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呼吸里带着淡淡的白气,抬头看到的是电线,电线上头是向天的树枝,树枝的上头,好像是又在耍着脾气的孩子,没给大地一个好脸色。
林美芳的抱怨声和永远不会缺席的新闻联播一样降临,没办法,谁让她嫁了一个不争气的丈夫后,又养了一个不争气的儿子呢?
说真的,她真的已经很辛苦了。
吴喻如以往一样,但今天出门的时候心里却抱着侥幸的心情。
侥幸什么?
遇见,还是不遇见?
侥幸遇见,还是纠结遇见?
结果就在十步以外。
果然是没有侥幸,往西边的弯道看了一眼,连个人影的没有。
“妈,我走了。”
如同每天早朝要说“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一样麻木的话语,真想早点离开这里。
“嘟嘟~~”
鸣笛的声音。
刚要出发的吴喻一回头就看见了梁瑜,好像变戏法一样突然出现在自己的身后。
梁瑜歪了歪头,少女天真的笑了一下。
他没有注意到她的一边脸颊上有微微的红印。
吴喻忽然低下了头,连呼吸也都变的急促起来,因为被她看见了自己这个拿不出手的家,因为她看见的那拿不出手的家的门口站着的是他。
他低着头,在阴霾的天地间暴漏了自己的恐惧。
“这是你家吗?”
问的真直接,比冬天的寒风还锋利。
一直以来隐藏着的自尊,仿佛突然被撕裂。
吴喻不敢看她,低低的点了下头。
要嘲讽了吧?就算不说,内心的冷笑也藏不了多久的。
“以后,我……”她咬了咬嘴唇,从蚊子升级为蜜蜂:“我早上找你一起上学行吗?”
她也低着头,好像也在害怕什么?
吴喻不敢去想象她害怕的是拒绝。
“嗯,当然行啊。”
她笑了,恍惚间又有几朵迎春绽放,挥洒着金黄色的香。
然后,两个少年怀着各自的心事,远了,迎春下,林美芳静静的望着消失在花香中的两道背影,叹了口气。
谁知道她叹什么气?反正她没有笑。
※※※
有人说,时光就像流水,流过的地方找不到一点的痕迹。
逝水东去,会有落叶逐波,时光渐行渐远的时候,人们其实也是背向远走的,曾经的一朵朵岁月的浪花,也只会越来越远。
本来是好好的睡觉时间,被前面两行的学生抱着期中考试试卷发出的追悔莫及的言辞给干扰了,吴喻抬起头狠狠的瞪了他们一眼,妈的,再讨论分数也不会变了!
和许多学校的许多班级一样,也不知道是谁第一个定下的这个脑残的规矩,每次考完试就会按会着成绩重新排一次座位,成绩好的在第一行第一个座位,然后依次排下去,直到最后。这就导致了一个现象,成绩好的一直好,成绩不还的也就一直不好,很少有人能打破这样的规律。
“梁瑜,你坐在第一行的最左边,刘炀,你挨着梁瑜……”
梁瑜是班里成绩最好的,这也是很少有人能打破的规律。
“……吴喻,你坐在第五行最右边靠墙的座位。”班主任顿了顿,又说:“一回不如一回。”
吴喻把自己的桌子搬到第五行右边靠墙的地方,对这个座位还没离开的原主人扬了一下的头:“靠边,这里是我的座位了。”
那个女生看了他一眼:“等会儿的,还没念到我呢。”
吴喻把桌子放在他的旁边,然后坐在了桌子上。
“下来!坐桌子上,成何体统!?”是班主任的训斥声。
“没地方坐,难道我还得站着等她吗?”吴喻瞟了一眼旁边的女生。
“佟琳,你给他让一下。”
叫佟琳的女生撇了撇嘴,瞪了吴喻一眼,很不情愿的把桌子挪开了:“真他妈矫情。”
吴喻也看着她,嘴角微微一扬,看起来挺好看的,但在她的眼里看到的好像是他在用表情对自己说:“滚吧。”
抬头的时候,看见梁瑜在看着自己,迟疑了一下,然后嘴角再次微微一翘,好像是在说:“没事,你习惯就好了。”
在一番折腾之后,座位也终于排好了。
下课了,有人要出去溜达一会儿,有人要去厕所放松一下,有人要到水房干净一下,有人要去别的班级潇洒一回,吴喻趴在桌子上,从排完座位开始就趴着,整个就一活死人,有的人甚至疑问,他不用撒尿吗?
