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公社卫生院分来的三个‘老九’,一个‘上医’毕业,一个‘川医’毕业,一个‘北医’毕业,三个人都没找对象,整天争着来讨我好。”
“他们可能想和你耍朋友啊!”我说。
“我这个人就是怪,哪个男生对我越是低声下气,我越是瞧不起他!他们来到高原只晓得唉声叹气,不像你这样信心十足的,我找他们那种人将来真是活不出来!”
从河边回到屋里,斯朗泽仁已经买回《赤脚医生手册》,又去食堂打回饭。节假日和星期天,食堂都只开两顿伙,太阳都已经老高了,我们早已经饿得不行,端起饭来了个狼吞虎咽。
可格桑伯姆连饭也顾不上吃,站在窗前翻着那本《赤脚医生手册》爱不释手。
“我天天托人给我买,可一直就没买到。我们卫生院常常医生比病人还多。三个‘老九’
懒得不行,每天睡到太阳晒屁股才起床,站在坝子里伸几个懒腰,打上几个哈欠,拿张椅子就坐在坝子里头晒太阳,一直晒到太阳下山。公社农机厂一个清华毕业的大学生,还是学导弹火箭的呢,叫他在农机厂烧锅炉,他整天就抱本外文书在锅炉房看,厂里领导又不懂外文,问他看的啥书,他糊弄他们说:‘外文版的毛选。’领导还在大会上表扬他,烧锅炉都在学习毛主席着作。”
“我们北大化学系的一个同学,分到川康制药厂,他写信来说,整天到野外去挖黄荆根子,挖回去熬黄连素,革委?会主任表扬他说:‘谁说北大学生到高原不能专业对口,你这口不是对得很端么!’”我吃着饭也说。
“小雪的同班同学在北大学核物理专业,却分到康定农机厂。这个厂是生产割草机,他整天为割草机的电动机绕线圈,你说他专业对不对口?”斯朗泽仁也说。
“我一个高中同学在北大学数学力学,结果分到康巴水电厂修电站,干的工作哪与数学力学有关?”我又说。
“哥,其实你与王诚哥,算这批大学生中运气最好的,毕业后就直接分到县革委,我们卫生院的那几个‘老九’,真是把你们羡慕得不得了。”格桑伯姆一边吃饭,一边翻看《赤脚医生手册》,十分感慨地说。
“唉!说不上幸不幸运,整天不是劳动就是运动!”斯朗泽仁放下筷子长叹一声说,“原先以为,离开北大那种是非之地,跑到高原上来总会有点用武之地。早知如此,当初倒不如与小雪一道到卡达,两个人互相也有一个照应!”
“哥,你还在与她来往!爸妈都反对你与她来往,他们对我说:‘州革委领导是对的,云彩和天空在一起,鱼和水在一起,穷人与穷人在一起。’人家老爸是教授,将来阿爸阿妈肯定跟他说不上话。我这回到县上来,就是专门来劝劝你的,趁早一刀两断算啦,鱼儿不可能与天空在一起!”
“你懂个屁!”谁阻止他与刘小雪好,他就与谁生气。听格桑伯姆这么一说,斯朗泽仁气得饭也不吃了,独自一个人生气地出去了。
“以后在他面前,你还是少提小雪,”我对格桑伯姆说,“我看他对小雪很难一下子就丢开。这种事,只有慢慢来,急了反而事与愿违。”
“王诚哥,你不晓得,阿爸阿妈对他有多气!”格桑伯姆噘着小嘴对我说,“阿爸阿妈都说,要不是毛主席和共产党,我们咋能翻身?党和毛主席把他培养成大学生,他反而不听党的话!”
“思想转变工作,只能慢慢来,急了不行!”我说。
“我倒不急啊!”格桑伯姆说,“阿爸阿妈可是急死啦!”
