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耳听一声吼,斯朗泽仁立刻如梦初醒,他完全没有听清李主任在叫他站起来,就睡眼惺忪地东张西望,根本不晓得自己应该应声站起来。李主任在全县有多么崇高的威信,他叫哪个站起来哪个胆敢坐着不动。李主任立刻清醒地意识到,这是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公然在向无产阶级挑战,如果不把斯朗泽仁的嚣张气焰打下去,李主任将来说话还有啥威信?李主任站起来又给桌子一巴掌,手指斯朗泽仁再次命令:“你给我站起来!”
斯朗泽仁终于大梦方醒,但又怎么也闹不明白,既然今天是清理阶级队伍动员大会,他又不是啥子阶级敌人,李主任为啥叫他站起来?尽管李主任端端地指着他,斯朗泽仁坐在那儿就不站起来。看到斯朗泽仁竟敢如此与李主任公开对抗,两个小军代表立刻走到斯朗泽仁跟前,一个人架着斯朗泽仁的一只胳膊,当场硬要斯朗泽仁站起来。斯朗泽仁顿觉人格受到了侮辱,拼命地挣脱坐着偏不站,好几个人就在一旁齐声吼:“李主任叫你站起来,你还不赶快站起来?”斯朗泽仁仍然死也不站起来。
我见形势不妙,赶紧过去劝他站起来,斯朗泽仁根本不听,仁嘉丹珍也觉得斯朗泽仁的事犯大了,赶紧过来与我一道将斯朗泽仁拖出了会场,斯朗泽仁一边被拖走还一边大吼:“横行霸道!军阀作风!”
李主任对斯朗泽仁来了个老账新账一起算,说他文革初期保陆平和彭佩云,后来又拼命保张承先工作组,再后来就一直逃避运动当逍遥派,分到康巴之后根本没有好好接受改造,现在公然向无产阶级挑战,如果不赶紧悬崖勒马,就会面临滑到深渊里的危险。
我们将斯朗泽仁劝回屋里,仁嘉丹珍批评他会上不应该打瞌睡。
“全县人民都成了阶级敌人了,清理阶级队伍还要掀高潮!”斯朗泽仁气咻咻地说。
“你还乱说呢,小心别人听到了!”仁嘉丹珍赶紧关上门,我们一直将斯朗泽仁劝着。
我被抽到大批判组,李主任百忙中亲自来动员:“以大批判开路,掀起清理阶级队伍的新高潮,这是县革委的一项深思熟虑的重大举措。革命大批判,不仅是无产阶级在上层领域内实现对资产阶级全面专政的最有效的手段,也是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主要内容。精神的东西只能用精神的东西去摧毁。只有通过大批判,才能大破资产阶级思想,大立毛泽东思想,人们一旦掌握了毛泽东思想,就会掀起清理阶级队伍的新高潮。”
抽到大批判组的人,个个心里都明白,首先是因为深得李主任信任,同时还因为笔杆子硬。
听完李主任的动员,我们发扬不怕疲劳和连续作战的作风,一连苦战两天两夜,在县革委广场东墙贴出了第一期大批判专栏。
这期大批判专栏有两方面的内容:一个方面是,“严厉批判刘、张的严重错误”;另一个方面是,“向资产阶级歪风邪气猛烈开火”。扎克木县城并不大,县革委广场又是全城的政治中心,人们上下班必经之地。大批判专栏一贴出,来往之人纷纷停留在广场上,争先看贴出的大批判专栏。专栏中批判刘、张的那些内容,人们根本就不大关心,向资产阶级歪风邪气开火的内容下面,从早到晚都有人站着看,特别那些身上有些歪风邪气的人,更是伸长脖子看了一遍又一遍,看开火的炮弹落没落到自己头上。
“写得好!就是写得好!”站在大批判专栏面前,拉姆班长手里打着毛线不停地赞叹。
“早就应该旗帜鲜明地批判一下这些歪风邪气了!”张定康啧啧称赞说。
“还是集中火力批判一下刘、张两口子吧!这样搞,完全是用批判歪风邪气为借口,来转移批判刘、张两口子的大方向!”魏扎西站在大批判专栏前,皮笑肉不笑地说。
“这样搞,完全是转移斗争的大方向!”魏扎西的几个小兄弟,完全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他们一齐附和说。
“有则改之,无则加勉,那又不是具体针对哪个人的。”我不得不站出来辩解。
听我这么一说,几个人立刻将我包围起来,激动地说我充当李主任的驯服工具,用批判别人来挣表现,我脸红脖子粗地对他们展开了猛烈还击,他们仍然不服气。
“那么,你给我们解释解释,啥叫歪风邪气?”魏扎西含笑地问我,“我们倒要请教请教你这个大笔杆子!”
