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到底是咋回事啊?”我站在他面前着急地问。斯朗泽仁泥塑木雕似的坐着,眼里淌着泪不答。
“到底发生了啥事嘛!”我摇晃着他的身子问,“你咋不说话呀?”
斯朗泽仁干脆一身水湿倒在床上,扯过被子盖在身上,两眼紧闭根本不理我。我知他那个牛脾气,一旦他生气不开口,你休想从他那儿问出个名堂。我赶紧去贺小梅那儿找刘小雪,刘小雪正坐在贺小梅屋里流泪。我问到底是怎么回事,贺小梅叫我别问,赶紧将我叫到门外。
“到底咋回事呀?”我着急地问贺小梅。
“仁嘉丹珍将他们叫去臭骂了一顿!”贺小梅回答。
“她臭骂他们什么?”我赶紧问。
贺小梅说,她大骂刘小雪完全是存心害人,难道自己是个啥出身也不知道?说斯朗泽仁犹如党的阳光雨露下刚刚出土的青稞苗,刘小雪就像一只凶恶的食心虫,青稞苗好不容易经历严霜刚刚出土,食心虫贪心地活活要将青稞苗的心吃光。仁嘉丹珍当着斯朗泽仁质问刘小雪:
“除了斯朗泽仁难道你再也找不到一个对象?”
“难道你就不能向她解释?”我们回到屋里问刘小雪。
“斯朗泽仁一再向她解释,并不是我死死地缠住斯朗泽仁,而是他根本不愿意和我分手,”
刘小雪说,“可是仁嘉丹珍更加生气,她说我爸当年拼命追求她,她当时问我爸:‘难道你不忌讳汉不入夷?’我父亲回答:‘真爱自无夷汉之分。’她又问我爸:‘如果你父母反对呢?’我爸回答:‘如果父母反对,我就离家回到康巴,和你带上一顶帐篷逃进大森林,即使采野果变成野人,我们也要白头偕老!’她父亲见他们两个情意坚决,当即请喇嘛为他们卜卦,召来邻近土司头人,为他们大张旗鼓地举行了订婚礼。仁嘉丹珍说到这里问我:‘可是,你父亲一回到北京,还不就与你妈结了婚?’仁嘉丹珍说:‘现在你们越发誓永远相爱,我越不相信你们的话!’”刘小雪流着泪说。
“你应该向她解释呀!”张向东说,“你父亲没有倒霉之前,你们父女就对斯朗泽仁很好呀!”
“我刚刚开口解释,她立刻生气地打断说:‘现在不相信任何解释,如果斯朗泽仁不听我的劝告,将来你肯定会后悔一辈子!’”刘小雪淌着泪说。
“组织上反对,你们倒是应该好好考虑,”我开导刘小雪说,“仁嘉丹珍反对,你们大可不必完全放在心上。”
“可是你们晓得,斯朗泽仁从来就是个非常注重感情的人,仁嘉丹珍从小学一直暗暗的资助他到大学,他一直将仁嘉丹珍当成大恩人,”刘小雪抹着泪说,“而且仁嘉丹珍在藏族中又很有影响,仁嘉丹珍带头坚决反对,斯朗泽仁的亲戚朋友和县城的熟人,没有一个不骂他糊涂,他父母与格桑伯姆本来不再反对我们好,但听了亲戚朋友的鼓动,现在又都一齐反对斯朗泽仁与我好。斯朗泽仁就因为与我恋爱,结果搞得他众叛亲离,现在他承受着多么大的压力,他又是多么痛苦!”
