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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萤火虫 (2)

这次去看望简相生,想必是他长久的打算。我们退了房,在招待所里随便吃了一碗米线,就扎好背包准备登山。车停在招待所内部,一天收取二十元费用。那个强悍的女老板送我们到门外,给我们导说去往山顶最近的路径。她说,这条路,爬四个小时就能到山顶,当地人都走这条路上山采药。不过要翻过一个陡崖,危险得很。她眼睛转到我身上,说,还是不要带孩子走这条路,想想心里都慌慌的呢。她的语言逗乐了我。宋仔细用笔画出女老板口中的地图,又因为他曾经翻越过这座山,所以脑海里很快有了实景。

告别热情的女老板,我们登上第一级石阶。

初晨的雾气浓重,好像一伸手就能从空中捻下水珠,然后在手心里碾成一滩汪汪露水。太阳只露出三分之二的身子,还有一截隐在洱海水下。红光却照亮了整个洱海,使洱海的耳朵形状完完全全露了出来,这巨大的耳朵形状拉近了地与天的距离,成一个俯视状,倾听寰宇世界的哀怨与快乐。一切的事情都逃不离这只耳朵。它不断吞吐、吸纳着世间百态,逐渐多了,历史也就丰满、富饶起来,使其显出某种低调的哀婉,格外迷人。

我喜欢一切具有历史感的事物。它们身上附着的气息,是深黄色的,带有一点点怀旧情绪的,像一股激流,毫无余地地喷发在我身上,深深影响着我。

大概八点,太阳终于升起来。突地一下,像个皮球,整个是蹦跳着出来的。爬到这里,洱海离我的实际距离愈来愈远,而感觉上却愈来愈近了。我停下来,扩开胸膛,试图拥抱它。我感到自己浑身的肌理彻底伸展开来,经络尽通。宋站在旁边,视线随我。我们都沉默着。

一只黑鸟从天宇那头往我们这边飞来,一个猛扎,消失在密林中。它带跑了我的视线,我看到身后有一棵树上结满粉红色花朵。我走到树前,拿出相机拍照片。我仔细凝望着每一朵花,阳光照下来,枝丫交织着斑驳的暗影。这阴影的分明,更凸显了花的美艳。绿叶苍翠透亮,上面有细碎的纹理。摘一朵花下来,夹在随身携带的书本里。

我们选了一个视野开阔,能俯瞰整个洱海的草坪。宋从背包里拿出简易塑料布铺上,塑料布遁着风力鼓胀开来,像风中一只飞翔的白色羽翼。拣来石块压住四角,摆上食物。都是些简单食物,火腿肠,面包,牛奶。爬山需要耗费体力,又是在海拔不低的云南,所以需要休息。这也到了我该吃药的时间。

坐了几分钟,倦意袭来,索性躺在塑料布上。阳光慢慢有些刺眼了,闭上眼睛,肉眼看到的不再是纯粹的黑暗。而是一种微橙色。久了,眼睛刺痛。宋把他的太阳眼镜给我戴上。很快我就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宋不在身边。我看了看表,整11点。

这一觉,睡得我头痛欲裂,脑袋里好像负担着几块沉重的铁,昏昏沉沉。倏忽之间,我想起刚才的梦。

我梦见在一个黑夜,月亮浑圆挂在天际,星星颗颗点点,缀在月亮周围。有一条小路,被两旁高大的枯枝围拢。路是泥土路,上面清晰印着两排脚印,是要我跟上的意思。我一直走、一直走,脚印连绵不绝地出现,慢慢不再是两排,而变成许多混杂的脚印网络。我想,有这样多的人,同我一道殊途同归。而我却看不见他们。也许,这就是人生。你无法彻彻底底做到与人彼此融合。你们都是世间单一的个体存在。人都是孤独地来,孤独地爱,然后再孤独离开。生与死,虚与实,暗昧与光明,真理与虚妄。世界永远以一个对立面的姿态出现。

宋捧来一把果子,打断了我的思绪。果子微微泛青,一看就没有熟透。我不喜酸。看到这青果,只觉得脸腮两侧涩涩地疼。他响脆地咬了一口,一副极满足的样子。他说,非常好吃,一点儿都不酸。

