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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危险的拐角 (6)

但他深知,魔鬼不可能轻易放过自己。所以有一天晚上,他做梦,看到老师与小女人交媾的羞耻场景。他开始拒绝老师的授教,并总是有意无意地,用各种语言、肢体动作,企图伤害老师。但老师那惊人的耐心使他惊奇。

老师的样子第一次出现在他眼里,他就知道自己这一生都不会忘记。有时候他也恨他,出于他对“人”的排斥。有一天,老师这样同他说,你的人性不完整。这句话深深地伤害了他,他觉得一切都是那样无望。但他没有表现出来,只是转过头,怔怔地盯着老师,仿佛要同他据理力争到底。他们的距离很近,近到再靠近一点的话,眼睫毛都可以互相触到。就是这个时候,他得以完整地观看老师的形象。他的眼睛长长的,单眼皮,睫毛很短,鼻子高翘。他周身散发着的一种雄性光芒,是一种健康的雄性表达,区分于父亲的。他迷茫间感到自己为他所吸引。但那时他并不知道,这吸引其实就是爱。

性、爱,在伊甸园,作为一种原罪被抵制。爱与性的关联,内在因素具体而微。爱不存在动因。所有爱情都源自一见钟情。然后采用一种方式,将一见钟情传递,可以是一个眼神,一个动作,甚至只要一次短暂而轻的呼吸。这是爱的动因。但相生表达爱的方式,却是通过摧毁、抵抗得以实现的。他要亲手摧垮心中萌生的爱恋,然后再亲手重塑,以毁灭自己作为代价(可能获得爱情,也可能与爱情彻底绝缘)。

但他没有思考这么多。他曾一度以为,对老师的爱,其实就是仇恨。就像他恨每一个人一样,小女人,父亲,甚至母亲。他对他们的恨是一种倒廪倾囷的恨,是一种摧毁的强大意志。但他发现自己在恨老师的同时,也同样渴望被老师仇恨着。无疑,这就是爱。

爱的首要条件,是双方必须具备相等的情感含量。而恨,却常常是单方面的。爱与恨互转,于是模糊了情感的所属本质,渐渐将两者融在一起。爱与恨到最后,其实都是“情”的

表达。

那一天,老师允许他看了一下午的外国小说。他在看托尔斯泰的《复活》。老师说,他看的第一本书也是《复活》。明显的讨好,他不置可否。但老师走后,他却心生一股分外明晰的留恋。他太孤独了,以至于想让他(哪怕一个陌生人也好)再久留一会儿。

其实他一直在等老师离开。他一直寻找着老师想要离开的痕迹,所以书看得并不专心。终于,老师起身了,他的心轰然往下一沉。然后老师走到他身后,摸了摸他的头发,轻声说,下次见,相生。他没有表现出一个孩子的乖巧,而是拼命地晃脑袋,要把停留在头顶的大手摇掉。但他知道,这摇动依旧是在表达着它的相反意义。他其实是想让它再久留一会儿。

他摇掉了这只手。手的主人打开卧室门。对着父亲说,相生很乖。他听到父亲说了声谢谢,帮手的主人开门。

老师的脚步声远了。他重新关起房门,跑到窗边,期待着老师的选择。老师没有走那条拐角,而是选择了自己惯走的路。这不构成理由的行动,在相生心里却滋生起一份沉甸甸的满足。他把老师的选择,看做是上天的某种明示。那是架通他爱的世界的桥梁,虽然桥梁的另一端现在还是雾霭一片,模糊得看不甚清,但这明示却给了他足够的动力,让他继续去毁灭。

他看到老师的背影停顿了一下。他心慌了,为了避免老师也看到他(也是为了避免违背自己亲手制定的的规则),所以连忙蹲下来,躲在窗帘布后面。当他再起身之际,那儿却早已没有老师的身影。

往事折磨着你。你日日夜夜回想自己的三岁、五岁——直到一年前——九岁。夜晚,你的身边总是一片无边的黑暗。而黑暗就是你脑海中播放往事的荧幕,上面过渡着一幕又一幕。你感觉自己仿佛置身在一个偌大的舞台上,一束强光劈头打下来,你看不清台下的观众,只有一些浮动的薄影向你证明观众很多。你被黑暗包裹。你站在有限的光里,开始诉说自己。

你说着、说着,就忘了观众的存在。渐渐,你连自我存在也忘却了。你成为一个独立的个体,不受约束、限制。这时,声音没了,画面也静止下来。你看到自己在舞台上忘乎所以地演讲。你看到自己在痛哭流涕,对往事控诉,无法自拔。你同情他,你已不认识自己。