“那,你们咋办呢?”贺小梅问。
“我准备主动与斯朗泽仁分手!”刘小雪想了想回答,“我爸当年的确对不起仁嘉丹珍,如今她即使全都发泄在我身上,我也不能怪她。”
“你们好了这么久,难道说分手就分手?”贺小梅瞪大两眼反问。
“我总不能给斯朗泽仁带来痛苦呀!”刘小雪抹着泪说。
我坐在一旁无语,心灵受到极大的震撼。如若不是几个月朝夕相处,我也不会被他们的爱情深深打动。如果没有仁嘉丹珍坚决反对,我也不会转而对他们的恋爱表示同情。我至今并不认为他们的恋爱非常高尚,恋爱下去肯定会影响斯朗泽仁的大好前途。但是,一旦明白仁嘉丹珍的反对多么荒唐,我转而对他们产生了极大的同情。
“先冷静下来想想再说吧。”看到刘小雪伤心的样子,我只好说。
“小雪明天要回矿上,我们先回去吧!”张向东也说。
我和张向东先走了,贺小梅当晚陪着刘小雪说了许久。
听说县革委礼堂今晚放电影,连附近的藏民都早早地赶来了。分到扎克木的北大同学,也全都来了。来到扎克木几个月,我们还没有看上一场电影。扎克木的文化生活非常枯燥,全部文化生活就是看上一场电影。扎克木遇上放电影,简直就像过节一样。县革委礼堂里,外面的广场上,早就人山人海,人们带着凳子从四面八方拥来,尽早占有一席之地。我们虽然提前半个小时就行动,到达礼堂之时不仅早已人满为患,而且礼堂外面的广场上,附近楼房的阳台上,周围的山坡上,到处都是看电影的人。广播中播送着康定军分区活学活用毛主席着作报告组的报告,广场上响着嘈杂的人声,汉藏两种语言混杂,两种服饰的人挤来挤去,我们只得在山坡上找个位置,坐在那儿等候电影开演。
“听说刘小雪硬是与斯朗泽仁分手了?”电影开始之前,张向东小声向我打听。斯朗泽仁没有来看电影,一个人闷着头呆在屋里。
“亲戚朋友和社会全都反对,不分手咋办?”我说。
“我当初就劝过刘小雪,即使她出身不好也不应该找个藏族,即使斯朗泽仁出身再好,刘小雪也不配找他这么一个藏族。”张向东叹息着说,“可是,当时刘小雪根本听不进去,现在她爸被打倒了,她又到哪儿去找个对象?”
“刘越当年太绝情,怪不得他们现在对小雪不信任,”我说,“其实藏人非常重感情,你一旦失信于他,他从此就很难对你信任。”
“遇到这样的人,早分手总比迟分手好!”贺小梅感慨地叹息着。
电影终于开始了,放的是朝鲜电影《战友》,反映中朝两国人民和军队,在反对美帝国主义的斗争中,用自己的鲜血和生命凝成的战斗友谊,永远把中朝人民联系在一起。
“我们啥时候一起到石棉矿,看看小雪吧!”电影散场之时,张向东对我说,“好孬咱们都是一起分到这里来的北大同学,现在她肯定非常痛苦。”
“问题是,我们要赶着把这批《毛主席着作选读》印出来,你和小梅先去看看,我到时再抽时间去。”我非常赞成。
“等你空了,我们三个人一道去!”贺小梅却对我说,“我看张向东最近有点旧情复燃,对刘小雪比对我还关心!”
“你这个人,心眼儿就是多,我完全是看在北大同学的分上,如果你遇到这种事,难道不希望同学关心?”张向东站在那儿一个劲儿声明,“既然现在大家同是天涯沦落人,彼此更应该互相关心才对。”
“是啊!是啊!”我说,“你们先去,过两天我一定去。”
这几天,白天加班加点印《毛选》,晚上挑灯夜战讨论修改宪法。
李主任深入工厂认真收集修改意见。李主任说,中共中央决定,在适当的时候召开第四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中央要求在全国掀起群众性的修改宪法和推选全国人民代表的运动。供讨论修改的这部宪法草案,是由中央起草的。这部宪法草案,继承了中国社会主义革命的经验,吸取了苏联和东欧变修的教训,全面吸取了文化大革命的丰硕成果,将伟大领袖毛主席关于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的理论写进了总纲,这是一部闪耀着毛泽东思想伟大光芒的宪法草案,希望大家广泛深入地提出修改意见。
一连两天的讨论,与其说在讨论修改宪法,不如说在比赛对宪法草案的歌颂和赞美。在印刷厂参加劳动接受改造的宣传部干部,不是会耍笔杆子,就是会磨嘴皮子,一个个对宪法草案的赞美,从不愁找不到华丽的辞藻,调子一个比一个高,好像根本不是在讨论修改宪法草案,而是比赛谁对宪法草案的认识最高,谁拥有更多歌颂宪法草案的形容词。中央文件和李主任都说得非常明白,要在全国广泛征求对宪法草案的修改意见,而人们争先谈的却是宪法草案如何光辉,通篇如何闪耀着毛泽东思想,是全世界全人类最好的宪法草案。
“我们这么大个国家,不设国家主席咋行?”拉姆班长在讨论中却提出了一个疑问。
“不设国家主席,一个国家就没个头,外国总统和国家元首来了,哪个出面接待?”扎西连长赞同拉姆班长的意见,他说。
“这倒是一个问题。”仁嘉丹珍一直没发言,这时她附和说。
“这个问题,就不要讨论了,”李主任笑着肯定地回答,“这个问题,中央已经定了!”
