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必恸哭?”
神灵的问话似腊月凛冽的风拂面而过,干燥冰冷,潦草而粗暴地抚干了面颊上的湿意,在这烈焰焚炙的炎屠中,给沸成黏糊状的神智以适当的冷却。
空气中浓郁的焦味和血腥持续袅袅蒸腾,像两条正在交合的蛇般不断缠绕融汇,无声无息地弥漫成一股诡异的香,沁进鼻腔侵入心肺,又化为一方绵软潮湿的丝绢,蒙附在将要被窒杀的五腑六脏上。
我再次狠抹一把脸,然后扯紧手里攥着的银链索,将身体伏倒在修长的兽颈背上,手臂伸展指向那一缕柔软破碎,青烟迤逦的红绸裙碎片。
“神灵,那是谁?”
红绸布片儿随着铁镐不断地砸落和挥起,被高高地勾挂在镐尖,又随扬起的力道遁脱而去,在火星和灰烬、焦骨与棺骸间曼妙地飞扬。
黑色的猛兽甩了甩头颈,辟开烟灰流火踏穿热雾烟烬,从空中如团云烟一样轻盈降下,兀自停驻在那具被镐击中的焦骨旁。
没有人朝我们瞥过一眼,尽管四下里震破天际的嚣闹,悲嚎尖嘶中掺杂“呱咔呱咔”的焦骨破裂声古怪而妖诡地震荡着这片修罗场。而我和我身下无比张扬的神灵竟像一片场景外的投影,引不来一次哪怕是无意的注目。
我看到那只曾被一次次紧捧在怀里的青花白瓷骨灰罐摆在不远处,它依旧莹洁优雅,靛蓝的花纹细致地簇拥着那张一本正经的证件照。
所有挥镐的蓑衣人专心致志于把自己脚边嘶吼挣扎的焦骨砸个粉碎,骨屑随火星和灰烬散乱地弹溅。
笨拙地跃下兽身,我站在火星纷飞的黑烟中窥着前方奋力不休的背影,在他抡起铁镐砸向焦黑的头颅之时,我的双臂也忍不住高高挥起扛在肩上的镐,愤怒地砸向佝偻的背脊。
镐扎进血肉有种微妙的黏滞感,像将冰凉的双手陷进温暖的泥泞中,舒适得舍不得撤离。于是我费劲地拔出农具后,又难以自制地高高扬起重重地砸落下去,带着无比舒畅的饥渴和激昂。
薄途在身后不耐烦地踱步,它的脚掌踏陷在细碎的骨屑堆之中,窸窸窣窣响得清脆悦耳。似乎在这种动听的节奏里,我的身体能更协调流畅地把控双臂的力量,将手中的镐一再挥出不可思议的畅快弧度,一次次重落击下。
而这个接连承受了数次疯狂镐击的“祭魂者”始终没有被击趴伏地,他只是沉滞缓慢地转过来身。镐尖又一次沉重落下时,不偏不移地击向他宽大麻笠的中央,直直向下,一路拖曳出一条猩红的裂缝。
我的手似乎已被癫狂的力量所控制,无法收力也无法停罢,只能任凭沉重的镐尖顺其而下,滑溜地扯裂笠沿蓑襟勾划着皮肉血筋直至肚脐之下,硬生生地卡在骨盆之上。
啊啊啊--我听见自己的嘴里迸出撕心裂肺的尖嚎,仿佛被镐扯裂身躯的人是自己,如同脚底下正继续在被镐碎的焦骨们。
铁镐终于从虚脱了力道的双手中滑出,它牢牢地钉在血肉绽裂的腹部,像只捕获到猎物的硕大鱼钩。