忽然,他变了脸,开始疯狂地笑,笑声强烈具有穿透力。在你的耳朵里,这笑逐渐成为电影里放慢的节奏。你能明晰地感觉笑声中那“呼哧呼哧”带着愤怒的喘息。你笑得同样尽兴,要把心中最仇恨的部分拿出来公然展示。于是,你看到自己变成了内心的魔鬼。

你的全身变成惨目的深蓝色。你无法看清自己的五官。因为它们也被蓝色逐渐覆没了。但你知道,这就是你。是你邪恶的一面。邪恶是强大的原始情怀。

远处,你的本我和魔鬼开始了一次长谈。你们在谈一个交易。

最后,你感到自己脸上竟然浮现出那魔鬼式的诡异微笑。

老师每个星期日来一次。

第一个星期过去了,他很高兴老师的态度,对他竟如此放松。但他没有表明来意,亦没有介绍自己。但第二次来,他知道了,老师是要教他中国古文。

他一关上卧室门,就把一套“唐诗宋词”摔在桌上。相生很生气,但并没有马上表现出来。他想,这个来历不明的人是想看我出洋相,而我偏不。他站起身,径直从被单下掏出那本《复活》。老师又向他复述了一遍,说他看的第一本书也是《复活》。他知道,老师正在试图和他拉近关系。但相生不领情,他重新坐回到书桌前,开始接着翻阅。老师一直在相生的耳朵边说话,但相生一句都没有听进去。相生想,老师那样子,实足一个迷路的孩子,在人群的冷漠中茫然失措。于是相生在心里悄悄笑了两声。

突然,老师企图抢走他的书,但一个趔趄,失败了。

相生愤怒地看着老师。这样的对峙是他们之间的第一次。第一次眼神有了触碰。相生心里“咯噔”了一下。他看到老师有点生气,脸很红,像切开两瓣的红苹果。

相生说,你想怎么样?

老师说,你的爸爸让我教你语文。我现在是你的老师。

相生懒得答理他,又重新转过头看书。老师怔在那儿,相生想他一定窘极了。

他又说,马上把你的外国小说收起来。

他说,老师,你可以像第一次那样不管我。我不会告诉爸爸的。

他说,身为老师,我有教育你的责任。

相生站起来,什么都没说,就把他满满写着五页纸的教案撕得粉碎,然后朝窗外撒去。白花花的纸片在空中悠然飘落,又被逆风吹回来,贴在老师脸上。相生扑哧笑了出来,爬到床上躺下,交叉着手,直勾勾地盯着老师看。老师已经愤怒至极,脸憋得通红,苹果熟了。

老师深呼吸了一口(这样子很滑稽,但又十分可爱),脸色回复如初。他清了清嗓子,同时伸出一只手,对他说,相生,你起床,坐到我的身边来。

相生不答理。他又叫了两声。

相生,相生。

瞬间,相生的心空了,他好像已经很久没有听人这样叫他了。这语气里所包含的真挚令他动容。这声音仿佛是从古老的时代飘来的一片落叶,在蓝色映衬的天宇中打了两个转转,然后倏然温柔落进耳朵里。

老师站在窗前,凝视着窗外一棵年老的梧桐树。然后他突然乖顺地走到老师身边,扯扯他的衣角。他不能拭去这突如其来的关怀,虽然它来自一个陌生人,至少是一个还没有熟络的

陌生人。

老师叹了口气,收拾东西准备离开。相生心里突然很慌,他解释不出此刻的心慌到底源自为何。

他轻轻地问,老师,你为什么要走?

但老师没有给他回复。他只是想让老师不要管自己,听凭他去看外国小说。他对古文有一种骨子里的憎恨。虽然他不知道这种排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也许只是为了找到一个载体能够与父亲相违抗。

他几乎是自然而然地嘟起嘴巴,有一种委屈隐藏在他的无助里面。老师转身了。他扯住老师衣角的手也陡然松开。他看到书桌上的《复活》,尴尬极了,只能拿起它来,对老师摇一摇说,我求求你别管我,我不会告诉父亲的。我只喜欢看这个。

老师笑了一下。这笑立马使相生感觉,老师有留下来的希望。

不知为何,他今天特别想找个人聊一聊。也许是老师温柔的声音将他长久埋伏在心底的孤独给挥发出来了。他觉得自己很寂寞,像书中的马斯洛娃。他觉得自己给自己戴上了一副面具,是长年累月的孤独,所制造的面具。他将真实的自己藏掖在里头,将那些无助、无奈、委屈,通通藏污纳垢一般,掖进面具的最深处。但今天,老师似乎揭开了他的面具,不给他任何反应和思考的过程。他所有的真实情感全部涌现出来,甚至是爆发式的,带着超强的力度。他从来没有意识到自己竟如此不够坚强。他第一次在一个陌生人面前低下了高傲的头颅。

但这时,老师说,你年纪这么小,能看懂吗?

