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文学尘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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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危险的拐角 (5)

我问他,你还能想起自己从上海到北京是什么情形吗?他说,我忘了,我一点儿都想不起来了。我也放弃了问他。他突然抬起头,冲我诡异地笑了笑。这笑的恐怖,蚀进我

的骨子里,阴森至极。我问他,你为什么笑。有一团类似颜料的蓝色浓稠物,慢慢从他的头顶往胴体表层流泻下去。不一会儿,蓝色便占据他的全身。我知道,他变成了魔鬼,就是我经常能够见到、听到、梦到的魔鬼。他递给我一面镜子,镜子放射着光芒。我不知道这光是从哪儿打来的,我抬起头,要寻找光的起源。于是,我便有了空暇时间好好看看现在的所处了。

空间逼仄、狭窄,没有窗,没有门。只有一张桌子。桌子上点着一盏昏黄的煤灯。煤灯旁是我书写的稿子,上面密密麻麻堆满了字。我抚摸着桌子,上面细细碎碎的凹凸条纹令我发怵。这是恐惧的发泄表现,是以前来过这里的人留下的。那些用指甲刻画的不规则条形,在我看来却异常规整、疏落有致。我抚摸它们。它们在笑,像获得生命的机会。我抬起眼。我又看到了它,内心的魔鬼。我问他,这是哪儿?

我感觉自己哭了。他却在笑。坐在我对面的人。我不知道

他是谁。他突然变化了。我祈求他放过我。我说,我在和一个人说个老故事。它说,其实,你是在和自己说故事。它让我看看镜子。我拿起这面有光的镜子。镜面冰凉,我

拭去上面的灰尘。灰尘散开。幕拉开了。真相和盘托出。我看到自己就是笔下的人物。那个内心有着仇恨的十岁少

年。它说,我要告诉你,你叫简相生。简相生。我笔下的“他”,原来叫简相生。它又告诉我,我是你内心的魔鬼。果然不出所料,但是我发现自己突然间变得特别沉着,不

再害怕。然后我问他,你来做什么?

它说,你马上就要书写我了。

它坐在那儿,不动。

我提起笔。

小女人提着大包小包出现在简相生(现在我已知道他的名字,在前面的故事中,我只是以一个最普通的第三人称:“他”来一笔带过)眼前的时候,冲他做了一个极其挑衅的动作:低头挽了一下自己的头发。而让相生感到挑衅与不适的,却是这个动作背后暗藏的玄机:她的眼神。他看到小女人狭长的眼睛朝上一翻,露出满腹的轻蔑。

然后他冲着父亲就是一句,她为什么在?

父亲说,爸爸要娶她。

于是他没有再说话。但他却感到周围全是小女人轻蔑的眼神。眼神在他身上凿出一个又一个洞,让他彻底丧失勇气。整个尘世都在笑话他,都在背地里向他投来嘲讽的眼神,嘲笑他的失败,嘲笑他可怜的女孩子气。他觉得自己很不男人,总是软弱无力。他在一个真空的世界与这些眼神搏斗,伤痕累累。

他暗自较劲,牙齿咬破了嘴唇,他的嘴里全是血的腥气。罪恶的气味。

火车开了,轰轰隆隆驶过山川。他睡着了。睡着前,最后看到的窗外急速掠过的景物,是一条一条荒凉的田垅,连天衰草。然后黑暗一点、一点将这些景物覆没,他睡着了。他在梦里看到心中的魔鬼。

他看到魔鬼那轻蔑的眼神和笑。到北京后,相生发烧了。他的精神崩溃了。

父亲和小女人正式举办了婚礼。相生没有参加。他觉得自己很孤独。但那时他并不知道真正的“孤独”是什么。孤独在他看来是抽象的,不是一种事实,而是一种冥想。

他开始不喜欢光,每天把自己关在卧室里,窗帘紧拉。孤独在他心里开始慢慢成形,是冥想起了作用,使孤独得以成为一种具体的现象。父亲没有管他,父亲以为相生之所以这样,是因为儿子的早熟。是因为他放弃了生活,沉迷于生命的悲剧性。

是的,现在你该知道,从很小的时候开始,他就能感到孤独的存在。你猜得没错。孤独就是他看到的内心的魔鬼。从那个雨夜开始,孤独就逐渐蚀进了他的骨子里。孤独是一种空茫,是心脏的缥缈、轻浮。你有过那种感觉吗?体内异常空虚,整个人往下坠落一般,难受得很。对,就是这种感觉。孤独。

