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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危险的拐角 (4)

他睡得很沉,醒来后,他恍惚间觉得自己是做了梦的。但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梦的内容了。缓缓地睁开眼睛,对好瞳孔的焦距。他看到前方中国上海的码头。他跟着父亲挤下船板,身子一软,差点跌到人群汹涌的脚步下,却被人群反托起来。一个父亲牵着他三岁的孩子,缓缓走下船板。岸上接船的人不多,稀稀落落的。他们走下船板,闻到一股不大舒服的味。他看到堤坝边浅浅的水浪里,一只被拱得上上下下的死老鼠。老鼠浑身的毛发湿漉漉的,尾巴蜷缩成一个小圆球。它像一宗罪,被人扼杀,然后抛弃。

这儿的环境简直糟透了!这是上海带给他的第一个印象,赤贫、穷困。但他很快发现,父亲在这样一个地方也能如鱼得水。父亲总容易适应某处。他的王牌便是交际手段。下船的时候,有一个中年男人接待他们,是父亲在中国讲学的学院教授,也是父亲的追崇者。教授穿着一身破烂的衣服,父亲看不起他,所以对他总有些趾高气昂。

学校为他们的回国准备了相当长的时间,以至于当他们搬到公寓时,里面的物资已是应有尽有了。虽然贫困年代的痕迹依旧存在,但能看出,是被人精心擦拭过的,有些虚伪的富丽堂皇。他们回国,正值南方梅雨季节,空气中氤氲着厚重的潮湿,好像轻轻一捻,就能挤出水分。傍晚时又下了雨,天暗得早,父亲却撑着一把伞出了家门。

不用想也知道。他肯定是随着以前国内的旧友寻欢作乐去了。父亲把当时的上海形容成一个巨大的龟壳,一块一块透亮的地方是犹如明媚的春季般健康而正直的所在。但龟裂的碎块之间,那些个不为人注目的接壤处、夹缝间,就藏着颓废与堕落。而父亲就好比绿苔,他的生存、发展、分支,只能借由堕落的快活而生成、存活,否则就是死的,不具备生命体能。

父亲去了,留下他一个人在家。雨水哗哗打着玻璃窗子,像天空对人间的咆哮,喷射出粘稠的口水。他百无聊赖东走走

西看看,心里憋闷得慌。天色彻底黑下来,只剩一片蓝光,悠悠回荡在这个世界。他忽然想起自己罚跪的那天晚上,与今天多么相似。他想开灯,却因为个子矮,够不着灯绳开关。

于是,他坐在沙发上,等待父亲回来。

后来,他在等待中睡着了。

注意,她马上就要登场了。她是这个故事的核心人物,或者可以说,她是导火索,是引爆毁灭的根本原因。

他叫她小女人。“小女人”是上海的骂人话。这个词里所包含的内容极其丰富,通过它,我们可以了解这个女人的形象、品格、性情。这词将她所有的特征暴露无余,使她仿佛被剥光一般,赤裸地出现在人们眼前。所以她日后拼命与他的对抗,其实是在与这个名词、与赤裸的对抗。然而她越是抵制,他就越起劲地喊。他要以她做盾牌,实现报复父亲的心愿,实现自己心中对女人仇恨的收纵平衡。

小女人也有大名:丘蕊。毋庸置疑,父亲一开始就是被她略有柔和的名字给吸引了。他觉得这女子的名字中有一种美(而他的儿子却在无时无刻抵制这美),一种无可比拟的美。他援引了洛特雷阿蒙关于美的感悟:“一台缝纫机和一把伞的组合中就孕育了美。”这美,不是通俗意义上的审美,而是分割的美。一种以不和谐的形式创造出来的美。所以,就在他第一次知道小女人的名字时,顿时心生爱意。他爱一切美的事物。有时候美丽只存在于漫无边际的迷茫中,它不是个体生发的单一形式,而是必须通过某些特别的定制才能孕育、发酵,产生美的气味。美要通过丑才能冲破审美的阻碍,就像快乐必须通过痛苦才能得以体现。事物存在着显著的比较性与相对性。

现在你可以大胆设想,父亲与小女人之间的相遇。这相遇中必须带着美感,美感中又有丑陋。比如:

他们是在一个荷花园,匆促间互相瞥了对方一眼,然后眼神急速闪开,不再触碰。但他们都觉得对方一直在看自己,矜持的本能告诉他们,不能回应、接受。但他们又实在忍不住想回过头,哪怕只是如刚才一般,匆忙的一眼。这一眼里包含着无穷的幸福。因为他们发现了对方,并且记住。这并不是单方面的,而是互相、彼此!多美啊!他们在心里呼唤道。但很快,他们又发现了丑,原来荷花池里并没有什么荷花,只有一截一截干枯的莲枝无精打采地低靡在浑浊恶心的泥水里。甚至天空还下着蒙蒙细雨,他们忘了打伞,浑身淋得精湿。

