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已经过了四个来月,叶凝欢不确定太后对她有没有印象,若太后真问及她的出身,她该怎么回?
这种随时随地都会冒出意外的日子,真是让叶凝欢应接不暇。马车轻快,却也跑了一个时辰。直至听着外头街市喧嚣,车速也明显慢了下来。之后似是拐了几弯,便又至一清静所在,叶凝欢知道是近了皇城禁地了。
马儿轻嘶一声,稳稳停下。叶凝欢下了车,却见是条宽展的街道,有侍卫列队游走。正面是高高的宫墙,两边各有一个殿门,朱漆明艳,黄金琉璃瓦。
叶凝欢愣神间,有几个太监撩着拂尘跑来,为首的一个笑着向那个年长的太监作个揖:“哟,李公公,您出宫办事去了?”
“这不是张公公吗?怎么你跑到这西华里当差来了?”那李公公笑着回礼,很是熟稔的样子。
西华里?这里是连接桓永禁宫和西苑瑞映台的夹道。东边阶门进去就是禁宫中央空场,西边阶门进去是瑞映台。
“可不,如今太后在瑞映台住着,都得警醒着些啊。”张公公笑着,眼睛不住地打量叶凝欢,却没多问。李公公一抖拂尘便在前引路,叶凝欢忙跟着他前行。
这瑞映台是位于桓永禁宫西侧的禁苑,大得不是一般二般,大内的上驭司、蓄珍司、聚宝斋都在这里。
太后不喜宫中憋闷,隔三差五都会住在这儿。宫女、太监本来就多,加之中秋刚过不久,此时更是三步一禁,五步一岗。
打瑞映台东角门进去,绕过盘龙壁,幽径辗转一段之后,眼前便豁然开朗。虽说已经天黑,但灯光点点,与月争辉。静海目不及览,两岸垂柳茵茵。中央水台阔道,直通湖中一方殿阁,两边玉桥蜿蜒,直至两岸。正北山景秀丽,耸起一座玲珑塔,触目皆是龙盘凤舞,可谓千万繁华皆在一园之中。
叶凝欢跟着李公公沿湖兜转,一路穿花渡叶,弯弯绕绕。这位李公公步履甚是矫健,跟练过轻功似的,走得又轻又快。最强悍的是姿态拿捏得还极好,略躬着身保持着一副极为端肃有礼的模样,叶凝欢实在是佩服至极。
眼瞅着进入一片宫落群,侧目一看,因着这里地势高,静海一隅湖光山色尽览。
叶凝欢跟着李公公进去,穿过前殿,便看到一幢足有三层高的重檐楼阁,中间庭院依次列着宫女、太监,宫檐下施以斗拱,梁枋饰以彩画。五蝠捧寿裙板隔扇门,步步锦支摘窗。叶凝欢瞥了一眼,明间正中设地平宝座、屏风、香几、宫扇,上悬“海悦山宁”匾。
这般一扫,叶凝欢顿时有些紧张,暗吞了口口水,见李公公止了步,忙跟着大气不敢出地立在门口等传。
一会儿工夫,又一个蓝衣太监出来,冲她招手。叶凝欢低头跟了进去,随着往东侧一绕,过了花梨木透雕喜鹊登梅落地罩。垂头只盯着黑色大理石地板,香气氤氲,扫见不少腿,也不知有多少人侍立在侧,却是寂寂无声。
近了临窗的大榻,听得太监道:“太后,这便是叶凝欢了。”
太后轻嗯了一声,摆了摆手,太监很有眼色,领了宫人皆下去了。
叶凝欢不敢乱看,忙跪倒在地:“奴婢叶凝欢见过太后,恭祝太后玉体金安!”
“抬起头来。”声音有些缓沉,却挺和气。
叶凝欢抬起脸,眼仍老老实实地垂视,不过眼角的余光睃到太后歪在榻上,穿着深蓝色万字团寿图样宽袖层裾,周围的人已经退个干净,只在她身后不远立着一个蓝衣的老太监。
王太后中等身材,椭圆脸蛋,绾着宝花髻,头上不过简单的几支簪,但那雍容贵气是掩也掩不住的。
虽已经年过半百,却比实际年龄显得年轻了许多,看起来像四十来岁的模样,保养得甚好。那暴露女性年龄的脖子啊、手啊什么的,基本上都无老垂之态。
她面上只是淡淡的妆,眉目清晰,特别是那双眼睛,眼线有如浓绘,一看就知道跟楚灏是娘儿俩。
不过太后的嘴形跟楚灏不太像,她嘴唇生得很丰润,给人一种很温和的感觉,不像楚灏长了一副寡恩薄幸相。边上陪着的正是楚灏,背向着她,瞧不清楚神情,可以看到他绛紫琉金的襟摆和黑色缠花的靴筒。
王太后放下手里的缠枝梅花薄胎杯子,掀了眼皮上下打量了叶凝欢一番,笑了笑说:“看着倒乖巧可人疼的,难怪雁行对你上心。”
叶凝欢听着这意思,一时也吃不准她到底知不知道自己的底细。又怕太后瞧出什么端倪,只顾低头装惶恐相,马屁也得照拍:“奴婢草芥之人,能有幸服侍十九殿下,实乃几世修来的福气。”
太后笑了笑,又问:“今年多大了,哪里人?怎么便来了京城?”
