裙子。”
“那个女的,甘心情愿呀?”
“女的,贱!不躲,还挺着身子……”
就在响铃语无伦次、极其悲愤地述说正在发生的淫乱情形时,那一对男女却若无其事地走出暗影,一先一后地向胡同口走来。
人们第一眼所见的,就是那个女孩穿的是长裤。这时胡同口已聚集了三四十人,大升子那一伙人也都凑在里面看热闹。
枣儿胡同的女人们后来说:“那是一对金童玉女呀!男孩长得俊,女孩又干净又秀气,文文静静的。”
围观的人群一下子安静下来,不知所措。没有人说话。胡同口外的人无趣地向两边闪,慢慢地让出一条通道。尴尬中,有人怪腔怪调地咳嗽了一声,引起一阵哄笑。
事情本来就可以这样结束了。
忽然,有人喊了一嗓子:“嘿,裙子呢?”
又是一阵哄笑。大升子那帮坏小子开始起哄,捏着嗓子嗷嗷地怪叫。叫声流气、粗俗、奸邪,有节奏地在人群中一阵阵炸响。
这时,响铃妈气急败坏地从人群中冲了出来。她跺着脚站在路中间,拦住那一对“金童玉女”,横眉立目地吼道:“不行,你们不能走!得给我说清楚!”
“为什么不能走?我们又没犯法!”女孩显得很镇静,她推了推自己的同伴,小声说:“别管她,咱们走。”
“没犯法?”响铃妈拼着全身的力气泼叫,“你敢说你没有犯法?”
她突然疯了似的扑向那个姑娘,一只手挥舞着去抓她的头发,另一只手出其不意地伸向了她的裆部,隔着裤子狠狠地抓了一把。随即,她把手高高地举在头顶上,昂奋地尖叫:“湿的,你们都看见了,是湿的呀……”
刚开始,人们对这个重要举证似乎无动于衷、浑然不解,人群出奇地安静,不发出一点声响。但是紧接着,在枣儿胡同口外,在瞬间发生了邪恶的骚乱。
第一个冲上去的是响铃。她扑向那个惊惶失措的、英俊帅气的男孩,只一把就捏住了他的睾丸。男孩惨叫一声,仰头摔倒在地上。
大升子一伙人随即扑了上去……
路灯恰到好处地被一块砖头击灭了,陋巷内外,陷入了恐怖的黑暗中。
在黑暗中,在疯狂蠕动的人群里,在几十双野蛮邪恶的手掌下,传出凄厉、绝望的哀叫声和哭喊声。
“不要……求求你们,饶了我……”
姑娘哀求的惨叫,像刀子似的刺向高高的苍穹。
那个夜晚,天朗气清,晴和明彻;苍穹中,星光灿烂,河汉辉煌。
后海中学保卫组的人赶到时,骚乱已经止息了。人群仍没散去,十几支手电筒的强烈光柱在地上那两具人体上肆无忌惮地晃动。
那个原本干净、秀气的女孩已变得面目全非了。她几乎是全裸。除了脖颈处和腋下残留着几缕背心的碎片,衣裤都被扒扯下去了。白皙、细嫩的肌肤上遍布抓痕,胸乳处、小腹和两腿间被挖得鲜血淋漓,几无完肤……她双眼紧闭,一行泪水从眼角滚落下来。
男孩更惨。他的脸被打得乌黑青肿,半只耳朵被咬得翻卷了上去。受攻击最重的是下体,光裸的两腿中间,被抓掳撕咬得血肉模糊,肿胀成紫黑色的一团。
一切都平息了,人们才感到不安和惶恐。他们不知道自己究竟干了什么,无法解释,不忍目睹。但是,的确,一切都已发生,无可挽回。
有人在小声抽泣,是响铃。
“号丧什么,小妖精?”有人在夜暗中怒骂!
后海中学把人带走时,有人从家里拿来了两张破布单,给两个赤身裸体的男女披在了身上。有人叹息地说:“唉,挺好的两个孩子……”
那天晚上,枣儿胡同里静谧、冷清,死一般地阴森沉寂。家家都早早地插门闭户、熄灯灭火了。但是,谁也没有安稳地睡着。
更深以后,先是不知从谁家飘出一阵婴儿嘹亮的啼哭声。哭声过后,夜空中隐隐传来一声沉郁的嘶吼:家里有大姑娘的,都给我交出来……
从那一夜起,枣儿胡同再也没有了安宁。
5
在后海中学保卫组,赵京良对两名现场抓获的“流氓犯”进行了第一次审讯。
这两个人的身上都有伤,男的更重一些,但还不至于立即就有生命危险。去现场的人说,当时,这两个家伙正赤身裸体地进行流氓淫乱活动时,被革命群众发现了。
出于义愤群众打了他们。
“义愤?”