“对!帮助我们提高提高路线觉悟!”几个人围着我一齐吼着。
他们气势汹汹地将我围困其中,我满头大汗怎么也脱不了身,大批判小组的几个人看到歪风邪气竟然越批判越猖狂,赶紧报告了李主任。李主任一身军装叼着烟斗,挺胸摇臂老远就高声吼道:“你们不上班,站在这儿嚷嚷啥呀?”几个人刚才在我面前还气壮如牛,如今见到李主任来到面前,立刻就像老鼠见了猫,全都傻眼不说话了。李主任望着几个闹事的人问:
“听说你们对批判歪风邪气有意见?”几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大眼瞪着小眼,傻乎乎的半天没人说出话来。一阵沉寂之后,魏扎西眉开眼笑地说:“也不是对批判歪风邪气有啥意见。我们只是有些不明白的事,向王诚请教。”
“我是要他点你们几个的名的,可他说还是先不公开点名为好。”李主任说。
“我们不过是问问,现在明白了您的意图,其实就是点我们的名也没得啥子意见!”魏扎西说,围观的群众哄堂大笑,几个人在讥笑声中灰溜溜地溜了。
李主任将我叫到办公室,叼着烟斗对我说,他们大都是些文革中的造反派,现在实行了军管,他们就失去了权力,怎么会不拼死反抗?这是必然的,是不以人们的意志为转移的,是阶级斗争的规律决定了的,要我根本就不要把他们的表演当回事。
“他们说我转移斗争大方向。”我心有余悸地说。
“啥子东西叫大方向?”李主任挥动着手说,“县革委的决定就是大方向!”
李主任说了不少鼓励我的话,要我千万不能因此受到影响。
贺小梅回内地探亲去了,好几天没有看到张向东,我和斯朗泽仁都有点不放心,晚饭之后,我们来到他的屋里,张向东独自躺在床上。
虽然已是盛夏时节,张向东盖着薄被还叫冷,我一进屋,张向东呻吟着对我们说:“我口干得要命,拼命想爬起来喝口水,可咋个也爬不起来。”我提起桌子上的水瓶,水瓶空空的不剩一滴水,冷风从窗外不断灌进来,炉子里的炭火早熄了,看到张向东又冷又饿躺在床上,斯朗泽仁赶紧为他升火,我到街上打回开水,张向东披着大衣坐在床上说:“我刚才真担心,如果我从此一个人死在床上,也许烂了臭了也没人晓得!”
“哪会呢,我们肯定会来看你!”我赶紧给他倒杯开水,他两口就喝光了。
“我一个人觉得时间特别长,长得仿佛有一个世纪。我一直担心我熬不到天亮,等到你们来看我,我已经死了!”张向东喝一口水,说一句。
“哪会那么严重啊!”斯朗泽仁已经替他发燃了火。
“说真的,就这样死在高原上,我又非常不甘心!我咋能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死去呢?父母养我二十多年,我花了人民那么多助学金,我还想看看,忘恩负义之人到底是个啥下场!我如果就这样死了,不成了千古遗恨?”
“没得那么严重!”我安慰他说。
我们叫他好好躺在床上,又去食堂替他端回一碗干饭,一碗水煮洋芋,放在他床头的小桌子上,我对他说:“吃饭吧。”他抬头瞟了一眼,闭上两眼又躺下了,幽幽怨怨地说:“又是这样的饭菜!自从分配到这里,早上一两稀饭,二两馒头,中午四两干饭,一碗水煮洋芋汤,晚上三两干饭,一碗水煮萝卜,连个油星星也看不见。这样的生活我早已过厌了,一看又是那样的饭菜,我连眼睛也不想睁开。”
饭菜原封不动地放在桌子上,我劝他说:“你整天不吃饭,咋个行呢!”他有气无力地回答:“我的头脑快要爆炸了,浑身疼得不行!”