我们正说得热闹,楼下上来几个藏胞,说他们路过河边树下,树上晾的一裤子上的水,已经滴在他们头上。看到他们气势汹汹的样子,生怕会与我们打起来,我连连向他们道歉作检讨,苦口婆心地向他们解释,绝对不是有意为之,千万请他们息怒和原谅。格桑伯姆虽然不服气,还是立即到河边将那裤子晾到别处,才平息了一触即发的事态。
我去上厕所,在厕所里碰上张定康。自从打倒之后,张定康一直在印刷厂劳动改造,上班与工人一道化铅,那是一种有毒工种,只有他这类有问题的人,才会既不享受劳保,又老老实实地干活。他同时还负责打扫厂区卫生,打扫男女厕所。张定康看见我站在那儿撒尿,回过头来想主动招呼我,可自从晓得他是最大的走资派,我就一直与他保持着距离,分明看到了那道期盼的眼神,我却根本就不想理他,撒完尿赶紧出了厕所。回到车间斯朗泽仁告诉我,刚才接到通知,要我们回县革委宣传组开会,帮助解放张定康。
“张定康具体有些啥问题?”回县革委的路上,碰上了魏扎西,他是宣传组副组长,造反派的代表,张定康的问题他肯定非常了解,我向他打听。
“还不是执行了刘少奇的修正主义路线!”魏扎西回答。
“咋个现在想起解放他?”我又问。
“还不是上头一句话!”魏扎西抱怨说,“我听人说,州革委主任到省里参加学习班,省革委主任对州革委主任说:‘我对张定康非常了解,他当年随十八军进藏,因为有文化才留在扎克木搞宣传。他留在高原几十年,多少总还是为人民做过一些好事嘛。’州革委主任回来立即把李主任叫到康定谈话:‘既然首长已经有明确指示,你回县上同革委会的同志研究一下,说服革命造反派,尽快把他解放出来,尽量发挥他的作用。’所以,李主任回来就安排了解放张定康。”
会议室里坐满了人,几个没有解放出来的领导干部,坐在第一排接受教育,李主任亲自主持会议,张定康首先在会上作检讨。
“我本人出身于地主阶级家庭,后来又找了个地主老婆,本身就存在着浓厚的剥削阶级思想。后来上国民党的学校受的反动教育,又强化了我的剥削阶级思想。虽然参加革命之后在党的教导下,毅然决然与地主老婆离了婚,但受地主剥削阶级思想的影响远未消除。伟大领袖毛主席1949年将我从地主剥削阶级家庭中解放出来,让我随军进军西南进了革大,我以为进了红色保险箱,从此放松了思想改造。我虽然参加了革命队伍,由于头脑里存在剥削阶级旧思想,所以执行刘少奇修正主义路线就特别卖命,充当了刘少奇司令部的黑打手,对不起党,对不起人民,对不起毛主席他老人家!”
张定康一直站着检讨,态度非常诚恳。
“检查自己犯错误的根源,一是地主剥削阶级对自己的影响;二是有野心,参加革命之后一心想往上爬,当了副部长还想当部长。所以,就陷入了反革命修正主义的泥潭。”
检讨到这儿,张定康突然泣不成声。
“现在大家对张定康的检查进行分析批判!”李主任说。
既然省革委主任已经有指示,州革委对解放张定康是那样重视,县革委也决定把张定康解放出来,今天的会议只不过是过场。更何况,张定康不过一个副科级干部,如果把他放在北大,他只有资格当个极其普通的群众,哪能轮到他当头号走资派?李主任叫大家分析批判,我头一个站起来发言。
“听了张定康的检查,他还是初步认识了自己的错误,这个微小的进步应该肯定,我同意尽快将他解放出来,尽量发挥他的作用。”
我带头这么一讲,几个人跟着都说,张定康今天检讨得不错,同意把他解放出来。魏扎西明知上面领导要解放张定康,仍然站起来发表了不同意见。
“张定康还应该对自己的剥削阶级思想进行深入的批判!”魏扎西说,“虽然你与地主老婆离了婚,但这只是从形式上背叛了剥削阶级,思想上感情上并没有彻底与剥削阶级划清界限,你过去对反动上层仁嘉丹珍佩服得五体投地就是一个例子,最近你又把你那个地主狗崽子,从河南接到家里来住起,四处给他找临时工做,至今还不叫走,这又是一个例子。这两个例子是啥子性质的问题?难道不表明你的阶级立场?”
“二虎在县城做临工?”我扭头小声问斯朗泽仁。
“在火葬场烧死人。”斯朗泽仁小声告诉我说,“这儿的人死了,不是水葬就是天葬,一年烧不了几个死人,听说挣的钱还不够饭钱。”
“仁嘉丹珍,我已经彻底跟她划清了界限。这里对二虎我要向革命群众做个说明,他绝不是我叫来的,是他自己跑来的!”一提到二虎,张定康急得满脸通红竭力申辩,“他一来我就在做工作,叫他回去,他每次都答应回去,可一直没走!”