也许梦里正在用脸盆接天上的硬币雨,也许是插上了灰白色的羽翼翱翔到了远方的天空,也许是放学了却永远到不了家的路途,他微闭的眉眼间有淡淡的笑意。
感觉到有人捅了自己的胳膊一下,他抬起花纹交错的脸,眯着的眼睛里倒映出梁瑜的影子。
“怎么了?”他用男生惯用的方式抓了抓头发,表示我没还没睡醒。
她低下头,很小心的说:“你这样大家都不会喜欢你的,对人别那么冷漠。”
吴喻听完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不喜欢我的人,我凭什么对他们热情?”
梁瑜给他噎的一下子不知道该说什么,用力的打了他一下,在用力的瞪了他一眼。
他往后一仰,用力的伸了个懒腰。
“我对你可没冷漠啊,你着什么急?”
她那么聪明,一下子就可以联想到许多。
“你看咱俩的座位离的多远。”她忽然换了个话题。
吴喻往第一行她的座位瞟了一眼:“厉害。”
“你抬杠啊?我是那个意思吗?”
她肯定是觉得已经和自己混熟了,说起话来也少了许多的小心,吴啼眨了眨眼:“那你是哪个意思?”
“你好好学,咱俩考一个高中好不?”
呼吸好像突然停了一下,一瞬间没了呼吸的感觉,连心脏也顿了顿,就像被没有准备突然冲来的喜悦给堵满,没了跳动的缝隙,就像是有什么突然在时光中凝固,成了世界的圆心,就像是一块石头落入时光的浪涛中,只有它不会随波流走。
“呵,这个,有难度。”
“那你就努力学呗,还有两个多月呢。”
“我试试吧。”
……
晚春的风总是那么让人神清气爽,如果去拨开窗帘,相信窗外一定是万里的碧空,太阳散发的光线经过无数次的折射重叠成一笔一划的誓言。
以前他会觉得,四行的座位就和彼此生命里的距离一样,是不可逾越的沟壑,可现在看来,那也只不过就是四行座位,隔断彼此的,其实就只是桌子而已。
下午放学的时候,吴喻跟梁瑜接了她的化学笔记:“明天能早点来不?你教我学习。”
※※※
这家超市特别的火,在当地就是红的发紫,记得最早的时候,它也只是一家只有三个柜台的小卖部,几年下来,有现在的业绩,足见老板有多么会做人。
这里天天都跟过年要置办年货一样,有的人就算不来买东西也要和老板聊上一会儿,就好像和他聊天是一件很快乐的事情。而事实也就是那样的。
吴喻紧紧的握着四张一块钱的票子,熙熙攘攘的人群似乎根本没谁会去注意他,但他却感觉自己的身边有无数的眼睛在注视着自己,锋利的目光足以刺穿他的心墙,洞悉他所有的自卑。
深深的吸了口气,在一个摆满各种饮料的架子上,他拿起了一个熟褐色的易拉罐,看了看精致的封面上写着的“雀巢咖啡”四个字,另一只将手里的四块钱也握的更紧了。
……
漫天是璀璨的星辰,纯净的夜空里,银河仿佛也在汩汩细流。
久违的风吹过门口的迎春,灰绿色的枝叶半死不活的摇曳着。
这个时候,别的花咄咄逼人的开着,就像妖娆性感的女人,衣不遮体的一步步逼近。
台灯下的白光里,空空的易拉罐静静的立着,吴喻少有的认真的样子倒映在它偶尔露白的地方。
这是他第一次认真的抄笔记,而且是抄到了深夜11点多。
门被推开,林美芳像是见到了天上下钱似的稀奇的看着他,认真的他没有注意到自己,还在奋笔疾书,快12点了,还这么精神,是不是吃错药了?
在她的印象中,晚上看书看到12点只是个可以每天挂在嘴边去骂儿子的话题,其实她也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如果自己的儿子真的看上到12点,那明天该拿什么去骂他?
桌子上的易拉罐反射着台灯的光,林美芳好像突然被刺痛了双眼,目光从儿子身上移动到了“雀巢咖啡”四个字上面。
真刺眼啊!
“多少钱买的?”吴喻被林美芳突然传来的低沉声音吓了一跳。
“什么?”
“这个。”林美芳指了一下桌子上的易拉罐:“我问你多少钱买的?”
吴喻放下笔,轻轻却深深的呼吸,没敢看她。
“四块钱。”
“你哪儿来的钱?我一天不就给你五块吗?”