孤独,是生活给予的莫大恐惧。孤独,也是想建立一个人造的空间,企图在这个空间里,把他人当做脚底的灰尘,只有自己高贵荣光。

孤独,更是当我们投身在光明中,所看到的无尽黑暗。仿佛濒临一个深渊,头顶热辣辣的太阳,脚下却是黑暗世界(黑色,在我们看来,是缺乏安全感的颜色,也是孤独的主要色调。它带有强制性地侵入人的正常生活)。

相生没有参加父亲的婚礼,因为他病了,他发了高烧。从下火车的那一刻起,他好像走进了另一个世界。他不知道,其实这种不适,是精神强行赋予给肉体的。也是从精神开始,一步一步,引导着肉体的垮坍。他在家里辗转难眠,怕光,父亲把窗帘都拉上了,家里一片漆黑。啊!不,不是漆黑,而是蓝色!家里到处充满蓝色的暗影。他回到了自己孤独的源头。他闭上眼睛,狠狠地,眉头紧锁,汗已经浸湿周身。

另一边。钟声敲响。小女人挽着父亲的手臂,缓缓走进教堂。他们穿着中式衣服(中山装和旗袍),却履行西方的仪式。人们想,毕竟是留过洋的,总归不一样,也就没有对这种突兀的结合多加说辞。

婚礼在一片欢腾声中结束。父亲和小女人半夜才回家。回到家,他们打开灯,看到已经快死的相生。他的呼吸已极其微弱,唇齿间只有细弱的嗡嗡声,嘴唇干燥,脸色苍白。父亲惊了一跳,仿佛躺在床上的这个人,不是自己的儿子,而更像某座矗立在国外街边的神像雕塑。儿子自来卷的红色头发,宛如给苍灰的躯体着了一层喜庆的色彩。

他无法解释看到儿子病危时,是一种怎样的心情。他甚至从来没有好好地看过孩子。但这深深的凝望不是爱。孩子与他心里都清楚,这只是一种命定的责任。他是不想要孩子的,他人生的规划中并没有这一步。但那一天,相生的母亲来找他

要钱堕胎。那时女人的肚子已经很明显,再不堕就只能生养下来。肚子里那一棵由欢悦和罪孽组合而成的小小的胚芽,在这个中年男人的面前,突然变得美好无比(又是他心中对于美的概念刺激了人脑中的兴奋度:不完美就是透彻的完美)。男人好像看到了胚芽的弹跳,所以他走上前去抚摸女人的肚子,继而蹲下倾听胚芽的声音。他似乎感到肚子里有他一半血液的胚芽给予了自己回应,而且回应剧烈。一种莫名的幸福攫住了他,是他以前一直恐惧、拒绝的幸福。他太知道,美好的东西,总是容易消逝。但此刻,他决心不让幸福就这样被残忍剥夺。于是他对女人说,你生下来吧,我要他。

多年后,相生回忆起这晚的情境,总是忘不掉父亲和小女人的对话。对话深深地烙印在他心中。这对话让他心中的魔鬼彻底成形。

父亲呆立在他的床边,傻傻地看他在床上艰难翻滚着、呻吟着。他不敢想象,也许自己晚回来一会儿,躺在床上的儿子就已是一具尸体。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手足无措。这时候,他听到自己的新婚妻子说,我看他是没救了,就让他在床上自生自灭吧。

父亲当即反驳,不行,必须马上送医院。

小女人这时娇嗔道,我们才新婚,去医院不吉利的。

父亲听后,一下瘫坐在床边,一时间,屋子里安静极了。这安静中包含着三个人的较量。小女人有把握赢,她一直都知道,简相生是不受父亲疼爱的,好多次,男人都在她面前将儿子损得一无是处。这个孩子她讨厌极了,和谁都作对。除了外国小说之外,没有任何事物能引起他强烈的兴趣。她觉得如今是上天在帮她,帮她除掉这个小孽障。

父亲最终没有背他去医院。相生在回忆这一段时,分外清楚地记得父亲和小女人之间的对话,也记得他们对自己的狠心。后来,他的记忆停在父亲给他喂了几口水,又喂下一些稀饭,然后拉开了窗帘,关上房门那响亮的一记上。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醒了过来。睁开眼睛,他第一眼看到的,是一片光明。重重的阳光砸向他。他觉得自己在死亡的边缘兜了一圈,如今复活了。他很饿。饥饿使他虚空。

他嗫嚅着叫唤父亲,想要吃一口饭。父亲久久没来。他只得重新闭上眼睛。他又坠入了虚幻缥缈的世界,好像踩在云上。隔一会儿,他听见父亲带着小女人出门了。他慢慢地爬起来,踱到窗边,窗户旁出现了一盆茉莉花。隔着花的枝丫,他看到小女人挽着父亲,幸福地穿过街口那一条弯曲的拐角。