他们不满意自己出现在对方眼里的形象,这也是造成他们不愿再回头看的原因。他们不能以缺失的、不完美的形象与之相对,尽管这只是精神上的、非肉体的相对。但他们亦不允许。他们都感到心脏在猛烈跳动,灵魂逐渐承担不了心脏的负荷(就像肉体托举不起灵魂的轻,灵魂负荷不了肉体的重),开始为触碰找理由,找借口。他们几乎是在同一时间想到,其实这种不完美都是双方的,因为他们的起点相同,走过的环境,遭遇的经历都相同。同一性弥补了过程中一切的不完美。这个想法激励他们,使他们勇气倍增,甚至跨越了纯粹的精神层面。他们试图以灵魂的接触为底线,进行肉体了解。出于男人的本性,他主动上前问了女人的名字和地址。

他知道了她的名字。他把这两个字在嘴里反复咀嚼。他再一次感到美与丑的交融,毫不抵触,甚至能够产生出一种别样的、新奇的刺激。是的,这女人并不美,脸上有一颗一颗脏兮兮的雀斑,眼睛狭长,眉毛挑起来。是一张标准的东方脸庞。他努力要在这些不完美的地方找到美丽。很快,他发现,其实她的美就是那些不完美。正如她这个人。她是妓女,用更丑陋的词汇描述,是暗娼。他明白了自己之前的一切行为,给那些堕落的行为找到合理的原因与动力:为了美,发现美。是的,他当真这样想。他爱妓女,他所爱过的女人,没有任何一个人的人格是完整的。她们都有或多或少心灵上、肉体上的重大缺失。因这雌性的缺失,他却找到自己雄性的力量。是女人灵魂里雌性的空白,让男人雄性的力量在发挥余地。他感到自己无比伟岸,正一步、一步,用体内雄性的力量将这些雌性的缺失填满。他摒弃了人类对于美学的初始认知,从而挖掘出一种新型美学,并运用于教学上。

他循着地址去找她,并付给老鸨相应的筹钱。她洗漱好,在屋子里等他。他走进来。她背对着,侧身而坐。他走上前,轻轻搂住她的双肩。这一刻,他清楚感到,她的肩膀微微抖动了一下。这是拒绝的信号。他失措了一小会儿,因为坐在他面前的,不是一个妓女,而是一个神话。他想起那天在荷花园,他们互相给予的精神上的触碰。这触碰超越了低俗的肉体触及,而往伟大的精神层面上升。然后,她优雅地转过头。

他抚摸她的脸庞,久久地,没有说话。他示意她起身,为他们即将到来的床笫愉悦整理温床。在她为他铺床的时候,她把身子弯成九十度折角。妙曼的线条刺激着他的肾上腺素。他祈求她快一点。

这一天很美,夜晚同样美丽。他和女人躺在床上,床头微弱的台灯制造出一种虚迷的情调,有点罗曼蒂克。

他们却是和衣躺在床上。女人把头发散开了,黑乎乎一团,在枕头上开出花朵。他们彼此都不说话。缄默让他们不自在。他们僵硬地躺着,仿佛两具尸体,在冷冻中体会着体内的情欲燃烧。他们一动不动,却都极为想动。他们想,是谁要率先打破这沉寂呢?

不是他也不是她。是一声鸟鸣。一只乌鸦从窗边掠过,留下一个鬼魅的影子形象。

他动了。准确地说是,惊动。然后她也动了。

他先是侧过身体,将她的身子扳转过来。她仿佛是他手中还未成形的一滩橡皮泥。她迎合着他,把身子慢慢转过来。头发贴到脸颊上。她用手拨开头发。

借着灯光,他看到她将脸颊上的头发往旁拨开了。这个动作极大地鼓舞了他。他认为这是她给予的性的暗示。所以他小心翼翼脱下自己的第一件衣服。

他们在玩一个游戏,像小孩子过家家。她体验到一种全新的快感。他在等待,等她也脱掉一件衣服。她照做了。

他又脱下一件。此时,他露出了胸膛。

她随之也脱下一件。此时,她露出了胸部。

他看着她美丽的乳房,在空中轻轻打着战,仿佛一个初次打开身体的少女,含带着某种神圣的使命与职责(所以他日后向朋友提起小女人,总说她虽是妓女,但第一次却是献给自己的)。他不敢用手揉搓它们,生怕将它们揉坏。于是他把眼睛往上移,去探测她的眼睛。她藏在长发深处的眼睛闪着光芒,是有泪的缘故。他亲吻了她的眼睛。亲吻她优美的哀伤。