斯朗泽仁赶紧去为他叫医生,我坐在床边上鼓励他说,我最近看到一本书,那本书叫《在毛主席的教导下》,作者当年是毛主席在中央苏区的保健医生,这本书写得并不好,可书中谈到当年毛主席在中央苏区对医疗卫生的指示,现在看来都有很强的现实意义。
“那本书我也看过……”张向东吃力地说。
“毛主席讲,训练医生,两年就行了,不要四五年,只把经常用的学会就行了,学生听不懂,老师就做给学生看。毛主席还说,红军的医院不仅要给红军看病,还要给老百姓看病。”
“我看过这本书……”不想我一直坐在他床边唠叨,只希望斯朗泽仁找的医生快来,张向东吃力地打断我说。
“毛主席还说,人生了病,主要靠自身的抵抗力,既来之,则安之,让体内的抵抗力慢慢地生长起来。”我引用书中毛主席的原话,一一地说给他听,鼓励他从精神上战胜疾病。我继?续说,“我最近也不断的生病,看起来是个生不生病的问题,实际上反映出我们与工农兵的差距,他们世世代代生活在高原,为啥就不生病?这正是我们为啥一定要到高原来锻炼的原因,越是艰苦的地方,越能改造我们的非无产阶级思想。”
斯朗泽仁找来了医生,医生替张向东量了体温,烧到了39度。医生替他打了一针,又给了他一些药,叫他一定要坚持吃饭,最后拍拍他的肩膀说:“既来之,则安之,多喝开水,多吃饭,一方面药物治疗,一方面让抵抗力从体内慢慢地生长起来,一定要用毛泽东思想战胜疾病。”
“向东,贺小梅回去给你来没来信?”我将饭菜放在炉子上热了,张向东坐在床上吃饭,我趁机关切地问。
“她不会给我来信。”张向东硬撑着吃了几口饭,就觉得天旋地转,赶紧放下了饭碗躺下望着斯朗泽仁说,“你趁早和刘小雪分手是对的,我们这些普通老百姓的子弟,在她们眼里实际上狗屁不值。”
“算啦,这种人,你也不必老想着她。”斯朗泽仁安慰他说。
为了迎接“三代会”胜利召开,扎克木城里到处彩旗飘舞,到处贴满了大红专栏,大红标语,整个县城变成了一片红海洋。我到街上贴完标语,去看看张向东是不是好些了,张向东仍然躺在床上蒙头睡大觉。我问他好些了么,他说他浑身不舒服,啥也不想吃。我说我到医务室去替他叫医生。他又说不要,躺躺就好了。我回来将这向斯朗泽仁说了,要斯朗泽仁应该多多关心张向东。
“他这人过去那么清高,”斯朗泽仁笑着对我说,“如今却变得连小事也计较。”
“他计较些啥?”我问。
“他说,同样是分到扎克木的北大学生,李主任抽你去办大批判专栏,却不抽他办专栏,”斯朗泽仁问我,“他变得计较这些小事,你说可笑不可笑?”
我深为张向东的变化吃惊,张向东过去完全不是这么小气计较之人,从前在北大常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天下者,我们的天下。”那年他在“五四”青年节大会上发言说:“我们这一代青年一定要将帝国主义亲自埋葬,誓把毛泽东思想红旗插遍全球!”那是多么博大的革命胸怀!可来到扎克木锻炼几个月,接受了几个月的再教育,心胸突然变得把个抽不抽去办专栏,当成领导信任不信任的标准,居然可以一病不起小病大养。没想到他会如此看重这些,既然大家都是北大同学,一样从北京分配到这里来锻炼,彼此就应该互相拉扯,互相照应,我立刻跑去找李主任,提出让张向东参加办国庆专栏。
“不行!”李主任一口回绝说,“他最近有点表现不好。”
“毛主席说,对于知识分子,还是应该用其所长,张向东的一手美术字写得特别好,办专栏正好可以用他一技之长。”我毫不死心,竭力为张向东求情。
“据反映,最近他经常往刘小雪那儿跑。”李主任站起来问我,“是不是他又在和刘小雪搞对象?”
没料到李主任操劳全县大事,仍然会如此明察秋毫。李主任说得一点不错,贺小梅回北方已经与军官订婚,斯朗泽仁已经与刘小雪彻底分手,张向东最近就经常一个人往山上跑。我曾经私下问他是不是在与刘小雪搞对象,张向东笑着回答:“你们不关心小雪,难道也不许别人关心小雪?”得意洋洋溢于言表。但是念及大家都是北大同学,纵然李主任已经发现了,我仍然不能予以证实继续竭力替张向东辩解。
“那不过是同学间的互相关心,绝对不存在搞啥对象。”我说。
“你不要老为你那些北大同学辩解了,石棉矿的军代表是我手下的一个连长!”李主任摇摇手打断我说,“张向东在人保组工作,企图找个出身不好的人为对象,县上已经有不少反映,如果再将他抽去办专刊,那些专刊要贴到大街上,不晓得干部群众中有多大反应!”
“我认为,还是应该给他立功改过的机会!”我恳求李主任说。
“这样吧,他只参加办人保组内部的国庆专栏,这样政治影响小些,别人也说不出个啥子来,大街上的专栏影响太大了,还是不抽他为好。”李主任最终答应了我的请求。
我听了真是高兴得不得了。
我赶紧将这个喜讯告诉张向东,敲了半天张向东才起来开门,抱着腹部痛苦地弯着腰回到床上,钻进被窝闭上两眼,连个说话的精神也没有。
你好些了么?我站在床前问。他闭着两眼痛苦地哼哼说,还是老样子。我进而问他究竟哪不好?他说反正全身上下不对劲,咋也打不起精神。我看他病成这个样子,不无遗憾地告诉他,本来李主任要抽他去办国庆专刊的,他现在病成这个样子,我只好报告李主任另抽别人。
张向东突然神奇地从床上坐起来,两眼发亮反问:“你说李主任要抽我办国庆专刊?”我于是把我找李主任的情形详细向他说了,他立刻从被窝出来,边穿衣服边说:“我虽然病得不轻,但是,今年是建国二十一周年,又是伟大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中的第五个光辉国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