“你不是说让群众广泛讨论修改宪法吗?咋个就不讨论啦?”斯朗泽仁不高兴地站了起来,理直气壮地质问李主任,“一个国家没有主席,就相当于一只鸟儿没个头,怎么就不可以反映这个意见?”
“不设国家主席,这是毛主席的意见,”李主任态度非常严肃,他站起来解释说,“毛主席他老人家说,他年事已高,不愿意把精力和时间花在当国家主席,搞送往迎来这些事上。”
“坚决拥护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决定,就是不应该设国家主席!”一听是毛主席说的不设国家主席,张定康赶紧表态坚决拥护。
“对,毛主席那么高寿,全国人民都希望他万寿无疆,应该让他考虑中国和世界革命的大事,咋能让他老人家搞送往迎来的小事呢?”魏扎西也赶紧表态支持。
听说是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意见,再也没有谁提出与拉姆班长一样幼稚的修改意见,一个个都表示坚决拥护,都说这部宪法草案真有说不完的好,字字句句闪耀着毛泽东思想的光芒,是全世界最好的宪法草案。
“你看那些人的德行!”我们讨论到深夜,回宿舍路上,斯朗泽仁抱怨说,“越有知识的人,越懂得如何逢迎。”
“你又张着嘴巴乱说话!”我坚决制止他说,“既然毛主席说了不设国家主席,当然就不应该设国家主席!难道毛主席都说不设国家主席,他们不表示拥护,难道能表示反对?”
“既然毛主席他老人家都说了,为啥还让我们熬更守夜地讨论?”斯朗泽仁不顾前前后后有不少人,一路与我争论。
“我看你的脑壳真是缺氧!”我不得不骂他。
“都像他们那样会来事,斯大林的悲剧就会在中国重演!”他嘟嘟囔囔地回敬我。
我几步走到前面去,离他这种危险言论越远越好。
庆祝“八一”建军节,县武装部放映彩色电影纪录片《首都人民隆重集会坚决拥护毛主席“反对美国帝国主义及其一切走狗”的庄严声明》,电影正式开演了很久,贺小梅和张向东仍然没有如约来看电影,我和斯朗泽仁都感到非常奇怪。
“他们两个咋个没有来看电影,不是约好了的么?”看完电影打着手电筒回来的路上,我问斯朗泽仁。
“会不会生病了?”斯朗泽仁说。
“我们到他们那儿看看吧?”我说。
我们来到扎克木小学,贺小梅屋里亮着灯,我们敲门进屋,贺小梅独自坐在床上,看到我们进去,泪水止不住地流了满脸,掩面伤心地哭了起来,我们闹不清发生了啥事情。
“小梅,咋回事呀!”我坐在床边急忙问。
“你们去问张向东!”贺小梅回答。
贺小梅掩面放声哭了起来,哭了半天也不开口,斯朗泽仁替她倒了杯水,我一个劲儿地问她咋回事,贺小梅哭了好一阵,才用手绢儿抹着眼里的泪,眼泪汪汪地望着我们问:“我这辈子咋就遇到这样的人?”
“你说谁呢?”斯朗泽仁急忙问。
“他要和刘小雪好,那就公开好吧,偷偷摸摸的,像做贼一样。最近总是瞒着我,一个人往刘小雪那儿跑。”贺小梅说。
“你说的是张向东?”我问。
贺小梅呜呜地哭着,不回答我。斯朗泽仁的脸变得刷白,我简直不敢相信,难道刘小雪与斯朗泽仁分了手,张向东旧情复燃企图与刘小雪重归旧好?如果真是这样,张向东也太对不起贺小梅,完全因为他当初追求刘小雪未果,才回过头拼命追求贺小梅,贺小梅正因为与他恋爱,才与他一道分来康巴高原,如今张向东居然要丢下贺小梅,去与刘小雪重归旧好!
