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太后叹息,转眼看着楚灏:“霜凌尚有亲在世,你既知道了,为何一直不告诉我?”
楚灏懒洋洋地歪着,睃一眼叶凝欢,笑着:“如今您不是知道了吗?当初她让人捅在草堆里,霜凌没料到误伤平民,便救了下来,想不到是救对了,原是表妹呢!他那时公务在身,只得求了我,把人先安置在静园里。可巧您把我园里的人轰个干净,也算成了清养的地方。”
叶凝欢听出他的弦外之音,忙把头垂得更低了。
“怎么着?嫌我轰了你园里的人,还跟我这儿置气呢?”太后的声音透了愉悦,明显是对这个儿子怎么看怎么喜欢。
“哪儿敢啊。”楚灏说。
太后叹了口气,眼睛有了水意,擦了擦眼角说:“当时谁承想能出那样的事?正遥这孩子是我瞧着长大的,自问没亏过他,竟不知他怀了这样的心思在肚子里!当初皇上告诉我,我总是不信,以为必是薇薇自己不省事。哪里知道,他如今真就一去不返了……他如何对得起他父亲?他又如何对得起先帝?”
楚灏道:“母后也别太难过了,我这次去瞧瞧。皇兄趁着查雅乐居,也揪到影月门的一些端倪,怕是他们这帮子藏了正遥。若寻着了,便带回来就是了。”
太后点点头:“他是先帝的嫡长孙,由你去也好,省得难为了他。宗室残戮是为天下之耻,我是看得多了心寒,再不愿见这些。”
楚灏道:“母后放心吧,皇兄当初推行亲宗之策,也是为天下人做表率。正遥一时迷了心窍,若他认错,皇兄顾念子侄情分,是不会把他怎么样的。”
太后叹了口气,又说:“安国公范郁是他的岳父,那镇国公冯昌进是他的外公。冯公还是先帝敦元皇后的堂弟,都八十多了,我怕吓着他,又总想顾着他们的脸面,就劝皇上压着快报,只悄悄找了范郁和冯伺衍来说话。皇上最近也烦得慌,你劝劝他吧。”
楚灏说:“嗯,我与皇上说了,尽早去了也尽早让他们安心。对外只说我是去巡东藩了。”
太后擦了擦眼角说:“这样也好。其实你年岁也到了,去年本该就让你归藩的,只是你还没成家,总不能放心。直想替你找个可心的,也了了一桩心事。我老了,管不得你。眼下既有个你瞧得上的,又是霜凌的妹妹,自当给个名份。但立为王妃实在是不妥当……”
叶凝欢本来跪得双腿直麻,腰酸背痛,眼瞅两人聊起天来直管把她给忘了,也没人叫起,她也不敢起,一直在心里哀叫连连。突然听太后这么一句,心里头一颤,不由得半抬了头看着楚灏的背影。
楚灏你够大方的啊,王妃都敢招呼上了?为了显示深情款款也用不着这么拼搏吧?不怕太后真去掀她的底啊?
太后见楚灏不言语,刚欲说话,突然楚灏扭了头,斜着眼睛扫了一眼叶凝欢:“叶凝欢,你傻了?打算跪到明儿去?”
听那语气,似乎很是不满太后不同意他立妃的迫切心情似的。叶凝欢都呆了,一时僵着不知该如何是好。
太后瞧一眼叶凝欢,脸上带出点笑意:“快起吧,光顾着说话都忘记了。”
叶凝欢忙低头道了谢,站起来一副很乖顺的样子立在边上。
太后缓了声音说:“你也别恼,陆家的事过了近二十年尚有人说,况且牵涉不小,皇上便是有心体恤提拔,也得缓着来不是?陆霜凌如今不过是个六品廷尉,若借一个表妹便登了天,别说朝中这帮老头子不甘,便是底下的岂有不恨的?到时纵是皇上想重用也不能够,人人都说他是靠攀裙带上位,谁还记得他的才干了?他自己也不好再领受,抬得高不见得是好事……若你娶了顾氏,此时便是将这一位立为侧妃我也是没半点意见的,毕竟有顾家在前头替你挡着,但偏又闹出那样的事,武宁侯吓得够戗,生怕卷进宗室纷争里去,连老脸都不要了跑来推搪我,气得我……”
“巴巴地把我拎进来,就知道又扯这个。”楚灏哼着,“您瞧着她好,直管让她进宫不得了?见天陪着您老人家!”
