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叮当当的刷碗声音在外屋传来,吴喻的父亲躺在伸不开腿的炕上,翻着自己那个有好几个键子不好使的手机。
寒冬初月,窗外仿佛还飘荡着没有消散的年味,而屋子里,死气沉沉,要是真有的话,是火药的味道,不大的空间里,荡漾着半死不活的气息。
一扇窗户,隔断着两个世界。
※※※
“妈,我上学去了。”
吴喻扯了块卫生纸,擦了擦嘴上的油。
“扯那么多干啥啊?纸不花钱来的啊?”
吴喻皱了皱眉头,觉得她的声音有点刺耳。
门口停着他那台上初中时候新买的自行车,上面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尘,好像已经好久没人去擦过了。
三月的天空依然残留着去年的阴霾,就算抬头看不见阴沉的云,收入眼底的还是满目的惨白。
吴喻摸了摸自己的裤兜,突然好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回头说了一句:“妈,你没给我中午饭钱。”
门被推开,林美芳一伸手递出一张皱巴巴五块钱的票子:“整个一要账的鬼,快走吧,别晚了。”
吴喻点了点头,接过那一张可以让他这一天不用挨饿的皱巴巴的纸票子。
风中是看不见的春暖,北方苍凉的冻土上面,剩下旧雪支离破碎的残骸,就像少年的时光,总有种不完整的感觉,对现实充满了卑微而懵懂的无奈。
好想快点长大啊,好像去更远的地方,好像离开这片养育了自己的黄土。
可是,能去哪里?
哪里都好,反正都是一无所有的。
现在的生活,就是只有那一张五块钱的票子。
※※※
下午的阳光就像旧时光一样的昏黄,在混沌的光线下,整个初三一班也死气沉沉的。
梁瑜打了个哈欠,一手拿着书,一手撑着脸,眼睛半开半合的,一不小心就顺着手掌滑了下去,然后又好像是突然惊醒,重新恢复原来的姿势,看上去挺认学的,就是有点勉强。
这样的时间对绝大多数的学生来说,可能已经近乎绝望了,等到那一声下课的铃声响起的时候,就像在滚烫的油锅里突然浇了杯凉水,让本来风平浪静的教室突然炸开了锅。
梁瑜像是听到了一个晚安的闹铃,放下课本就趴在了桌子上,走廊的风吹动窗帘,外面的朦胧的光在她纤弱的背脊上来回的游走,像极了一道抚摸着她的目光。
有人在她的桌角敲了敲,她吃力的抬起了头。
“电动车借我一下,晚上给你送回来。”
借车的男生叫陈刻,梁瑜看了他一小会儿:“快没电了。”
“没事儿,外面有充电的地方,我给你充满了送回来。”
梁瑜有些尴尬的咬了咬嘴唇,终于还是拿出了电动车的钥匙:“你去哪儿啊?”
陈刻耸了耸肩,骂了一句:“这破课太没意思了,再待两节我得憋死,我上网吧玩两个点儿。”
“那你到网吧给我锁好。”梁瑜指了指其中的一把钥匙:“这把钥匙是车锁的。”
“行,知道了,放心吧。”
梁瑜点头点,但还是有些不放心。
吴喻在后面悄悄的看了她一眼,然后又不为人知的瞪了陈刻一眼。
他趴在桌子上,闭上眼睛时恍惚看到两道不协调的人影,一闪而过,所有的思绪,被僵硬麻木的睡意渐渐淹没。
※※※
窗帘很有规律的流动着,淡蓝的颜色像是童年记忆里的天空,久违而又许久不见。
吴喻拉开窗帘,扑面而来的是血一般的光,他眯了眯眼睛,外面的天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放的这么晴了,旗杆,体操台,篮球架,足球门,还有那不算高的围墙,都把自己的影子往东方抛的远远的,让它们看上去十分的高大,就好像突然长大了,突然沧桑了。