我最终还是挡不住好奇心的驱使,上去拿了一个。咬下第一口,顿时,一股极为酸涩的汁液喷入我的口腔,酸的刺激,使我眼泪止不住往下掉。宋在旁边捂着肚子暗暗笑开,说,你得习惯接受新事物,这果子越吃越甜,现在你再品品。

我一品,果然如此。宋还在吃果子,而我是无论如何都不吃了。

我们收拾好东西,起程。

山越来越陡峭,在我们刚刚停留的草坪上形成一个分叉形式,往山顶纵深开去。宋查看了地图,我们选择招待所老板娘提供的捷径,尽管危险重重。

人定期需要剔除城市风尘,走到世外的长途跋涉。这种眼界的开阔,不是泛泛的,而是一次会记忆一生的历史。同样,行走也是一次抽空身心的过程。在城市,你灵魂的容器灌满虚华浮躁。渐渐你迷失自我,膨胀、骄傲,最终找不到现实的入口,虚浮的出路。

我浑身大汗淋漓,云南的太阳,此刻正是最烈之时。无处不在的紫外线是闪动的,像夜场里悬在高处的旋转彩灯,极为耀目,占据着每一寸空间。那种光,不是自然光,而是科学的光线,类似X光,波光。是超自然的限定,变换出另一种形态。

草长得老高,却有一条小路自动被草让出来。仿佛这是它们最大的限度:只能容许一个人歪着身子走过。不知道是什么草,枝茎上生着毛刺,扎在衣服上会脱落,然后无穷无尽地刺挠你。可见,还是有当地居民走这条路的。但越是如此,这条路就越显荒凉、寂寞。

大概午后两点,我们开始穿越一个陡峭的悬崖。

那种面临死亡的恐惧,是谁都无法避免的,即使是内心再强大的人。悬崖下面是一条清澈的溪,水很少,白色的岩石突凸出来,在阳光下晒着,又因长年被水冲刷,通体浑圆,磨去了初生时的棱角与个性。我和宋都能感觉彼此的恐惧,甚至连双腿打战的声音都听得见。不过这真是一个完美的制高点。从这里望过去,洱海一览无余。湖那头的山也隐隐出现,是隆在水墨画里的淡色笔触。还有悠悠传来的寺庙钟响,在山谷里久久回荡、蔓延。一会儿被风吹来这边,近了;一会儿又吹去那边,远了。这低泣般的响动,却惊动了午后昏沉的鸟儿。鸟齐刷刷飞出来,翅膀下的树便像遇到强大气流,奏出汹涌壮阔的交响乐。这尘寰的美丽曼妙,全被装进这一幅珍贵的景秀山川画里了。

我这样想着、看着,悬崖路也快走完了。我牢牢地牵着宋,他的气息通过手的接触,传递给我。他能给我一种类似父爱的情感。一个被命运开了一辈子玩笑的人,身上有某种处世的沉稳气质。这是我欣赏他的一点。我的背脊紧贴着岩石,有些凸起的坚硬岩石摩挲我,从背后透进阵阵冰凉,使我躁动的心渐渐平复,不再恐惧。

走完悬崖路的那一刻,我的心真的空了。灵魂站在肉体界外,等待陨灭的瞬间降临。生与死的间距其实很小,有时只是一步之遥。是的,人类永远活在边缘地带,选择是唯一的选择;但有时选择亦显得无力单薄。选择不容我们选择。

最后一步跨过去,我和宋双双瘫软在地上,呼呼大口喘气。然后我们相望而笑,感觉上像是一对宿友携手亡命天涯。宋说,知道危险,但不知道这么危险!然后骂了一句粗口。我冲他笑了两下。

继续行走,路就好走多了,视野也开阔不少。前面有一方平地。这里真是世外桃源。夏季的花朵正值开放的灿烂时节,我从没有见过如此多的小野花竞相开放,场面盛大。一簇一簇的野花在微风中摇颤,映着蓝天,像只有电影里才会出现的景致。

我放下背包,朝花田缓缓走去。然后倏地奔跑起来。这一刻,我真的好自由。我的眼泪几乎就要夺眶而出。跑累了,我在花丛里躺下来。宋在拍照。阳光终于柔和,像姑娘的发梢轻轻拂过我周身。这是海拔3000米高山上的世外桃源。