“后宫那帮子没一个让我省心,别说人武宁侯心疼闺女不乐意,连我都不舍得。”太后说着,看一眼叶凝欢,似是安慰她般说,“怎么也不会亏屈了她。暂封个同邸吧,若生了儿子,我便给你们作主,扶为侧妃!”
说着,她看看楚灏,似是在观察他的表情。叶凝欢低着头一脸娇羞状,心里暗想,生儿子?算了吧,她已经被那些黑汤药搞成终生不育了。
楚灏说:“您说怎么着就怎么着吧。”
太后松了一口气,笑容也多了起来:“这样才好!最近后宫的事也烦,你哥哥跟你说了吧?淑妃又有孕了,还是她争气!上回只生了个公主,还是早产,孩子都两岁多了,还瘦巴巴的跟长不大似的。若这次是个白胖的小子,那可就太好了!你哥哥子息艰难,都四十出头了才有两个女儿,还都那么小!后宫养这么一堆全是废物,打在东宫的时候就知道天天争来打去的,如今越发过分。”
楚灏对这个话题很是不以为然:“顺其自然吧,您跟着操心受累干什么?皇嫂都不尽心,您累半天也无用。”
太后念念叨叨地说:“你嫂子那个人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哥哥瞪一下眼睛,她能窝在宫里半月不见人,瞧得我起急!她爹申国朗何等英雄,怎么生个女儿竟是这样窝囊?”
叶凝欢低头听着,心里暗叹。朝中谁不知道,皇上宠爱淑妃和婉嫔,并不把皇后放在眼里。皇上子息艰难,却并不是他不会生育。照这样看,怕是内闱争斗多累子息,皇上能算计群臣,自家内宅却如此乱七八糟。也不知他是当局者迷呢,还是实在算计不过这帮女人?
如今她成了楚灏的同邸,不知日后会不会也要跟着一帮贵妇玩这些手段?想着想着突然觉得自己想多了,呸呸呸啊!
她就是一个把柄,真让他去了燕宁,她没了用指不定落一什么下场呢。还是先想想到时如何能脱身又不连累霜凌才对!
一时间,太后与楚灏又东拉西扯地聊了一些话,不知怎么又把话绕回叶凝欢身上了,问她:“你的伤可好利索了?瞧着孱弱得很,还是宣个太医瞧一瞧,调理一下的好。”
叶凝欢回了神,恭敬地道了谢:“谢太后垂恤,奴婢如今已经无大碍了。”调理什么呀,她是生不出娃的,太后您别指望了。
太后道:“还是再调养调养,我瞧着你规矩还过得去,府里的事多学着些。有什么不明白的,便问芳瑞。”
叶凝欢头低得快埋进胸口,口里静静地说:“谢太后恩典,奴婢必当好生侍奉。”
楚灏瞥了叶凝欢一眼,见她低眉顺眼一副老实巴交的样子,眼中不觉挟了点笑意。
他今天穿的也是常服,一把好头发束成大辫,由一颗明珠缀脚。一双眼漆若深潭,明明暗暗地闪烁。
太后注意到他的眼神,笑着说:“虽说不是立正妃,也不能草率了,不能再回静园了,没过府便住在那里不像话。我看还是在瑞映台待几日,到时便从这里出去。那陆霜凌也没成家,还是由居安府寻个日子,替你操办了吧?”
楚灏笑笑:“行。”
正说着,趋进来一个太监低声道:“太后,安国公夫人来了,正候在殿外呢。”
太后皱眉:“这早晚怎么又来了?范郁那胆小怕事的,必怕正遥的事闹起来连累了他,见天让他老婆过来烦我!”
楚灏笑道:“既然她来了,您便帮着打发打发。我这也该回去换换衣裳……”
太后一把扯住他:“你也不许再回静园去。八月里你伤了,吓得我几日睡不着。让你回府里养着你又不肯!好生在这里调养几日,一会儿着洪太医给你瞧瞧,看好些了没。”
叶凝欢心里好笑,突然觉得太后很可爱。刚说完她没过府就住在静园不好,让她留在这里,马上就让楚灏也留下!就是想七拐八绕地让楚灏留在这里吧?