“是义愤。有一个十六岁的女孩由于愤怒竟当场昏厥了过去。”
赵京良想笑,这“义愤”也太强烈了,像演戏。后来,他察看了男青年的伤势以后,终于忍不住笑了。这家伙的生殖器,差点儿被咬成两截,已经肿成一团紫黑色的水泡了。这是义愤的,然而又肯定是女性群众的作品。
这小子的模样长得还不错,可惜,他这辈子男人算是当到头了。赵京良幸灾乐祸地想。
男青年在昏死过去之前交代了自己的身份和姓名:杨宏全,青年湖中学高二(七)班的学生。
“她是谁?”赵京良指着那个姑娘问杨宏全。姑娘紧紧地裹着破布单,蜷缩在墙角,神情却很镇静。
杨宏全挣扎着抬起身来,看了她一眼,哇地痛哭起来。随后,他就昏死了过去。
姑娘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默默地流出了眼泪。
窃书事件平息下去以后,陈成即严厉地告诫吴卫东,必须立即与杨宏全分手,绝不许继续来往。
“为什么?”
“因为,我无法信任他,他也没有能力保护你。”
“陈成,你能信任你自己吗?你自己劣迹斑斑、恶名昭著,你又能保护谁?”
陈成怒不可遏地瞪着吴卫东,凶狠地说:“是的,我无恶不作、劣迹昭彰,早就应该下地狱。但是,吴卫东,我仍然有权力管教你!因为,你是海外遗孤,是千里迢迢回来投靠祖国的,祖国必须对你负责!”
“陈成,请你自重,你有什么资格代表祖国?”
“你是哪个学校的,叫什么名字?”
赵京良又一次审讯被抓获的姑娘,逼她开口。屋子里有十几个男女,或同情或鄙视地望着她。
姑娘还是不说话。她已经不再流泪了,双手死死地抓住布单的边角,紧紧地包裹住自己的身体,半倚半靠地坐在墙角的地板上。她的两眼专注地望着对面的墙壁,似乎在思索着什么,眼神平静淡漠,流露出淡淡的哀伤。
毕业分配的消息从学校传出来以后,陈成又一次找到吴卫东。这一次,他把她请到自己家里,让妹妹们做了许多好菜,希望能气氛平和地再和她谈一次。
吴卫东是陈家的常客,毫不拘谨。见到满满一桌子好吃的东西,她高兴得呀呀大叫,搂着陈成的脖子亲了一口。
饭桌上,嘻嘻哈哈、欢欢乐乐的吴卫东和陈成的几个妹妹合着伙地捉弄陈成,以水代酒连连和他碰杯,把他灌得晕头转向。
不过,一谈起正事,两个人立刻就变了脸。
“毕业分配,你打算去什么地方?”陈成问吴卫东。
“听天由命。”
“无论你要去什么地方,在报名之前,必须先让我知道。”
“没有这个必要!”
“有,你是海外遗孤……”
“我就是我自己。”
话冷得像石头,噎得陈成张口结舌,脸涨得通红。气恼已极,他说:“你已经不是你自己了,吴卫东,你下贱地、毫不负责地把自己交给了杨宏全那个小白脸!”
吴卫东抬手就把一双筷子摔在了陈成的脸上:“陈成,你欺人太甚!我轻浮、下贱,我把自己交给谁,或者卖给谁,都是我自己的事,不要你管!”说完,她伏在桌子上,放声大哭起来。
陈成的心哆嗦了一下,不过,他还是冷冷地说:“吴卫东,你知道我从来都是说话算数的。如果杨宏全再要勾引你,我就杀了他!”
“可以,你还可以杀了我!”
“也可以,在你自辱或被辱之前,我会杀死你!”
“我有办法叫你开口!”赵京良笑了笑,用手抓住姑娘身上的破布单,阴沉着脸说,“快说。你叫什么名字?自己做出了丑事,还想遮羞吗?”