“我自己攒的。”
林美芳看着易拉罐:“买它干啥?钱多了吧?”
吴喻似乎不想进行后面的话题,低下头,又开始去抄笔记。
“我跟你说话呐!你装啥呀?平时都不看书,这会儿我一跟你说话你就看,你是懒得搭理我咋地!?”
吴喻放下笔,看着林美芳。
片刻,沉默。
“妈,你眼睛里除了钱能不能还有点别的?”
瞬间,爆发。
“小王八犊子,你再说一遍!我养你这么大是让你跟我顶嘴的啊!?”
易拉罐被狠狠的摔在地上,弹了两下,发出“叮当”的声音,精美的外表摔的凹进去一块。
“妈!你还让不让我看书了!?”吴喻的声音也提高了不少,是吼的。
门帘被掀开,吴南远看着彼此喘着出气的娘儿俩。
“大半夜的,吵吵啥呀?”
林美芳看着他:“你多能挣钱啊!你看你家多富啊!养个儿子连水都不乐意喝了,还,还喝上咖啡了,这牛逼的,净他妈出点洋相!”
吴南远皱了皱眉,张了下嘴却什么都没说出来,好像是很怕自己老婆似的。
吴喻看着梁瑜的笔记,字迹工整的不像话,他翻了两下,还有一多半没抄完呢,偏偏老妈又吵个不停。
“你还叫不叫我学习了!?”
“别我一说你你就拿学习当挡箭牌!平时你咋不学呢!?我跟你说,咱家没钱,你也别没事玩漂儿,等哪天要是连饭都吃不上了,我看还拿啥供你念书!?”
吴喻紧紧的抓着笔记,指节有些发白,笔记发出微不可闻的呻吟,五个指引深深的印在了上面。
“你手里是不是还有闲钱?”林美芳又补了一句。
说来说去,还都是钱。
钱!钱!钱!
钱他妈是个什么逼玩意!?
吴喻终于忍无可忍,“啪”的一下把笔记摔在桌子上:“你要是那么喜欢钱,你把钱当你儿子啊!”
说完他直接关上了台灯,房间里顿时被黑暗席卷的什么都不剩,他钻进被窝,用被子把自己蒙的死死的。
“******妈的!你再说一遍试试!”林美芳冲着黑暗吼叫:“我挣钱都给谁花了!?小王八犊子,我一把屎一把尿的把你养大,你翅膀还没硬呢就开始嫌弃你妈了!要是早知道你这样,当初你一下生我就该一屁股坐死你!……”
“好了,别吵了,明天孩子还得上学呢,过几天就中考了。”
林美芳喘着粗气,黑暗里看不清她的脸,她的眼。
吴南远拉了她一下,再拉她一下,把她拉出屋子。
黑夜里的黑暗,星光也透不进来。
就像是无法化蝶的虫子,把自己裹在坚实的茧里不想出来,即使外面曾经荡漾着诱人的花香,即使外面有春天最后的呢喃,即使已经是蝴蝶,飞不起来的话,也只有黑暗才是最好的栖心之所。
自己看不见丑恶的世界。
世界也看不见丑恶的自己。
他用力的咬着牙,眼泪却还是夺眶而出,暖和的被窝里,褥子上留下一块冰凉的疤。
隐约的,隔着两扇门还能听见林美芳的声音。
“吴南远!你养的好儿子啊!”
然后,是哭的声音……
为什么世界一定是要彼此悲伤着的?
吴喻的心里好像被人灌进了一把粗糙的沙子,沙子在随着血液滚动着,在心脏里来回穿梭,在他整个身体里无声的打磨,磨得他很痛,很堵,很无助,很孤独,很想哭。
其实时光不是流水,是水底最粗糙的沙,在年少迈步青春的途中,不知道究竟磨灭了多少的痴心妄想?
想起曾经去较真的一个问题,疼和痛是一样的吗?
如果最亲的人用刀子捅进自己的心脏,那么是心疼还是心痛?
……
夜终于安静下来,他从被窝里钻出来,长长的出了口气,看样子,憋得挺难受的。
悄悄的打开台灯,悄悄的把摔瘪了易拉罐捡起来,在手里轻轻的把玩。
“喝咖啡就是牛逼?切……”
把易拉罐在桌子上放好,看着被自己捏出五个指引的笔记,他叹了口气。
※※※
有时候,年轻本身就是一种无奈,我们在成长中无奈着,在无奈中成长着,等到长大后,却发现曾经的点点滴滴其实也不是那么的无奈。
可能,后面的日子会更加的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