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年代没在扎克木生活过的人,不会理解当年扎克木怎么会有那么一种生活,更不会懂得,在那个特殊年代和特殊的环境中,到底应该如何做人。
我和斯朗泽仁到宣传组报到,宣传组组长竟是州分办的李主任。
李主任从州分办调到扎克木任县革委副主任,兼宣传组长。他照旧一身军装,手里握着那只烟斗,与魏扎西在办公室交接完工作就出来叫我们进去,看到我们很高兴,他站着得意洋洋地对我们说:“妈的,我当分办主任啥便宜没占着,倒是给扎克木抓了几个北大学生。我告诉你们吧,当初知道我换防到扎克木当副主任,我就把你们埋伏了下来。”
“我们是不是明天就到宣传组上班?”我问。
“大学生毕业都要先劳动锻炼,然后再根据各人的表现,决定啥时候回宣传组上班。”李主任说。
我们劳动锻炼的地方是县印刷厂。当天我们高高兴兴地到了县印刷厂,印刷厂已经实行军管,各车间班组一律以班、排、连建制。卓嗄军代表将我们领到装订车间交给拉姆班长,拉姆最多三十来岁,身体胖得像个圆球,两个脸蛋红得可笑,身穿围裙望着我们笑着说:“好嘛,又多了两个‘臭老九’,够我们改造的了。”印刷厂正在印制毛主席着作合订本,原县委机关有问题的人,包括仁嘉丹珍和张定康这些人,一律下放在印刷厂劳动。从此我们在拉姆班长的领导下,每天坐在工作台前,手持一块竹制刮板,将印刷车间印出来的毛主席着作书页,按照版式折成书页,交下一道工序装订。这活儿我在北大印刷厂干过,头一天就折得既快又好。拉姆班长来检查,看到斯朗泽仁笨手笨脚的样儿,夺过斯朗泽仁手中的刮板示范刮着说:“你真笨,折个页都学不会,不晓得你那个北大是咋个考上的?”
当天晚上参加运动,卓嗄军代表扔给拉姆班长一份文件,说必须传达不过夜,拉姆班长将那文件扔回卓嗄面前说:“你弄来扯啊!我大字识不得一糌粑碗,你就叫我念中央文革首长讲话,念错了你好把我打成反革命?”卓嗄只得将文件扔到我面前说:“‘老九’给大家念念。”
那是陈伯达在中央解决四川问题的学习班上的讲话,陈伯达在讲话中说:“刘、张你们两个在文化大革命初期有一点点功劳,毛主席就给你们平了反,解放了你们,你们就自以为了不得,于是鬼就来敲你们的门。鬼不但来敲你们的门,而且还进了你们的房间,钻进了你们的脑袋,这个鬼就是资产阶级思想。你刘、张两个在四川是响当当的。从前乡间有一个货郎,肩挑着货担,手拿着拨浪鼓,一边叫一边把拨浪鼓摇得丁当响,口中高声喊着:‘好货!
好货!’引得一帮孩子围着看热闹,跟着他转。你刘、张两位就是那个货郎,跟着你们跑的人就是那群看热闹的小孩。有句古话:‘天作孽犹可抗,人作孽不可活!’我看你刘、张两位就是自作孽,不可活了!古人常说:‘行百里,半九十,言末路之难也!’我希望刘、张两位要争气,不要从此垮下去。”
我知道刘、张指的是四川省革委两位造反派副主任,我一口气将陈伯达的讲话念了。
“王诚,你念的啥子哟,我们听不懂,你来自毛主席的身边,马列主义水平肯定高,你给我们宣讲宣讲!”拉姆班长说,工人们一齐给我鼓掌。
卓嗄军代表就坐在面前,我不过是一个来接受锻炼改造的大学生,如果毫不谦虚地真的宣讲,不就是真的承认自己的马列主义水平高,哪还需要啥劳动锻炼?我望着卓嗄军代表说:“卓嗄军代表来自解放军这所毛泽东思想大学校,毛泽东思想红旗举得最高,请卓嗄军代表给我们宣讲!”