一滴泪顺着他的眼角缓缓蠕流下来。

三年后。

当相生在卧室里看那本影响他至深的书时(这本书是《复活》。在相生看来,这不是巧合。因为日后他需索的就是灵魂与精神的复活,而老师也的确给过他微薄的复活之光明),老师进入了他的世界。这三年的时光大体无异,所以我在此省去重复叙述。其实这三年过得异常平淡,并没有发生什么令人特别兴致勃然的事。我在此一笔带过,将时间最大限度地抽缩、挤压。不过我还是要费些笔墨,向你说明几件值得一提的事情:

第一,一年后,相生的病神奇地康复了。这令小女人气愤不已。她原以为,相生的病是上天送给她的新婚礼物,不想拆开包装后,里面却装置着一枚针对自己而爆炸的烈性炸弹。

第二,相生康复了,但父亲却发现,他的儿子变得更加孤僻。成天不打开卧室门。就这样:一扇门,阻隔着父子一切的交流。相生的痊愈让他松了一口气。如果儿子死了,他会有深深的罪恶感。有时候,他感到手心里有什么东西在跳动,然后他想起来,是当初儿子还在母腹内的时候,他所感受到的动响。有一天,他在照镜子的时候,发现自己分明老了。儿子便成为他青春的延续物。他越来越深地感到,对儿子那莫可名状的深爱。他想要重新弥补对儿子的爱的缺失,但他发现儿子并不领情。

第三,相生现在更多地关注生命。他沉默寡言,每天把自己关在卧室里,要么就是读书,要么就是趴在窗边,日复一日地看着家门前的那条拐角。有时候他也想看看拐角尽头是个什么光景。因为他从来不选择走这条路,总是绕开它而行。他侧转一些身子,把它让成一个四十五度角,然而拐角却总像一个密谋的危险存在,不肯向他曝光隐秘。他读的书,全是外国小说。因为他喜欢外国小说文字里透出的理性、对爱的理智。他顶讨厌中国古代的诗词歌赋,它们总是会把人性中最质朴的爱放大,让爱神性话。他觉得爱并不伟大。

第四,窗边的茉莉盆栽从来没有开过花。小女人不管,因为这是简相生在生病期间,丈夫给他特意买的。父亲倒是隔三差五会给盆栽浇水。而茉莉却总和他作对,干秃秃地出现在他眼里,久而久之,他也就放弃了。相生也从来不给它浇水,但他总是蹲在茉莉盆栽前,细细地凝望它。他想从中体会一点父亲对他的爱。看罢,然后将它包裹在厚重的帘布后面。

第五,三年过去了。相生十岁。他终于带着复活的光明,走向了他。

被他称为“老师”的人,带着一个重大的历史背景走向他。那时,那场运动还只是一个模糊的概念,不构成具体事实。但幼小的相生却过早地发现了其中奥妙。这是一个复仇的时代。他内心的魔鬼有一天这样告诉他。

老师出现的前一阵,父亲开始抓他的教育。他没有进过学校,字都是自己认识的。父亲拒绝再给他看任何外国小说(父亲曾一度以为是这些外国小说改变了儿子),取而代之的是一些中国传统文化。他厌恶极了,但他知道自己不能反抗父亲。他装模作样读,却用笔在书上画小人儿,有一天父亲终于发现了他的秘密,为他聘来一位家庭教师。

老师给他上的第一堂课,两个人沉默而对,坐了两个多小时。他一直盯着书桌表面看,将上面的木头纹理一条一条细数清楚。老师则一直在观察他。他偶尔转头,却正好与老师顽固

的视线对上。某一刻,他觉得内心久久平静的湖泊好像泛起了一些波澜。然而下一刻,他却极力将波澜抚平,让它们保持一个看似平静的状态。他不想说话,不想用语言戳破自己内心难得的平静。这时他才看清,原来自己刻意营造的孤独情调,是如此不值一提,如此灰暗。它一点儿都不高级,处处披露着一个幼小孩童刻意追求对成熟姿态的破绽。他觉得自己的内心开始向往一些伟大而崇高的东西。他三年的平静,其实是一种惊涛骇浪的相反的表现形式。

仿佛一切都在表明简相生对于新事物的巨大好奇。这巨大的好奇是一个童男对尚未经历、难以想象的事物的强烈征服欲。尘世间,一切事物的起承转合、因果关系都在发生它难以想象的逆转。内心的魔鬼第一次没有造访他的梦。他第一次觉得内心的阴郁好像被削弱了一点,反之,光明增多了一些。虽然光明的力量在日积月累的黑暗面前还是显得瘦削可怜,但他还是为自己的一点细微改变而欢欣鼓舞。他有了获救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