他觉得自己遭到了侮辱。他从来不允许别人说他小。因为幼小代表着脆弱。而他的人生信条是没有“脆弱”这个词的。反应过来后,他对老师说了一句,我觉得思想的发育不是年纪所能决定的。

他觉得自己说得很好,因为老师站在那儿哑口无言地看着他。他也望着老师。俩人久久无言。

沉默涨满空间。他们的眼神之间好像有一条无形的电流,彼此较劲着。我说过,他们的相遇和交往,是以摧毁别人为最终目的的。

这时,屋外传来小女人拿腔作势的嗓音。她在催促父亲快点收拾。他们又要去另一幢公寓里。每周都会有那么几天,父亲和小女人通宵不归。这时,相生就成为家的主人,成为静谧与孤独的主宰。

相生感觉浑身不舒服,暗暗地骂了一句,小市民,真是小市民!

门訇地关了。高跟鞋和皮鞋敲击地面的声音还没行远,私家车发动的轰鸣紧接着跟上声音的轨迹。相生不再管老师。他跑到窗边,猛地拉上窗帘,又揭开窗帘一个折角,偷偷往外窥视。老师走到他身边,随着他的视线看到黑色小汽车翩然驶进了街口的拐角深处。

房间暗了下来,四周是深黄色一片,像夕阳。老师这时已收拾好,准备要走。相生心里想道,都走吧,都走!

老师又叹了口气。然后他走了。

老师走后,他很失落。他慢慢地拉开窗帘,屋内又回归了明亮。他是不想老师走的。因为他有无数无数的话要对他说,有无尽的委屈要向一个陌生人倾吐。他甚至想把埋藏在心底的复仇计划也说出来。

他看着老师走向了拐角。这是一条危险的拐角。相生这样想道。

老师的步伐很慢,一步、一步,走得那样绝对,毫不含糊。梧桐树投下地面一些薄薄的影子,遮挡了部分老师的身影。所以相生并没有看到老师回头的一瞬间。

几乎是不受控制的,他爬到桌子上,然后坐到了窗沿边。楼不高,但还是有种高处的失重感。他想哭,觉得自己应该哭。但他头脑所反射给五官的,却是笑的指令。外面传来高音喇叭播放新闻的辽远声线。还有几只狗互相凶恶地咬着,发出撕心裂肺的狂叫。他面前的梧桐树上,发出虫子的低吟,像是老树的软语,却自有一份沧桑的错觉。世界于他而言,只剩下听觉的感官需求。他慢慢地闭上眼睛,将头转向太阳的方向。他轻轻摆动脑袋,让它像钟摆一样,规律而富有韵律的美感。

楼下密密麻麻聚满很多人。相生觉得他们都在看自己。他被裹扎在他们的目光之中,仿佛在受火焰的炙烤一般。但他却不希望别人过多的关注他,他只想一个人好好静一静,聆听这个世界所发出来的美妙声音。忽然间,有一个想法冲进他的脑子里:跳下去。越来越多的人围拢过来,七嘴八舌地围开他身体下面一个人形的半圈。然后他低下头,看到老师惊慌的眼神。他又笑了。

模糊之间,他听到老师似乎在叫他,一声又一声:相生,相生……

他又听到了声音里所传达出来的真挚的温柔。他迷醉在秋日灿烂的午后。起风了,风飞扬他的发丝。啊!这美丽的一刻。他惊叹道。

这美丽的一刻,他没有想到死亡。的确,当相生坐在窗沿边的时候,我们知道,他没有想到死亡。死亡离他是多么遥远的东西。但在这之前,他时常会感到死亡的要挟,生病那一年,死亡的恐怖如期而至,总是徘徊在身旁。对一般人而言,死亡只有透过衰老的裂缝逐渐开始侵入人体的时候才会变得真实、生动。但对于相生而言,这种真实而生动的死亡还遥不可及。死亡的美感,是濒临绝境的刺激,那种大风凛冽的爽快。现在,死亡对他来说还是一种抽象,一个非实体,一种虚幻而朦胧的表达,一种冥想、热望。

他感到有什么东西正逼近自己。等他很多年后再回想起十岁那年秋天的午后,他才知道,是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