我看到了那座小木屋。

它孤独地坐落在山顶,年久失修让它面目全非,变成只有一个木屋的大概造型。宋说,就是这间屋子,相生在里面住了快三年。

我看着它,有种近乡情怯的忐忑心理。几乎是下意识的,我抓起宋的手。宋也没有再说话。

我感到我们怀着同样肃穆的一颗心,正要挖掘一座古老的陵墓,翻开陵墓里尘封的历史宝藏。历史宝藏高大、厚重,以至于使我们在步近它的同时,感到自己越来越低,低到渺茫里。有一层白雾笼罩着木屋,远远地,不甚看得清。宋点了一支烟,抽了两口就把烟摔在地上踩灭。我亦看出他的踌躇慌张。

那是一种怎样的心情呢?在我后来回忆时,我仔细想过这个问题。对,那种感觉,像是要接近一个神、神话。它不是现实生活的存在,而是独立存于世外,人间烟火不沾,自有一种虚无的苍茫感。我敢保证,相生的内心将会是一个极大、极阔的世界。但不是富饶而美丽的,是荒芜而孤独的。

雾气浓了,寒冷慢慢袭来。不知何处响动着树叶的飒飒声。我仿佛是到了《红楼梦》里的“太虚幻境”。一种奇异的感觉攫住了我,好似一只温柔佛手,向我徐徐迎来。山顶下起雨,毛毛雨,有一下没一下地舐着这尘寰世界。远处的洱海被一团乌云盖住了,却也让我感到它成熟的美丽。

远远地,就看见一个高大的男人背着一捆柴从山的高处往下走。宋一眼就认出了他,语气里有股掩不住的雀跃。他说,是相生。

我们疾步赶上前去。走到近处,相生看见我们,似乎也愣住了。他还认识宋,顿了几秒钟,他茫然的脸上悠悠浮出一个微笑。我们也报之以微笑。此时我看清了他,相生穿着一件极破极破的布衣服,头发在顶上绾成一个类似道者的髻,用一根竹签固定。他的胡子很长。我仔细观察他的眼睛,果然,他的眼睛出乎意料的明亮,犹如一轮月亮映在水里,分不清真或假,就是一径的亮,再找不到任何其他的喻词可以形容。他冲我点点头,微笑的同时,我看到他脸颊上一个深深的酒窝。不过,他的确是老了。皮肤上布满条条皱纹,却更有一种游世不羁的感觉。

看到他,所有的语言我都说不出口。对他,我有一种来自天性的拒绝和援引。这样矛盾的心理,让我觉得自己离他更加遥远。

与宋简单地寒暄过后,他将我们请进屋子。屋内漆黑。照明只靠木屋四面破裂的洞口所折进来的缕缕阳光。那阳光在暗中极为具象,是一道一道含混着尘埃的清晰光束。相生擦亮火柴,亮起一盏小煤油灯。他对宋说,我的妻子会定时捎来一些东西,我发现,人还是逃不离现代文明,但我极力想过隐居者的生活。

相生的声音沙哑,让我感觉他的发声好像不靠声带,而是一股内力在支撑。也许常年修行的人都是如此。

他说,宋,你能来看我,我真是开心。然后他的视线转到我身上。我一直在观察他这个所谓的家,一切散发着古老气质的物品都让我精神振奋。我拿起桌上的一个雕刻。是一块玉,玉体暗黄,摸上去比冰还凉。我又看到玉的旁边有一个镯子。镯子是云南常见的雪花银,雕刻十分精致,两只龙头相对,显出一份强悍和霸气。镯身光滑,却也生出一层锈。我久久地拿在手上,借着光仔细看它。

相生突然说,你喜欢哪一个,就拿走它。我赶忙说,不用不用,两个我都不要。它们在这里,或许

更好一些。说罢,我就将镯子放回原处。相生没再说话。这样短暂的沉默过后。相生起身为我们泡来茶水,拾掇睡

觉的床铺。宋帮着他一起做。他们边做活计边聊天。我说,宋,你和相生先聊。我出去走走。说完我拿起相机,想出去拍些照片,外面的景色实在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