有时候,真羡慕一句朝生暮死。
“吴喻,我着急先走了,右边那一排我扫完了,你自己收下垃圾吧。”
李小川是第三组的组长,吴喻不知道他这是请求还是命令,但看他好像确实挺着急的,索性就把这当成是一个请求吧。
“嗯,行,你先走吧。”
本来七个人的小组,五个逃课了,教室里只剩下他一个人,他把左边的那一排和中间的那一排打扫干净,一点一点的收到垃圾袋里。
做完这一切,他拍了拍身上的尘土,以前还真没觉得自己的教室其实挺大的。
一个人,背着一个书包,拎着一个垃圾袋,走在甬道上,夕阳比刚才更低,而他的影子也在夕阳下抛的更远,就像是突然长大了,突然沧桑了。
※※※
停车场被暗红的光渲染的模糊而华丽,抬头就能看见零星的两三只麻雀落在电线上,待的久了就飞到电线杆的顶上,钻了进去,那里它们应该是做了巢。
鸟倦思归,梁瑜望着空落落的电线,又望了望前面只有风尘的拐道,慢慢的蹲下身子,慢慢的,目光模糊了。
停车场就剩下她一个人,还有一台车子,一台脚蹬的蒙着厚厚尘土的自行车。
她蹲在墙根,把书包抱在怀里,把头埋在书包里,低低的,轻轻的抽泣着。
夕阳更矮,只是她的身影仿佛永远不会长大,永远不会沧桑,永远的都是纤弱无助的。
晚霞的天空多么美好,却也被纵横拉扯的电线撕成一片一片飘零的残骸,就像她上学放学的时候都能看到的一棵茂盛的迎春花,等别的花开了,它就会凋零。
吴喻拎着一大袋的垃圾从她面前走过,愣了一下,但还是假装没看见似的走了过去,把垃圾丢在了一个写着“垃圾焚烧处”的小小围栏里,然后又忍不住去偷偷看了她一眼,却发现她也在看着自己,蹲在墙根,蜷缩着身子,就连目光里好像都在炫耀着自己的可怜。
吴喻赶紧收回了目光,走到停车场里的最后一台自行车旁,打开了车锁,从她的身边推过,没回头。
梁瑜看着他在自己眼前掠过的身影,没有扭头去追视,就剩自己了。
她再一次把头埋了下去,埋的更深,哭的更加的小心。
风吹在眼泪上,眼角冰凉,再游遍全身,仿佛是在填补眼泪流失后的空白。
抽泣着,悲伤是为了什么?
冰凉的风突然停了,透过眼皮的阳光也突然暗了。
她抬起头,因为眼泪含在眼眶里,视线很模糊,但隐约还是可以看清有人站在了自己的面前。
“起来,我陪你找去。”
吴喻说话的时候一直没有看她,但脸上却映着夕阳的红,心里貌似也吹进了黄昏的风。
“你知道我……我怎么了啊?”明明是哭腔,她却仍在装的镇定,只是,装的实在不像。
吴喻忽然就想起了一个新认识的成语。
欲盖弥彰。
那是他在一首老歌里听到的。
白月光,心里某个地方,那么亮,却那么冰凉。每个人都有一段悲伤,想隐藏,却欲盖弥彰……
“我知道,我陪你把车子找回来。”
梁瑜看着他没有动,也不知道他为什么又回来了,也不知道他的身影为什么又突然模糊不清了。
“你别让人觉得是我把你弄哭的好不?”他咬了咬牙,对她伸出了手:“上来吧。”
夕阳在他的脸上反射出更加调皮的光芒,恍惚间,他好像真的长大了。
※※※
东西贯通的柏油路像是沟通着黎明与黄昏的直线,在夕阳之下,更像一条红线。
吴喻的自行车后面,梁瑜低着头,看着地上在眼前掠过的石子,数着数着,又哭了。
她赶紧用袖子抹了一把,抬头一看,还好没人。
附近一共就三家网吧,三点一线,在第一家的门口,他陪着她,一台一台的找着。
网吧的老板推开门看着他们两个:“你俩干啥?偷车子啊?把你抓派出所去你信不信啊?”
“我车子丢了,我来找的。”在网吧老板的莽撞气势之下,梁瑜就像是一只饿了三天的蚊子,连理所应当的咬人都咬的犹犹豫豫的。
“丢车子的天天都有,一个个不上网都来找车子,网吧是你家停车场啊?上别的地方找去!”