布单上,渗透出斑斑点点的血渍,像一朵朵殷红的花。姑娘闭上眼,轻轻地摇摇头,还是不说什么。
赵京良猛地一用力,掀飞了布单。姑娘裸露的身体,洁净、白皙、娇嫩,然而却遍布抓痕,令人不忍卒睹。
姑娘倚靠在墙角,一动不动。
在陈家吃饭以后的第三天,陈成又到学校宿舍去找吴卫东。他去得太早了,吴卫东和申金梅还没有起床。
“吴卫东,快起来,跟我走!”陈成用脚踢着宿舍门,气哼哼地说。
“去哪儿呀?”
“很远的地方。”
“干什么去呀?”
“履行我们之间的约定,送你去死。”
“好吧。”屋子里的两个姑娘嘻嘻哈哈地笑了起来,“陈成,你别着急,我得换身衣服,梳梳头,干干净净地走向死亡。”
陈成无可奈何地笑了:“吴卫东,你不必刻意打扮自己。在另一个世界里,所有的人都是干净的。”
“包括你吗?”
“当然,死亡不仅能够洗刷耻辱,而且能使人摆脱罪恶。”
“你不同,陈成,你罪孽深重,死有余辜。”
他们走的时候,申金梅缠着要一起去,被陈成生硬地拒绝了。他说:“你就不必去了,因为你带着她攀楼破窗、入室行窃,你早已经杀死过她。”
他们在长途汽车上颠簸了很长时间,下午四点钟才在大山深处的一个小站下了车。简单地吃了一点东西以后,陈成又带着吴卫东沿着一条若隐若现的小路向深山的腹地走去。
天色将黑的时候,他们来到一座巍峨险峻的大山脚下。这里已是路的尽头,前面,除了乱石、危岩、荒草和荆棘以外,只有高悬在头顶上方的一小块黑蓝色的天空了。
“从这里一直向前走,是连绵七百里的崇山峻岭。有山峦、沟壑、壁峰,没有路,也极少有村落和人家。”陈成眯起眼睛向山顶望去,山顶已隐没在苍茫的暮色中了。他的神情严峻而又冷酷。“是的,没有路。”他喃喃地说。
吴卫东茫然地望着眼前的荒野,不做一声。一阵阴冷的山风顺着山梁吹拂过来,她的身子微微地颤抖了一下。
陈成脱下自己的外衣,披在她的肩上。他说:“两年以前,我父亲在政治上遭了难,一夜之间由革命老干部沦为阶下囚。他没有任何犹豫和延宕,极果断地用裁纸刀刺中了自己的心脏,轻轻松松地结束了生命,也抛弃了生活的重负。
“随后,我母亲也被拘捕了。她走的时候只对我说了一句话:别学你父亲,他是个懦夫。他们相伴了二十年,这是母亲对父亲的最后评价。
“当家里只剩下我和三个年幼的妹妹时,我才理解了父亲。那天,三个妹妹死死地揪扯着,哭喊着问我:哥哥,我们以后怎么办呀?谁来管我们?
“我咬着牙,只说出一个字:我!
“当时,我的头脑中一片空白,但是我知道自己在说谎,我根本没有能力担当起这个重负。如果我不能给妹妹以安全、庇护和幸福,那么我宁可尽早地结束生命,从而永远摆脱苟且、困顿、屈辱和痛苦,摆脱内心的重压和歉疚,获得生命的轻松。
“我撇下哭哑了嗓子的妹妹,独自来到这座大山的脚下。我知道,今后的生活道路就如同这七百里群山一样,艰难、诡谲、坎坷、险象丛生而又危机四伏。身陷其中,几乎没有生还的可能。
“但是,在确定要结束自己的生命之前,我必须要再试一试,品味生活的艰辛,检验自己的意志、勇气和能力。如果我能逾越这浩瀚如海的群山,那么我将不死。
“于是,我闯进了群山的腹地,只身一人在高山深谷中顽强地攀援、爬行。整整十天,不辨东西南北,不分晨昏昼夜,只是奋力地向前行进。疲累已极的时候,我就仰躺在山石上,望着如浪如烟的峰峦壁峰,静静地猜测着生活的真谛,也猜想着自己。
“十天,我没能突破大山的层层围堵,但是我发现自己有了深刻的变化,变得坚强、自信,也变得凶狠、残酷。敢于折磨自己的人,必然敢于折磨生活。
“在这十天里,群山反复地向我诉说一个道理:人与命运总是在生活的狭窄处遭遇,如同白刃格击的敌手,狭路相逢拼命者胜。而当你手持利刃,像个寻衅滋事的泼皮无赖,四处搜寻命运以死相搏时,它将远远地避开你,向你低头。”
这时,天已经完全黑了。在惨淡的星光中,山峰显得更加陡峭、高耸。远处,隐隐传来一两声鸟鸣,声调怪异而凄凉。
吴卫东扑进陈成的怀里,低声抽泣起来。
陈成叹了一口气,轻轻地推开她,缓缓地说:“吴卫东,回到祖国以后,人们告诉你,这里有鲜花和阳光,有善良、无私和正义,生活将是灿烂明朗的。但是没有人告诉过你,生活中一定还会有黑暗、卑鄙、陷阱以及数不清的不幸。每一次挫折的真正意义就是打击你的尊严,动摇你保持纯洁生命的勇气。你能承受挫折、相伴屈辱而顽强地保持你自己吗?吴卫东,你诚实地告诉我,你能吗?”