“工人阶级叫你讲,你就讲,这是工人阶级对你的考验,你给我客气啥子?”卓嗄年纪轻轻非常老练,他不动声色地对我说。
我不得不服从卓嗄领导,我说:“伯达同志的讲话,给我们每个革命同志上了生动的一课,真是语重心长!伯达同志的重要讲话说明,我们头脑任何时候都不能膨胀,要永远保持谦虚、谨慎的作风。我们任何时候都要防止鬼来敲门,一定要防止糖衣炮弹的腐蚀。我们任何时候都不能故步自封和夜郎自大,而要不断地斗私批修,经常锤炼不断革命的自觉性。行百里,半九十,言末路之难也!”
“你们‘臭老九’讲起话来,总是之乎者也的,我们大老粗听不懂!”拉姆班长打断我的话说,“一句话不就明白了吗?我们一定要斗私批修,一定要为毛主席争气,一定要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一定要把毛泽东思想的伟大红旗,插遍康巴的山山水水!”
“对,就是拉姆班长讲的这个意思!”我不得不违心地深表赞同,我接着说,“工人阶级简单几句朴素语言,真的抓住了实质!”
拉姆班长见我夸她说得对,更加洋洋得意,高兴而又自信地问:“卓代表还有啥子指示?”
卓嗄小学毕业,回乡在牧场上放了几年牛羊,参军入伍之前是个牛场娃,文化不高作风却非常深入,白天跟我们同劳动,晚上跟我们同学习,无论劳动和学习,并不处处指手画脚,总是谦虚地坐在那儿做和听,从不随意发表太多的意见,更不处处显摆水平高。拉姆班长叫他作指示,他像每次遇到这种情况一样,谦虚地笑着说:“我要说的,大家都说了,关键在于行动。”
拉姆班长说:“没得说的,散会!”工人们急急地散了。
作完报告从主席台下来,李主任将我叫到办公室,嘴里叼着烟斗敲着桌子问:“斯朗泽仁咋回事呀?我们好心好意将他放在这么重要的岗位上锻炼,他反而劳动消极,政治学习缺乏热情,至今不愿意与刘小雪划清界限,还经常与仁嘉丹珍这些反动上层来往!”李主任在大头鞋上磕掉烟锅巴,朝窗外吐了口痰,回头对我说:“听说你的表现还可以。但是,一花独放不是春,万紫千红才春满园。你一定要从党培养民族干部的高度,多多帮助斯朗泽仁进步。”
我回到宿舍,委婉地劝斯朗泽仁,党将他这个翻身农奴的后代培养成北大学生,真是很不容易,我们在北京毛主席身边受教育这么多年,我们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可要为毛主席争光,为党争气啊!斯朗泽仁却垂头丧气地反问我:“王诚,扎克木这样下去有啥希望?县上虽然成立了革委会,革委会在群众中却没有一点儿威信,说是实现了‘三结合’,实际上一切都由军队干部说了算。每个单位的一把手都是军队干部担任,即使结合进革委会的革命干部,全都是听军队干部话的一些人,那些革命干部在群众中也没啥威信。就拿印刷厂来说吧,把大批森工局砍树子的森工弄来掺沙子,搞得厂里原来的工人没得积极性,而森工局来的这些人又嫌这里工资低,并不安心工作。厂里的苦活脏活累活,正式工都不干,全扔给张定康这些有问题的人和临时工做,临时工又不晓得自己啥时候才能转正,他们有严重的临时观点。
我所接触的绝大部分人,普遍感到这样搞下去,扎克木的前途非常渺茫,全都是混一天算一天的思想……”
“你说这些,我咋一点也没听到?”我不相信形势会有那么糟,毛主席不是教导我们,形势大好不是小好,而且越来越好么?我说。
“你与他们言语不通,又是一个外来人。经过文化大革命,现在是一个人说真话,两个人说假话,三个人不说话。藏族人与你又不熟,他们哪敢向你讲真话?”斯朗泽仁说。
“你开会讨论积极发言,劳动中不要总是沉着脸,应该尽量少与一些有问题的人来往,免得一来到新单位,领导对你印象就不好。”我好心劝他。
“北大几年的运动早烦了,我做不来那些表面工作!”斯朗泽仁生气地说。
我明白斯朗泽仁为啥如此消极,文革当中他就是一个逍遥派。听张向东说,那时就整天躲在未名湖畔树林中跟刘小雪谈恋爱,州革委领导不许他与刘小雪搞对象,从此对领导就有严重的抵触情绪,阶级觉悟低加上感恩思想,分回扎克木之后就跟仁嘉丹珍来往密切,仁嘉丹珍肯定对他有很大的消极影响,劳动倒还不是像李主任说的那么消极,参加运动的政治热情的确非常低,表现完全不像是受党教育多年的翻身农奴的后代。斯朗泽仁生来一副牛脾气,要想转变他的思想必须具备足够的耐心,必须有将铁棒磨成针的精神。
“你以为我不烦么?”我仍然劝他说,“烦也要注意自己的表现嘛!”