宽笠和黑纱脱落,灰苍的头发显露跃动的火光中,连同那张沟壑丛生,一贯木无表情的老脸。
他如此熟悉,使我更加不可抑制地继续疯狂嘶吼,并眼睁睁地瞪着他缓缓萎倒直至双膝跪地,血汁淋漓的腹部顶着斜撑在地的镐柄,像座颓败的老坟碑歪歪斜斜却经年不朽。
我怎么也阻止不了自己被惊骇到极致而迸发的尖嘶从喉头源源不断地喷涌而出,盖过焦骨们的悲嘶和裂碎的合奏,在这片妖孽的场面里独树一帜的悠长嘹亮。
神灵将它的脑袋从腰侧伸出,冲着跪在我面前的老男人和焦骨呼出一口气,萎倚在地的人体和骸骨霎间碎崩为尘灰,飞扬进弥漫在天际的火星烟雾中。
我蓦的安静下来,怔忡地看着一人一骨在眼前化灰而去。好似半夜噩梦苏醒后,转头见摆在床头的水杯上还袅袅冒着热气,带来浓重的彷徨和无力的虚脱感。
薄途显然对我反应表示疑惑。
“跟我来,女娃。”它张嘴叼起青花瓷罐,用尾端轻抚过我的裙摆。
我扛起镐,沉默着再次跃上它的脊背。兽掌踩踏着咯咯作响的碎屑,缓步穿梭在一幕幕正在进行的某种仪式中。焦骨们有条不紊地被镐碎,然后被小心地捧起,倒入罐中。
这些青花白瓷罐宛如一朵朵盛开的睡莲,在血光冲天的炼狱里平静地绽放。
巡完整场,我终于发现不是所有的骸骨都会被镐碎入罐。祭魂使如我们一般游弋在残棺和飞烬之中,用他们的镐不断地扒拉着,翻寻符合某些规则的目标。
其实,只有三十二只瓷罐。
我边走边默数,是的,只有三十二只,连同兽嘴里叼着的那只。
黑兽绕场一圈后,又转回高台下蹬腿一跃腾空起,直至落在高台顶上。它散慢地伏趴在地,将那只曾让我心惊胆战的骨灰罐置在它锋锐的爪掌下,然后威严地瞪视台下的炎火修罗场,淡然而冷漠。
它涟泓如月光的双瞳里未曾出现过神灵的慈悲,更不见对苍生的丝毫怜悯。
我从顺滑的兽背上翻落着地,侧靠它强壮前肢,俯窥底下依旧被焚烤的天地万物,止不住地微微颤抖。
“为什么要给我看幻相?”我抬头询问惯于缄默的神灵。
它龇了龇牙,从胸腔中迸出一串轻微的震颤,我想那是换了种表现方式的讥笑。
“自作聪明的女娃,”冷冽的声线里依旧混挟违合的稚气,它用不合逻辑的理直气壮进行反诘,“可曾见过幻相里取出实物的?”
我哪里去获知那些关于幻相、神灵、灵术和诡咒的所谓“常识”?十六岁之前,我只是个普通的山村女娃,不会见过任何的幻相,而生日那夜后的每分每秒都在怀疑自己是否真实地活着,或是被禁锢在一场荒谬的幻相里。何况在这场幻相里,我镐杀了自己的养父竟还能保持心平气和。
“这只是一种空间互换的把戏,伤筋动骨又吃力不讨好。”黑色的神灵啧了下舌,懒洋洋地喷出一股温热的气息。它微侧着头颈,双瞳显一丝沉重的疲惫。
“但他们要唤醒你,我不得不这样做。”
“谁要你这么做……为什么?”