“我,不能。”吴卫东嗫嚅着说。
“你必须能!”陈成的声音阴冷而强横,“因为你毕竟还有很长的生活道路要走,而且你已经要求摆脱指导和庇护,独自闯荡生活了。所以,你从现在起就要品尝生活的艰涩、痛苦,品尝孤寂、不幸和恐惧。”
“品尝?”
“是的。”陈成的眼睛里透出一股凶狠的杀机。他指着眼前的高山,恶声恶气地说:“你,爬上去!”
吴卫东望了望黑黝黝的大山,又看了看陈成,惶惧地哭了。“不,我不敢。”她哽咽着说。
“你必须爬上去。”陈成的声音里没有一丝动摇,“吴卫东,你已经十九岁了,独立做出生活的选择是你的权力,但是在我放手之前,我必须亲眼看到你已经具备了这种能力和勇气。我有三个妹妹,她们到了十九岁,每个人都要从这座大山开始自己以后的生活,如果迟疑、彷徨、胆怯,不敢独自前行,那么我会在山脚下杀死她!”
陈成从腰间拔出一把尖利的匕首。暗夜中,匕首的锋刃闪烁着绿莹莹的寒光。
“陈成,你残忍!”
“因为,真正残忍的,不是我!”
吴卫东又一次抬头望了望高耸在头顶上的怪岩绝壁。那里,阴森、狰狞、凶险莫测;走上去,自己将被恐怖和阴险碾压得粉碎。她绝望地哭了。“陈成,我们回去吧,我不敢!”她哭叫着扑向陈成,孩子般地紧紧依偎在他的胸前。
陈成轻轻地扳开她的脸,拭去脸上的泪水,很久很久,没说一句话,只是用手轻轻地抚摸着她的脸和脖颈。他的手,冰凉,潮湿,手指微微颤抖着。
后来,他坚决地推开了她,平静地说:“你,上山吧!”
陈成抬起一脚,狠狠地把吴卫东踹倒在山石上;接着,他又狂暴地扑上去,抓着衣领把她拽起来,凶狠地抽了她两记耳光,然后,又一下把她推倒在地上。
“你必须去!你要为自己的未来和生命负责任!小姑奶奶,我求你了!”
陈成转身向远处走了。而在他身后的,是险山、夜暗和孤弱无依的姑娘。他清晰地听到了姑娘悲哀的哭泣声。一阵山风袭来,陈成觉得自己的脸上冰凉。他摸了一把脸,湿漉漉的,是泪水。他停住脚步,向山脚的方向望去。但是,除了浓重的、无边无际的夜暗,他什么也看不见了。
山坡上,传来山石的滚动声。吴卫东已经开始上山了。
陈成背靠着一块巨石坐了下来,他用双手紧紧地捂住自己的嘴,拼命压抑着不使自己哭出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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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一平是在凌晨一点钟接到后海中学赵京良的电话的。赵京良通知他:“青年湖中学的杨宏全因进行流氓淫乱活动被革命群众打伤了,伤势很重,现在已经快死了。”
“不是还没有死吗?送到医院去吧!”袁一平淡淡地说。
赵京良在电话里冷笑了一声,说:“袁兄,还有一个女的。”
“女的?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