我们班讨论李主任的报告,讨论一开始就冷场,工人们不是低头打毛线,就是这个在纸条上写几句笑话,揉成纸坨坨扔到那个工人面前,那个工人看过回敬一个纸坨坨,互相看了哈哈大笑,拉姆班长顿时大发脾气:“这儿又不是自由市场,想干啥子就干啥子!哪个再给我捣乱,我逮住他第一个发言!”一听说逮住要头一个发言,毛线立刻收了起来,纸坨坨也没人敢丢了,大家立刻变得像菩萨一样,规规矩矩地坐着,但自始至终还是没人发言。
李主任由卓嗄陪着来视察学习,工人们却坐在那儿不发言,拉姆班长是个责任心很强的人,一心要把我们班搞成全厂的五好班,李主任大驾光临,大家却闷头不发言,拉姆班长就非常着急,李主任会对我们班啥印象?
“斯朗泽仁,你先发言!”拉姆班长点名叫斯朗泽仁发言。
斯朗泽仁正躲在角落里,偷偷地看刘小雪写给他的信,这时听到拉姆班长点名要他发言,赶紧收起手中的信,一时却不明白自己发言该说啥。
“要我发言说啥呀?”斯朗泽仁望着拉姆班长问,“我至今没有领会到,今天下午究竟讨论啥?上午大会上李主任传达了那么多精神,我们回来到底是讨论中央88号和17号文件,还是讨论州‘三代会’精神?是讨论李主任强调的纪律,还是讨论李主任传达的北大斗、批、改经验?”
“你莫给我在这里装疯迷窍!”当着李主任的面对李主任在县革委机关大会上的传达妄加评论,斯朗泽仁也太狂妄太不识时务,拉姆班长赶紧打断他说,“凡是上午李主任讲的,今天下午你都给我讨论!”
“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凡事不能搞多中心。”斯朗泽仁听了竭力争辩,“如果李主任上午大会上传达的全都要讨论,会不会反而冲淡了中共中央两个文件的学习讨论?”
拉姆班长气愤地站起来,手指着斯朗泽仁说:“我看你硬是书读多了,中‘刘毒’太深了!”
斯朗泽仁气愤地跟着站起来质问拉姆班长:“我不明白之处,说出来请教工人阶级,咋个就是中‘刘毒’太深呢?”
李主任从骑兵团班长当到副团长,文革中又到好几个单位支左当领导,现在大大小小也是个县革委副主任,他至今还没碰到过斯朗泽仁这种人,竟敢当着他的面对他在县级机关大会上的报告妄加评论,竟敢上纲上线说他的报告冲淡了中央文件的学习,搞了啥子多中心!联想到斯朗泽仁的种种表现,不当众狠狠地端正端正他的态度,李主任就是政治上对斯朗泽仁不负责任。
“说你中‘刘毒’太深,就是太深,我看你是深得不能自拔了!”李主任严厉批评,“组织上那么关心爱护你,对你寄托那么大的希望,你却一错再错执迷不悟,政治学习不积极,劳动态度不端正,与反共老手的女儿划不清界限,整天与一些不三不四的人鬼混,你咋个不是中‘刘毒’太深!”
“这,这,这……”斯朗泽仁满脸涨红,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见势不妙赶紧掩护斯朗泽仁撤退,赶紧发言着重讲了中央两个文件的重要性,还讲了“三代会”哪些经验值得我们学习,同时介绍了北大斗、批、改的经验,最后我还强调,知识分子来到这高原上,虚心接受工人阶级再教育,它的重要性和完全的必要性。
“王诚这个发言很好嘛,符合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教导,符合当前革命斗争的大方向!”李主任肯定的同时又指出,“斯朗泽仁,你回去应该冷静地想想,党和人民费了多大劲,才培养出你这么一个北大毕业的藏族大学生,你不应该自毁自己的光明前程!”