我轻抚它至颈上垂下的毛发,问了一个包罗万象的“为什么”。一切对我来说都充满了各种“为什么”,但薄途应只会挑它愿意的进行回答,一如所有被世人一遍遍描绘过的神灵一样,有着知而不言的高深莫测。
“你曾经看到及经历的种种,只是‘浴血焚骨局’的一部分。”黑色的神灵平静地说,“那些可笑的仪式所起的作用只是‘缓解’和‘平息’。”
“这个‘抚娘村’正如蕙所发现的,孽局深重千年难休。”它淡淡地吁口气,却依旧听不出丝毫的悲怜。
“蕙,就是你妈,本应要终身伺奉于我的巫女。”兽转头朝向我,双瞳里一掠而过些许隐晦的神情。我看不清也抓不住,它们即恢复成一片冷淡的清明。
我解下腰间的包袱,取出那本册子翻到那幅黑山倒竖光柱的图页上,急切地举到它跟前。
“神灵,你只需跟我解释一下这张图,如果你明白的话。”
黑兽抬掌拨开那册子,张口又是一贯的讥诮。
“蕙的记录至少一半有误,不看也罢。她离开了禁摩索太久,丧失了不少灵性,怎么可能救赎得了这块罪孽深重的鬼地方。”
“仪式在‘缓解’和‘平息”什么?“我连忙把话题从我妈身上扯开,以免惹出被背叛神灵的怒气。
黑兽闭了闭眼,半晌后睁开暗瞳凝望着渐呈平息的火场。祭魂使们正缓慢步向这座高台,手里拎着满载而归的骨灰瓷罐。
“缓解血咒的影响,平息咒主的怒气。”神灵看着他们鬼魅般地在余火中移行,平静地吐出一句。
然后它立起身来将头颈弯下,将暗晦成天色的双瞳伸至我的跟前。
“女娃,可否已明白你在此到底是为何?”
我看着它明净的双瞳里显现出自己的映像。火红的裙苍白的脸,还有一双焦灰如枯枝的手。
“或许,你和茹姨只是想清楚地告诉我。”我平静地拨开它充满探究意味的凝望,昂头环顾四周逐渐在虚空的天地造物。
“一个叫罗娆的女娃,在她十六岁来月事的那个生日之夜已死去。”
“母女俩,被一个抚娘村的男人杀死在自己的家中。”
这下轮到黑色的神灵忡怔住了,它依旧用探究的目光瞪视我良久,然后陷入沉默。
我指向从这座圆台顶上悬浮,直至在天际画出一个明亮圈影的橙黄光柱。
“只是这道送亡灵轮回的冥途,为何是竖立着的?”
“因为抚娘村的人,无论是谁,都无法进入轮回。”神灵用脚掌抵着地上的牛皮册子,拍着我刚才翻出来的那页。
那页上有三行我能看得懂的文字--“交界守望”、“万骨焚枯”、“阴绝无途”。
“我不是抚娘村的人。”我看着神灵的双瞳,一字一顿咬牙切齿,“我的血缘跟抚娘村毫无关系。”
“所以,禁摩索的神灵还能唤得回你。”兽在漫天火星纷扬的紫莹夜光下,不无自得地昂起它高贵而美丽的头颅。
然后,它倨傲地俯视着我平静却充满迷茫的脸。
“或许,该给你一个选择。”
“选择什么?”
它挥起一只前肢有力地拍向台面,似下了决定的手势。
“你且看着罢了。”
随着一句接一句的口舌交接,这方抚娘村的乾坤正迅速褪色幻变直至消隐,光怪陆离的影像飞快地从双眼里坍塌,像是被突然抽去支撑块的积木世界。
我感觉自己的双眼承受不住这种飞快的光影变幻,连忙将它们紧紧地闭起。
“薄途,你让我选择什么?”
我静静地等待着答案,可直至将双眼睁开还未得到,伸手向它摸去,却只抓到一把清凉潮湿的叶。
夜魅般莫测的神灵已不知所踪,天地万物已焕然一新。
蓝天之上娇阳当空,颊边吹拂过抚娘村特有的挟着干草清香和腐泥腥气的微风,而自己正蜷身在院前的枣树枝桠间。
家门前,我那穿着青布夹袄的妈正帮着她的山农男人把院里晒干的山货装进一撂撂的篓筐里,准备明天背到集市上去攒出我整个学期的食宿费。
而我栖身的这棵枣树下,顾宝石正拎着一只拴了白绵线的斑点天牛,仰起头咧开傻不愣登的嘻笑。
“姐,”他扯响尖细的童音,无比欢快地说,“明天就要开学了,你的作业做完了吗?”
我没有笑也没有回答,因他的声音像隔了一堵厚实的空心砖墙,听来遥远而恍惚。
而且真正的顾宝石,从来不会提起开学的事,他总是比我更讨厌我的开学期。
茂盛的枣树叶在耳边簌簌作响,乍听清晰,却更像夜梦里的虫行,似近还远,抓心挠肺的迷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