吴喻看着网吧老板,一直没有说话,直到梁瑜跟他说:“不在这儿。”
吴喻跟老板说了一句:“对不起。”
……
第二家网吧是他们的体育老师开的,平时为了讨好老师,学生们也却是都爱去那家。
在网吧一楼的停车库里,梁瑜看到了自己的那辆蓝色的捷安特电动车,车没锁,钥匙也不在开关上。
“你自己上去找他把钥匙要回来,别说废话。”
梁瑜“嗯”了一声,一步步走上通往网吧二楼的楼梯,侧仰45度角,吴啼觉得她与网吧这样的地方还真是格格不入。
而等了好一会儿梁瑜都没下来,吴喻皱了皱眉,到了二楼的时候,看见体育老师正跟梁瑜谈话呢,他跟老师打了个招呼,看了梁瑜一眼:“钥匙拿回来了吗?”
“拿回来了。”吴喻想不明白,她说话为什么就不能大点声。
吴喻跟老师笑了笑一下:“老师,我俩得先走了,一会儿天黑了,我俩家里的有点远,赶明儿个有时间再来你家玩。”
“嗯,行,你俩骑车的时候看着点道啊。”
“知道了,谢谢老师。”
※※※
下午5点半了,即使是在和时间赛跑,天还是有些黑了。
大地更加的苍凉,天空更加的荒寒。
“今天……谢谢你了。”依旧是那只没有底气的蚊子。
其实吴喻不知道自己除了“不客气”还能说什么,但就像叫劲的孩子,他就是不想这么说,也许是因为他不想和别人是一样的。
“你是感动吗?”
这回答脱口后连他自己的想抽自己一个耳光,但其实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想抽自己,又为什么会脱口说出这样的话。
“嗯,我挺感动的。”
有风吹过,是哪里的百合在夜晚悄悄绽放,又为什么拼了命的留香?
远远的,是一丛与黑夜格格不入的迎春,多么熟悉的金黄,多么熟悉的香,成长到这么茁壮,也许,只是因为见证了太多的伤。
“那棵迎春,每年到这时候都是开的最好看的花,你知道那是谁种的吗?”
吴喻没有说话,没想好该怎么说,他当然知道那是谁种的。
也许她没有注意过,迎春花的背后,是一个逼仄的空间,是他住了十多年的地方,那个陈旧的,乌烟瘴气的家。
“我快到家了,你先走吧。”最后,他只说了这个。
梁瑜看了他片刻,然后点了点头,电动车猛的加速,熟悉的背影再一次跳进了他的眼眶,凝望着她路过迎春,这一次,好像有什么从眼眶挤入了心房。
是风中的落花,还是花中的残香?
然后,他拐进了那个十步就到尽头的院子,再走进那个从内部开始腐朽的家。
※※※
梁瑜推着电动车进了院子,脚掌大的小白狗第一个冲出门来迎接她,她拿起书包,没有理它,有些心不在焉。
“干啥去了?回来这晚。”周云英一边往灶坑里添柴火一边不冷不热的问她,看上去比她还心不在焉。
“同学生病了,今天我帮她值一天日。”
她也没多看她一眼,也没和别人家的孩子一样,进门第一件事就是喊着:“妈,我饿了,有吃的吗?”
她把书包放在一边,深深吸了一口混沌的空气,然后就四仰八叉的躺在了自家的炕上,脑袋里很乱,像是有一团死结,钢筋打的结。
多多是那小白狗的名字,在她耷拉着的一只脚上,对鞋带又挠又咬。
梁瑜有点烦躁,一脚踢开多多,多多“吱”的一声,好像是被弄疼了。
周云英走进里屋,看了看地上的多多,又看向炕上半死不活的小女儿。
“回家也不学习,养你有啥用?”
梁瑜翻了个身,用炕面堵住了一只耳朵,好像挺不乐意听的。
“你别不乐意听啊,你要是别人家的孩子,我还懒得说你呢。”
梁瑜猛的坐起身子,目光直逼周云英:“那你就把我当成别人家的孩子好了。”
屋子里突然就安静了,多多摇着的尾巴也耷拉了下去。
灶坑冒着浓烟,大锅滚着白气,阴影吞没夜幕,夜幕抚摸千家万户。
“啪!”
响亮的耳光声突然撕破了所有。
然后是愤怒的责骂声,哀哀的哭泣声。
最后呢,是继续的悲伤……
※※※
在清冷夜幕的安抚下,万家灯火也像是在母亲摇篮曲中闭眼的孩子,夜,真的很安静。
安静的夜里,安静的梦中,会不会有哪个孩子矍然望着黑夜,悄然吞着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