星期天连着“五一”国际劳动节,印刷厂连续放假两天,我们难得睡个懒觉。可是,还没起床,就听到有人在外面不停敲门。
我很不高兴地起来打开门一看,却是格桑伯姆含笑站在门外,她左手提袋苹果、核桃,右手提着酥油和糌粑面,明明看见我只披着大衣穿着内衣裤,一开门就不顾一切地往屋里冲,将那些东西放在窗下桌子上,走到床前朝斯朗泽仁热被窝里伸进一只冰凉的手,大声吼着熟睡的斯朗泽仁:“死猪,起床啦!”听出是格桑伯姆,斯朗泽仁裹紧被子眼睛也不睁说:“别闹,我再睡一会儿。”格桑伯姆拼命地扯开被子,一个劲儿地说:“太阳都晒屁股啦,你还睡!”闹得斯朗泽仁只得乖乖起床。
自从来到扎克木,每日三餐全靠吃食堂,每月三十一斤粮,半斤肉,二两油,不到月底饭票就吃光了,我望着桌子上的美味佳肴,忍不住暗自吞口水。格桑伯姆看出我的馋相,抓起一只苹果在衣服上擦了两下,就放进嘴里啃了起来,一边吐着皮一边望着我说:“自己动手,丰衣足食。”我虽然馋得不行还是不好意思动手,格桑伯姆伸手塞给我一只苹果说:“人这么熟,还客啥子气啊!”我接过用小刀削着苹果皮。
格桑伯姆站在窗前,嚼着苹果不住吐皮,将长辫子放在胸前,看我笨手笨脚地削苹果,她拿过去帮我削着说:“我们公社卫生院分来的几个‘臭老九’,也像王诚哥这样假斯文,开始吃啥不请不动手,我就故意不请。现在才过多久,见到好吃的东西过抢!”她将削好的苹果递到我手中,不禁哈哈大笑,笑得弯腰,笑出了喜悦的泪花。
格桑伯姆说完就动手替我们打扫房间,边打扫边埋怨说:“真像个狗窝,我真想像不到,你们平常咋个在过!”接着又收走枕巾和被单,枕头下床下的脏衣服臭袜子搜了满满的一洗脸盆,端着就要到河边去洗,边下楼边大声笑着说:“怪不得把你们叫做臭知识分子、‘臭老九’!”
我与斯朗泽仁跟到河边,就要动手同她一道洗,格桑伯姆指着河边的大树说:“算啦,你们来帮忙,越帮越忙,王诚哥,你在树上给我牵根绳子,我洗一样,你给我晾一样。斯朗泽仁,你到新华书店替我买本《赤脚医生手册》。”斯朗泽仁听话地乖乖的去了,我牵好绳子就站在洗衣台边,看格桑伯姆刷刷地洗衣物。
“王诚哥,过得惯不?”格桑伯姆用洗衣刷刷着被单,头也不抬地问。
“开头不太惯,现在惯啦。”我站在她对面回答。
“你们初到高原不惯,我们刚到内地也不惯,”格桑伯姆一个劲儿地洗着说,“我只到过一回成都,到了那个成都呀,就头脑昏昏地,简直热得我受不了,又没得酥油茶喝,我就天天扳起指头算呀,看哪天才能回康定。”
我一直站着看格桑伯姆洗衣服,一种说不清的情绪油然而生。自从到达康定那个傍晚,在车站头一眼见到格桑伯姆,我就觉得她长得太像我那个中学低年级同学新玉。后来文革,大学停止招生,新玉回乡当了民办教师,一直与我通信来往。新玉跟格桑伯姆一样漂亮,都有一颗善良纯洁的心,只是格桑伯姆远没新玉那样温柔,也不像新玉那样多愁善感,格桑伯姆乐观天性中有一股可爱的野性。格桑伯姆将又粗又黑的长辫子盘在头上,挽着两只袖子使劲地洗着,她洗好一件,我晾一件,她一边洗,一边同我讲着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