楚灏哄小孩似的拍拍太后的手:“好,不走。当真是回去换衣裳,一会儿再过来陪您。”
太后只得松了手,看一眼叶凝欢道:“跟着你家主子去吧,好生伺候着。”
叶凝欢躬身道:“奴婢省得,奴婢告退……”说着,便低着头跟着楚灏打殿侧绕出去了。出了临海楼侧门,楚灏挥手把等在侧门外准备抬轻辇的几个太监打发走,似笑非笑地瞅着她。
叶凝欢触到他那黑漆如潭的眸子,讪讪的不知该从哪句说好了。见他嘴角翘起来,那一抺浅浅的笑就这样化在他黑漆漆的眼睛深处,让她有种眩晕感。
“表哥啊……”他的眉毛微微动了动,一时也闹不清楚他是怒是喜。
叶凝欢心下一凛,只得懊恼地说:“总比说成是霜凌向殿下引荐的要好吧?”
叶凝欢睃了一眼他的表情,只得自己继续招认:“我在园里,什么消息也得不着,殿下也没吩咐一声,当时连瑞大姑姑要跟来都不成……思前想后,这一身旧伤怕也瞒不得人,也唯得在枫悦山,有机会识得陆大人,既而又能识得殿下……所以就这么说了……”
楚灏显然并未向太后交代她的真实身份,又得圆这个谎,只有说枫悦山最为稳妥。
至于那些经历,什么这些年投靠哪个乡人,至枫悦山哪家送浆洗,这种鸡毛蒜皮让楚灏来圆轻而易举。
之前楚灏已经明确表示想让两人扯上关系,她现在主动把两人的关系说得更紧密,楚灏该更高兴才是。只是太后的反应实在让她不安,如今又被楚灏那表情唬得心里七上八下,便小声问:“难道我说得不妥?”
“什么妥不妥的?”他看她一眼,“你不是挺有本事的吗?编得一套一套的。”
她一听就急了,结果老毛病犯了,脱口而出:“那怎么编,你也不支会一声,你不更能编?正妃都冒出来了!”
清楚地看到了楚灏的眉毛跳了两跳,她真想咬掉自己的舌头,就说了嘛,不适合在贵人圈里混!
楚灏不理她了,掉头就走。叶凝欢愣了愣,只得跺了脚跟在后头。
楚灏大步流星,叶凝欢瞧着他那动作身形,顿觉这厮的伤早就好了。想到最近他故作病弱状赖在床上不起,把她呼来喝去,让她这段日子过得惨不忍睹,心里头的火是噌噌地蹿。但当下在瑞映台里,她生怕走丢了再让人当贼给揍死,也只得屁颠颠地跟在他后头。
跟着他三拐两不拐,至一处叫明熹殿的地方。殿两边摆着鎏金彩鹤立烛树,此时满殿通明,连八折透雕琉璃面的喜鹊登梅屏风都映得七彩灼光。
太监跟宫女迎了上来,楚灏摆摆手让他们下去。闭了殿门,他自己至侧间往榻上一歪,手向着小几上已经摆好的薄胎杯子,满室灯光一耀,连带他的手都有了珠光色。
他只摸了摸杯子却没端,说:“凉。”
这茶壶摆在桌上,必是温茶正好入口,若是凉了,早会有人拿去换掉。真是娇宝宝,嫌东嫌西。她拿过杯子,四下张望了一下,见不远处的桌边放着一个茶桶,便去给他换热的。
叶凝欢瞧他那表情不善,心里越发开始不安起来。万一他之前跟太后编的和她说的不一样,那搞不好要累了霜凌……她忍着焦急,又不愿此时再招惹他,只得觍了脸陪着笑问:“茶合适吗?”
他长而密的睫毛抖了抖,手碰了碰杯子,一点不客气:“烫了,再换一杯。”
叶凝欢快跳起脚来,心里大骂,你奶奶的!把我们两个都弄死对你有什么好处啊?
