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兆恩倡导三教合一之说,关于这一点,林兆恩的得意弟子卢文辉有过比较详细的论述。万历二十三年(1595),卢文辉遵林兆恩之嘱重新编次完《林子三教正宗统论》之后,在其叙中这样评价林兆恩的思想的产生及其所具有的特点:自秦汉以下,圣人不作,而大道久湮,孔子、老子、释迦之学不明,而儒道释者流,不知所谓“中”,不知所谓“一”,不知所谓“立本”、“入门”、“极则”,各立门户以自高,各执偏见以相诋,迷谬愈深,是非舛错。故有化言饰行,巧取世资,托乎孔子之儒,而不知乃儒之蠹也,非孔子圣教之正也;服石饵金,希慕长生,托乎老子之道,而不知乃道之蠹也,非老子玄教之正也;削发游方,断弃伦属,托乎释迦之释,而不知乃释之蠹也,非释迦禅教之正也。三氏之正学既已不明,而千古之真传伊谁可继?幸而吾师龙江林夫子出而倡明之,总持三门,有教无类。其与儒者言也,必言孔子之儒,而复举老子之道,释迦之释以印证之,俾知其执中也,未始有异于守中、空中也;一贯也,未始有异于得一、归一也;立本也,未始无道氏之入门、释氏之极则也。其与道言道也,必言老子之道,而复举孔子之儒、释迦之释以印证之,俾知其守中也,未始有异于执中、空中也;得一也,未始有异于一贯、归一也;入门也,未始无儒氏之立本、释氏之极则也。其与释言释也,必言释迦之释,而复举孔子之儒、老子之道以印证之,俾知其空中也,未始有异于执中、守中也;归一也,未始有异于一贯、得一也;极则也,未始无儒氏之立本、道氏之入门也。无所别于儒,无儒而无不儒;无所别于圣,无圣而无不圣;无所别于道,无道而无不道;无所别于玄,无玄而无不玄;无所别于释,无释而无不释;无所别于禅,无禅而无不禅。统而同之,合而一之,归于无名,返于无始。此夏之所由以大,而道统之所由以传也。
从卢文辉这段论述中,我们很明显可以看出林兆恩思想所具有的基本特点——三教合一。卢文辉的论述是从三个方面进行的:首先,林兆恩是针对于秦汉以来儒、道、释三教末流违背孔、老、释迦原旨,各立门户,纷争不断的现实而阐明其三教归一的思想的。其次,所谓三教合一,所强调的是在儒、道、释三者就“道”的层面而言是统一的,从孔、老、释迦的最初意旨而言是一致的,并不像后世那样纷争不休。最后,林兆恩创三教合一说的意义在于参透了三教的本旨,继承了三教的道统。这当然是门人从推崇教主的角度出发的,但是,其所反映出来林兆恩思想所具有的三教合一的特点是确切的,对此,林兆恩本人曾经明确地宣称:“沙界之华,龙天之夏,而为儒者曰我儒也,为道者曰我道也,为释者曰我释也。教既分为三矣,而余之意欲会而归之,以复合于孔、老、释迦之道之本一也。”不过,在林兆恩这里,三教虽然就其原本而言是一致的,且三教合一也是必然的选择,但是在其思想体系中,三教所具有的重要性是不一样的。林兆恩所强调的三教合一以儒家作为根本,或者说,儒家思想在林兆恩的体系中占有最为重要的作用,根据林兆恩本人的论述:
余所谓三教合一者,欲以群道释者流而儒之,以广儒门之大也。然三教合一之旨有二:若谓三教之本始不待合而一者,非余所谓三教合一之大旨也。余所谓三教合一之大旨者,盖欲合道释者流而正之以三纲,以明其常道而一之也;合道释者流而正之以四民,以定其常业而一之也。如此,则天下之人无有异道也,无有异民也。而天下之人亦无曰我儒也,亦无曰我道也,亦无曰我释也。此其唐虞三代之盛而无有儒道释之异名,故谓之“一”,一之而归于正。
很显然,在林兆恩这里所言的三教合一是要合之于儒,以儒家的三纲四业作为基础,然后三教合之于一,即合之于儒。然而,儒道释的思想在其历史发展过程中都形成了不同的派别,相互之间有着不同的思想倾向,那么,在林兆恩三教归儒的思想体系中,其对于儒、道、释三家思想的具体取舍又是怎样的?或者说,林兆恩思想中所反映出来的儒、道、释三家的思想分别具有怎样的特点?