有一种哀伤席卷她的心。因为她发现自己的下体已格外湿润了,它们张开嘴,性爱之水使之饱满、欲足。她有些羞涩,不敢去看他的眼睛。她甚至在这样一个英武、年轻的男人面前,感到了自己的卑微和无助。她好想哭。所以男人才看到她优美的哀伤。

肉欲消失了。然而极度的渴求却没有褪去,始终萦绕在他的心头。他只是感到,在这个美丽的夜晚,去和如此需要怜惜的弱女子做爱,是格外暴力的事。他只想用自己的温柔将她融化。

她告诉他,自己才16岁,她的内心需要一份爱情。

听到了吗!他在心里大声告诉自己。她要一份爱情!他突然感到自己的雄性力量像火山一样喷发了,带着炎炎热度,暴烈而迅速地喷发了。他温柔地拨弄她的头发,一直一直,带着深深的同情与爱怜。

他忽然间又看到她的眼睛。

他抚摸着她。抚摸她的额头,眼睛,整个脸庞。小女人一言不发。

他抚摸她,直至她眼里的哀伤消逝。

他抚摸她,直到她轻轻的闭上眼睛。

那个美丽的夜晚,他们没有做爱。只是拥抱着。感受对方身体的温热。他小心地捧着她,她放心地被他捧着。他们在另一个美丽的意识形态外界,交媾、融合。

他们秘密交往三年,直到父亲要离开上海。

小女人通过父亲的手,从一个稚嫩的少女长成了一个成熟、狡诈的女人。尽管她有一副姣好的五官,但脸颊的雀斑却总是令相生感到恶心。他不能接受一个与母亲相差千万里的女人。虽然她们职业共同,但他仍觉得眼前的女人遥远而陌生。

而她,却是极力讨好相生的。她悄悄地在相生裤兜里塞进糖果,却被相生扔进垃圾筒。她极力忍耐着相生的无理取闹,因为她还没有获得父亲的身份认定。

他要走了。前一夜,他去找她。像他们最初认识的那样,她静静地坐在窗边。不过,她已经有了自己的一套公寓。父亲花重金赎了她出来。这是她第一次为自己感到骄傲。她竟然能让一个无性不欢的男人为她的自由埋单。她骄傲极了,从此身体只属于他一个人。但他马上要走了。她感到格外的胆怯与恐慌。她一定要让他再作一次生命的选择:带走她。

她准备了红酒,自己先喝到微醺。男人来了,她能分辨他的脚步声。那样铿锵有力,带着男性满满的征服欲。他是要来征服她的。

男人一进门,闻到了红酒的香气。她递给他一个杯子。男人却是想提前进入主题。他将她揽进怀里。她为他

宽衣。这是他们最尽情的一次。因为离别。完事后,他靠着床头抽烟,屋外下着雨,蒙蔽了月光。他

摸索着从裤子里拿出一张火车票。他说,我要接你去北京,我把这幢公寓卖了。

听到这个消息,她差一点没能控制自己,喜极而泣。但她的狡狯令她瞬间回复了理智。她轻蔑地笑笑,说,我不走。同时挣开他的怀抱。

他惊了一跳。因为他完全没有意料到女人会说这句话。他说,蕊儿,为什么?这一刻,他感觉自己从来没有真正得到过她。他心中那最

初的雄性力量一下子失去了力道。他第一次感到如此失落。他

以为这失落是爱情带给他的。他又说,那你要怎样才肯跟我走。他得到的回答,是她浅浅的低泣。那一声声柔和的哭泣,

重重地打在他心里。他心都要裂碎了。接着,他上去搂她,用眼角的余光看到她脸上残存的泪痕。她的脸庞是那样憔悴,一点精气神儿都没有,显得很难看。他却满意极了。他们之间本来就是不完美的,是不完美支撑了永恒的完美。他在她耳边使劲软语,突然间,她一下投进他的怀抱,用上海话断断续续地说,因为我爱侬,所以我不肯离开这儿。但侬要走了,我只能跟侬一起走。

他说,蕊儿,我是真爱你的。你和我一起走吧。她藏进他的怀里,骄傲地笑了。

他说,你知道吗。我从小就一直奔波,居无定所。从国外回国,从上海到北京。所以我总是无法对一个地方感到彻底、真实的亲切。我觉得自己是尘土,被风四处吹,停到哪里,哪里就是家。

我说,但是你在北京遇到了他。

他抬起眼睛,看着我,更准确地说,是盯着我不放。然后他说,老师的确令我有安全感。我说过,他是我生命中的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