“不会吧!难道他是这号人?”我看着斯朗泽仁问贺小梅。
“不信,你们可以去问他!”贺小梅说得非常肯定。
我不愿意在斯朗泽仁面前多谈这事,一方面会触痛斯朗泽仁的伤痕,引起他的痛苦回忆,同时还会影响斯朗泽仁同张向东的关系。既然刘小雪已经与斯朗泽仁分手,仁嘉丹珍最近又在四处给斯朗泽仁介绍对象,应该让斯朗泽仁同刘小雪之间的感情慢慢冷却下来,睡着了的娃娃不应该再去弄醒。张向东丢下贺小梅企图与刘小雪旧情复燃,如果刘小雪真的最后与斯朗泽仁分了手,张向东又不在乎道德良心的谴责,对这样的死皮旁人又有啥办法?
“也许他不过是关心关心小雪,”我既安抚贺小梅,又故意说给斯朗泽仁听,我说,“小雪最近的心情肯定不好。”
“如果是关心,绝对不会背着我,老是鬼鬼祟祟的。”贺小梅说。
将贺小梅劝了好一阵,我和斯朗泽仁打着手电筒,又来到张向东屋里。屋里烟雾腾腾,满屋全是烟味,地上丢满了烟头,楼板都快烧出个洞,张向东坐在床上也不管。我进屋赶紧打开窗,斯朗泽仁给燃着的楼板泼上水,我将张向东嘴里的烟头夺过来灭了,斯朗泽仁指责张向东:“他怎能如此丧魂落魄!”我也埋怨他说:“房子烧起来多危险!”
“我这辈子算倒霉了,遇到这么一个不讲理的人!”张向东说。
“你们两个咋回事呀?”斯朗泽仁问,“前几天不是都好好的吗?咋搞成了这样!”
“她自己三心二意,反倒怀疑我与刘小雪!”张向东急忙向我们解释,“自从她爸解放出来结合进革委会,她爸就一直在想办法将她弄回北方,前不久给她说了一个支左的军官,说她只要与那个军官结了婚,她就可以随军调回内地。”
“贺小梅绝对不是这种人!”斯朗泽仁说:“我根本不相信,她会将你一个人丢在这里,与那个军官结婚调回北方。”
“自从她父亲进革委会,大事小事她都与我吵。”张向东坐在床上说,“仿佛我从此一切都不顺眼,一切都变得不是,啥都是她对,常常当着我说:‘当初要不是老爸倒霉,我才不会找你,如果不是你死皮赖脸缠着我,我绝对不会分到这个鬼地方来受罪!’”
我有点相信张向东的话,北大文化大革命中,曾经发生过不少类似这样的事情。当某些高干子女一夜之间突然变成“黑帮子女”,他们一落千丈毫无落脚之地之时,不少工农和普通劳动人民家庭的子女,怜人之危纷纷主动向他们示好,千方百计地关心保护他们,不惜冒着政治上受牵连的危险,心甘情愿与他们相亲相爱,不少人最终结为夫妻。可是,当某些“黑帮子女”一夜之间又变回革干子女,少数革干子女竟然一脚将工农子女踢开,顶多赔偿一点损失费,或帮助调个好工作,对往日的情意从此统统翻脸不认。贺小梅的父亲从走资派变成了革委会副主任,她会不会步某些高干子女的后尘?同样的悲剧会不会在张向东身上重演?这年头世事变幻真让人说不清。
“你最近到山上看过小雪?”斯朗泽仁突然问张向东,“她在那儿咋样?”
“我觉得你老兄太差劲,这么久,一次也不去看看人家!”张向东非常生气地冲着斯朗泽仁说,“即使你要另找对象,你也不应该如此绝情!”
从张向东那儿回来,我和斯朗泽仁都没睡好。
县革委专门召开机关干部大会,李主任在大会亲自作报告。
斯朗泽仁每天夜里看书看得很晚,李主任的报告又实在太长,讲的不是报纸上就是文件上的老话,斯朗泽仁坐在下面听着听着,昏昏然打起了瞌睡,接着就发出了阵阵鼾声,引起全场哄堂大笑。这完全是对李主任的报告缺乏起码的重视,李主任当即猛地朝桌子拍了一巴掌,高声喊道:“斯朗泽仁,你给我站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