第一节 林兆恩思想与儒家
在林兆恩这里,三教合一理论的提出乃是基于“道”,也就是说从根源上而言,三教是一致的,三教合一是要把儒、道、释三教归于儒。
大道浑沦,未始有名。今既名“儒”、名“道”、名“释”矣,名焉既有,道日以支。纵有圣人者出,岂其能复返太朴,复归无名哉?故不得已而曰“三教合一”者,盖合而一之于孔子之儒,以存儒者既有之名尔。
今道释者流顾乃弃去君臣之义、父子之仁、夫妇之别,而与古之圣人之所以教人者异矣,又不谓圣人之缺典邪,此余“归儒”之教所由立也。
三教非也,而曰“归儒”者何也?盖以群三教者流之非,而归于孔子之儒也。
这里,林兆恩三教合一的意思已经非常明显,三教都是由“道”而来的,从“道”的角度来看,三教本来就是一致的,所谓的三教合一是面对三教纷争、“道”日益不明的现状而不得已的选择。三教合一就是要把儒道释三教合于儒。“以儒者,需人也。需也者,用也,为世所用也。在家而仰事俯畜,士农工商者,世之所需也。居官而上为朝廷下为百姓者,世所需也。”林兆恩这段对于“儒”的解释体现了其基本的思想倾向,亦即所谓儒就是人所需要的,对人的日常生活而言是必不可少的。这样,儒在林兆恩看来,不仅仅是一种思想,更为重要的是一种生活的智慧。同时,从世间法与出世间法的角度而言,儒家经典中包含了这两个方面的内容,这也就是林兆恩强调要以儒家作为其思想的基本核心的原因所在。
余每以释典所载,悉皆心身性命之微、不可使知之道,殆与孔氏之儒虽不异,而曰以此可以治天下、国家、使民由之者,不亦妄耶?今以孔氏之教所可使由者言之:始自伏羲、神农、黄帝、而尧、而舜、而汤、而文武,夫妇之别、父子之仁、君臣之义,三纲五常,无不毕具。又况精微之至,尽之于《易》;政事之宜,尽之于《书》;性情之正,尽之于《诗》;节文之著,尽之于《礼》;赏罚之明,尽之于《春秋》。以正朝廷,以正百官,以正万民,至于行兵治赋,亮采导河,而所谓世间法者,殆有不可得而胜纪者。不惟宏纲懿范,既极明备而足述。虽至威仪缛节,亦且昭晰而可观。故从古以来之所以治天下国家者,真有不能外于孔氏之教矣。若释氏之神机妙用,乃所谓出世间法也,而变通宜民之下,施之中国故不为滞,亦岂能不籍经纶于《易》、《书》、《诗》、《礼》、《春秋》,因政于尧、舜、禹、汤、文武者哉?此余倡教之大都,宗孔之本旨也。
儒家的三纲五常,都是对于人的日常生活的最为基本的要求,也是人之为人的最基本的道德规范,是作为人所必需的。不仅是道德方面的要求,人的日常各种行为的具体要求都在儒家经典中作了详细的规定,小至修身齐家,大至治国平天下,无一不包含在儒家经典之中,这一些对于人的生活来讲都是不可或缺的,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林兆恩以“需人”来释儒之义。因此,合于儒,也就是要用儒家的纲常伦理来规范人的日常行为,用三纲四业来要求人,并在此基础上使得三教重新归于一。当然,这里的儒不是后世的儒,而是孔子之儒,因为在林兆恩看来,秦汉以后儒学的发展有很多的弊端,已经完全违背了孔子之儒的原本意旨,“儒之一大枝复分为二小枝,有专主‘尊德性’者,有专主‘道问学’者,各自标门,互相争辩,则亦何异于道流、释流是其所非,非其所是,而喋喋不已也”,“专诸尊德性而流入于禅者,非也;专主道问学而驰骛于外者,非也”。因而,归儒就是要回到孔子之儒。
儒之道,莫盛于孔子。今以孔子之儒言之,衣冠以正,瞻视以尊,动容以礼,而诸凡所以理身者,无不备于孔子之儒矣。父子以仁,兄弟以序,夫妇以别,而诸凡所以理家者,无不备于孔子之儒矣。君之使臣也以礼,臣之事君也以忠,内统万民,得以顺治,外抚蛮貊,又且威严,而诸凡所以理天下者,无不备于孔子之儒矣。上而天文,下而地理,中而人事,教民稼穑,与夫蚕桑,而诸凡有切于民生日用之常者,亦无不备于孔子之儒矣。
在林兆恩看来,孔子之儒是最切于人伦日用的,也就是最符合他所说的世间法。