但这次长了记性,没真骂出来,只得强忍着悲愤又给他换了一杯。
叶凝欢越想越担心,怕太后转脸寻霜凌的晦气。现在楚灏和她都留在宫里,楚灏的心腹瑞娘和冯涛也都没跟来,此时楚灏又这副德行,原本还挺自信的,但现在她真是有些后悔,不该编这套烂谎话。
她再度把茶奉上去,小心翼翼地让声音最柔美:“殿下……我是想……”
楚灏淡淡地抬了眼问她:“霜凌把一切都告诉你了?”
叶凝欢点了点头,轻声说:“我总觉得,太后当年救霜凌该不是偶然,巧合实在太多了……太后,该是有心想替陆家留个后人。”
太后与陆家的渊源究竟有多深,叶凝欢并不了解,但从霜凌的话里清楚了一件事,那就是,他能保命绝对不是靠运气。
楚灏微微动了动身子,挑了眉毛问她:“你觉得霜凌是个什么样的人?”
叶凝欢不假思索地回答:“当然是个老实人。”
楚灏微笑:“没错,老实人通常不会撒谎。”
“所以我才担心,万一太后找霜凌对质的话……”叶凝欢话说了一半,突然噤住。看着楚灏那微微弯起的眼,她顿时明白过来。
的确,霜凌不会撒谎,他在不知如何作答的情况下,也只有一种反应,那就是什么都不说!
有些话不能说,但又不知如何编,最好的办法就是咬死了不张嘴。纵然太后找霜凌来对质,霜凌什么都不说,也绝不会有任何问题。叶凝欢提到了枫悦山,在外看来,陆霜凌和楚灏从未去过枫悦山,更不曾与永成王所派的江湖人士在那里武斗,亦没有公主出逃之事。这件事绝不能宣之于众。叶凝欢缓了缓神,仍有些不放心:“我方才所说的巧合也不少,太后……”
楚灏说:“编得不错啊,条理清楚也没什么漏洞。”
叶凝欢脸一窘,一时都不知该说什么。
楚灏微吁了一口气,善心大发替她解惑:“陆玄到底有几个姐妹,于太后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陆霜凌现在有个表妹叫叶凝欢,现在是我府里的人。”
叶凝欢恍然大悟,太后想掀她的底容易去了,但她根本不配!
太后在意的是自家儿子,不仅是楚灏,还有皇上,毕竟这两个儿子都是她生的。太后纵横宫闱三十余载,坐到今天的地位绝对不是撞大运。
叶凝欢敢在太后面前扯这套话,老太太就已经猜到了皇上的用意。难怪方才她的神情出神又哀凄,难怪楚灏根本不事先支会她,任她随便编。楚灏对他娘是相当了解,反观皇上,倒是低估了太后的心思了。楚灏这般扯着她来,一副任皇上掣肘的乖宝宝样儿,太后定要心疼了。
想护着小的,自然应接受叶凝欢的所有说辞,只消说得不是漏洞百出,她便尽数接受!
皇上若知道了今天的事,必也会十分满意。他想要的把柄到了手,会放心大胆地让楚灏东去了。
叶凝欢这般一想明白,顿时对太后生了又敬又恸又怕的心,半晌才低头喃喃道:“殿下英明。”
楚灏嗤鼻:“少来这套。”
叶凝欢换了一脸讪笑,道:“我身份卑贱,上不得台面,只得充作贵人玩笑,但殿下可是金枝玉叶,纵烂泥糊不上墙今日也得努住不是?要不然,该让主子的脸往哪里摆?我是被逼急了眼,才会胡说八道……”
楚灏黑漆漆的眸子明明灭灭,这般没头没脑的被太后一句支会了来,不知半分外头光景,居然能真真假假编得挺全乎。让他惊讶的不单单这一样,怎么看她都是个心思细密的人,偏做的一些事,却又傻得可以,怪胎!
见他不语,叶凝欢又说:“其实我心里清楚,太后并不在意我是否……”她话没说完,突然楚灏挟着她的腰一提,她腰间一痛,恍神间已经趴到他身上去了,正触到他的一双眸子,跳簇着两团火,直把她吓得差点没叫出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