叶凝欢一听,心下明白了大半。她跪在地上,低着头,开始天花乱坠。除了籍贯、年纪之外,一律胡编。什么家里人口少,没得着业田。她爹在安阳开了个灯笼铺,她娘在家做纺织。本来日子过得挺好,但爹娘去得早。十年前,托了乡人带她上京投亲,结果得知亲戚家逢巨变,无从追寻,无奈之下,只得跟着乡人过活,靠浆洗缝补为生……她都不敢看楚灏,不知道他此时什么表情。
太后半晌没说话,一副听得很认真的样子。他们都是贵人,也不可能体会得到这种民间疾苦。楚氏在前朝割据一方为王,虽没称帝,估计也跟皇帝差不多了。王氏那时就跟着楚氏享高官厚爵,没什么机会跟百姓接触。
再微服亲民,不过是看个皮相,骨子里的辛酸痛楚,那是谁尝过谁知道。当然她也不能说得太疾苦,那样就有骂朝廷的嫌疑。
先帝在位四十来年,可以说是励精图治。前朝大齐中后期混乱不堪,连年战火令大片田地荒废,百姓流离,听说易子而食的事屡见不鲜。
先帝称帝以后,鼓励农耕,令州郡登籍造册,集田而分。这样一来,百姓有田可种自然不生背离之心。百姓安居,心自向朝,锦泰国事渐稳,荒田复垦,荒山复茂。
也正是因此,开明六年曾有前朝宗室刘慕阳于沧河一带作乱,但因得不到当地百姓的响应,拉杆子起势没一个月就给镇压了。
君为舟,民为水,可载可覆。
叶凝欢编的这些“经历”,当然不可能让贵人感同身受。但他们一定会做做姿态,随便听一听,权当个新鲜趣闻解闷儿。
太后听完半晌才说:“你靠浆洗缝补为生?我瞧你这细皮嫩肉的,倒像个娇养深闺的小姐呢。”
叶凝欢低头继续拍马屁:“奴婢是得殿下恩泽护佑,无异脱胎换骨。”
听到楚灏摞杯子的声音,估计他是喝不下去了。王太后出了一会儿神,缓缓问:“你是何时入的静园?经由何人引荐?”
果然太后对她没什么印象,但这个问题很难回答。
其一,她不知道楚灏跟太后说了什么,但她说的必须要让他满意,就是得跟霜凌扯上,不然坏他的事,她必死得难看。其二,不能说是被人引荐的。京里贵人她虽然知道的多,但认识的除了永成王就是楚灏了,现在断不能跟永成王扯上任何关系,她也不能胡编一位出来。三则更不能说是楚灏主动招惹她,太后疼爱楚灏,虽说他记录不良,但若揭他的短,太后必觉是她媚主,定对她印象极差。
如何才能说得自然又得跟霜凌扯上关系呢?最好还要让太后不能去找霜凌对质,要不然万一太后直接再把霜凌叫来问一通,两人说得不符就傻了。想来想去都不合适,真是麻烦死了。她也没时间想太久,否则太后会生疑。脑子飞速运转,突然灵光一闪,她一咬牙说:“奴婢于六月二十八往枫悦山那儿去送浆洗,不料有人械斗。奴婢逃之不及被流剑刺中,险些丧命。却不承想,因祸得福,被殿下所救,更因此寻到失散多年的亲戚!”
太后愣了一下,表情瞬间变了几变,盯着她道:“失散多年的亲戚?你来京投亲,原是要投哪家?”
叶凝欢低头道:“陆霜凌是我表兄,我娘姓陆,闺名言。”
太后怔了半晌,眼神有些悠长。许久微微牵起笑容,低语:“你是陆玄的外甥女?多年不见竟能相遇,天下怎么会有这般巧事?”
叶凝欢偷偷瞄了一眼太后的神情,虽然太后一副出神认真的样子,但叶凝欢直觉她是压根儿不信这套说辞。但既然不信,为何还要递给她这样的话柄?
叶凝欢心里乱转,如今编到这里已经不得不继续。她打蛇随棍上,伏在地上说:“奴婢句句属实,不敢欺瞒太后。”
太后良久没有开口,似是陷入到回忆中去,许久喃喃道:“十九年了……已经过了十九年了呢!“叶凝欢头也不敢抬,太后跟陆家的渊源的确是相当的深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