林兆恩强调以世间法为先,所谓的世间法也就是要处理好人在现实生活中的问题,其最为关键的就是三纲四业,而这个问题在孔子这里得到了很好的解决。唯有处理好世间法,人才有可能进一步追求出世间的超越,“盖性与天道,曰利、曰命、曰仁,孔子之所难言,而不可使知之道也。既不可使知之矣,而必欲与之言矣,不亦谓之渎蒙之甚,强人以难知邪?于是乃以民可使由,而人之所易知者,而与之言也。曰归儒宗孔,庶不叛于孔子之教,而为人所易从也”。这样,林兆恩归儒宗孔的用意也就非常清楚了,因为儒家(特别是孔子)所言的道德教化主要是侧重于对人的现实生活角度的要求,与人的日常生活休戚相关,比较容易让人了解,比较容易实行。
归儒宗孔可以代表林兆恩儒学思想的基本立场,但是就其对儒学具体思想的取舍而言,又是怎样的呢?从林兆恩著作中所引的儒家基本文献来看,主要是以四书为主,林氏著有《四书正义》。根据郑志明先生的统计,在林兆恩著作中所引的儒家文献,“就次数而言,在五十次以上者有《中庸》、《孟子》、《易传》(包括《易经》)、《论语》等四部经典,在十次以上者有《书经》、《礼记》(包括《周礼》、《仪礼》),五次左右者有《诗经》、《大学》、《孝经》、《左传》等”,从这个统计来看,林兆恩思想的基本框架与宋明理学没有太多区别,均是以《论语》、《孟子》、《中庸》和《易传》作为阐述其思想的基本文本依据。此外,从林兆恩论著中所涉及的宋明理学人物(主要是宋代理学)而言,林兆恩著作中所涉及的理学人物,“次数在十次以上的有邵雍、周敦颐、张载、程颢、程颐、朱熹等人,五次至十次的有谢良佐(上蔡)、杨时(龟山)、陆九渊(象山)等”。并且,对于宋明理学,林兆恩从自己的角度出发,有相应的分判,“仲尼以世间法教人,而未尝辄舍出世间法,而曰命、曰仁,性与天道,可考而知也。若宋之邵康节、周濂溪、程明道诸儒能知出世间法矣,而又能以世间法教人,此其所以能为后学之师也。程伊川、朱晦翁、张南轩诸儒能持世间法而不敢少违,然亦知有出世间法,此其所以能为后学之师也”,这里林兆恩评价的基本出发点是“世间法”与“出世间法”。林兆恩的思想基调是归儒宗孔,而在孔子那里,世间法和出世间法是兼备的,以出世间法为体,以世间法为用。宋明理学家在林兆恩的这种视野下也被分成了两派:邵康节、周濂溪、程明道等为一系,他们既知出世间法,又能以世间法教人,换句话说,就是以出世间法为本,以世间法为用,体用达到了圆融的地步;而程伊川、朱晦翁、张南轩为一系,他们能够以世间法教人,但是,对于出世间法只是“知”而已,并不能达到圆融的状态。
这样,林兆恩自身的取舍也是非常清楚了,同样的倾向,在林兆恩著作中也有其他类似的论述:若周濂溪之主静立人极,程明道之心要在腔子里,杨龟山之人性上不容添一物,是皆不能外心以为学,以岂其坚执持守,以苟免怨尤焉已哉。
世之为陆象山之学者,则曰:我之学在于尊德性也;世之为朱文公之学者,则曰我之学在于道问学也。昔有兄弟而两分其遗赀者,诸凡椅桌盥盆衣履之属,悉中裂而半之,虽曰无不均之叹,而其父之所遗者,两不适于用矣,岂不惜哉?从这些论述来看,林兆恩的思想基本上也没有超出宋明理学的范围。
而且,在宋明理学的基本范围内,林兆恩是有所选择的,即基本倾向于邵康节、周濂溪、程明道一系,其基本的思想核心为心学,对此,林兆恩自己也曾作过明确的说明:余之所以为学者,宗孔也。余之所以宗孔者,宗心也。盖吾心之孔子,至圣也。故吾一念而善也,一念而恶也,吾自知之;人所为而善也,所为而恶也,吾亦知之。岂非吾心之孔子,至圣之明验欤?非特吾心之孔子为然也,则虽前乎千万世之既往,后乎千万世之方来,无论智、愚、贤、不肖也,而其心之孔子亦至圣也,若夫近代名儒心之孔子,与吾心之孔子原无异也;而其言之载于典籍也,何其与吾心之孔子有不同邪?故余直以“宗孔为正,宗心为要”尔。 子之学,心学也;孔子之心,赤子之心也,天下万世所同具之心也。
归儒实际上是宗孔,宗孔实际上是宗心,从这个意义上说,林兆恩儒学思想的基本倾向为心学。所谓的“心”也就是赤子之心,也就是本心,“心本无心,是名真心”。
林兆恩之“宗心”,强调以心为本,又晚明之际的思想界是以阳明心学为主流,这就很容易与阳明心学思潮发生联系。而根据三一教教内相关文献对于林兆恩行实的记载,林兆恩也确实跟阳明心学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