“二虎不知咋搞的,一家人无论对他如何好,都与一家人格格不入,张定康夹在当中两面不是人。”斯朗泽仁小声与我耳语,“张定康也想把二虎送走,可是二虎死也不走。”
接着好几个人发言,有的同意解放张定康,有的不完全同意,李主任最后作了权威性的决断。他说:
“从路线高度来认识,从发展的观点看问题,张定康的检查和认识,与今天大好形势要求和继续革命的要求,差距还是很大的,特别是对自己为啥有野心,为啥想往上爬的阶级根源,还挖得不深,剖析得很不够,他的检查只能是初步的。但是,我们不能等到干部的认识完全提高了,再将他们解放。那样,毛主席的干部政策就很难得到落实。当然,张定康解放站出来之后,一定要努力深入群众,继续听取群众意见,认真改造自己的剥削阶级思想,认真学习毛主席着作,紧跟毛主席继续革命,防止重犯过去犯过的错误。”
“你那个儿子咋办?”魏扎西再次站起来问。
“我一定叫二虎尽快回去,以实际行动报答领导和革命群众对我第二次解放,决不辜负领导和革命群众对我的期望!”张定康说。
终于得到第二次解放,张定康心潮起伏,热泪涔涔地走出会场。
每到星期天,分到扎克木的北大同学,就一齐聚集在我们房间,天南海北的神聊,我们房间从此成为“扎克木的北大论坛”。
“我完全不理解,当年刘越怎么就会喜欢仁嘉丹珍?”听人说,刘越当年硬是喜欢过仁嘉丹珍,张向东当做大新闻,他吸着烟站在窗前说,“仁嘉丹珍那个孤高自傲的样子,一点也不像别的康巴女子那样一团火,顶多算个冷美人。”
“你可别看她现在整天沉默寡言,扎克木的人都说,她年轻时热情奔放得能温暖石头,”
贺小梅正在给张向东织毛衣,坐在床上打着毛线说,“而且天上的东西她晓得一半,地上的东西全懂。”
“你还别说,”我接着有感而发说,“康巴女孩子不仅漂亮,更主要的很能关心体贴人。”
“王诚肯定看上哪个康巴女子了吧?”张向东问,“会不会是斯朗泽仁的妹妹格桑伯姆啊!”
“嘘!”贺小梅朝斯朗泽仁努努嘴说,“小心人家听到了!”
每当我们几个人神聊,斯朗泽仁从不加入“北大论坛”,虽然领导不准他与刘小雪恋爱,他与刘小雪仍然暗中书信频繁。刘小雪每来一封信,斯朗泽仁都要翻来覆去看几遍,常常独自看得热泪长流,然后就给刘小雪回信,每封回信都要经过反复修改,封封都要寄挂号,然后天天计算信寄出去了多少天,啥时能收到刘小雪的回信。一旦该收到信时没有收到信,不是把刘小雪过去给他的信拿出来一遍又一遍地看,就是拿出刘小雪的照片看得热泪盈眶。一天要跑好几趟收发室,一次又一次地问泽仁大爷,今天有没有他的来信。
我们在那儿继续瞎聊,斯朗泽仁出去寄信去了。
“小雪给斯朗泽仁来信说,”我赶紧转移话题,“刘越得知这个仁嘉丹珍,就是当年那个女翻译仁嘉丹珍,一连好几天平静不下来,当天连夜就给仁嘉丹珍写信,可至今仁嘉丹珍半个字也没回。”
“真像小雪说的,老一代人的事,我们年轻一代人真的搞不懂,”贺小梅继续织着毛衣说,“刘越后来那个妻子,不仅人长得漂亮,而且满腹学问,从古到今她啥都懂。”
“旧社会爱说缘分,原来我是一点也不相信,可是现在我开始有点相信,”张向东联系实际说,“比如刘小雪吧,文革前追求她的男生至少有一连,可她死心塌地只跟斯朗泽仁好,斯朗泽仁一个康巴来的藏族学生,你说那不是缘分?”
斯朗泽仁回来了,我们不再涉及他和刘小雪,他又独自坐在床上埋头看书,他将刘越写的那些书,全都带到了高原,为了不让人轻易发现他到底看些啥书,每本书封面都包着牛皮纸,一直这样偷偷摸摸、鬼鬼祟祟地在看,千方百计不让外人知道,常常一看就是一个通宵,看完一本就放进棕箱中锁起来。我正面委婉的告诫过他多次,他口头上接受我的劝告,实际上却仍然我行我素,一有空就坐在被窝里偷偷地看。
“好啦,别神吹了!”张向东说,“再吹影响斯朗泽仁做学问。”
“大学学的狗屁用处也没得,”贺小梅收起毛线笑着说,“如果有时间看书,我宁愿织件毛衣穿上暖和。”
我们又一同到街上瞎逛,斯朗泽仁仍然坐在床上看书。
李主任将我叫到办公室,我满心以为,李主任定是看到我的良好表现,叫我回宣传组上班,李主任却笑眯眯地给我一份文件。
“这是发至县团级的绝密文件,只传达到革委会中的党员领导干部,传达范围很小,领导上已经将你作为培养对象,所以给你看看,绝对不能外传!”李主任说。
我接过一看,是康生有关“九大”新党章的讲话。李主任说完又埋头继续批他的文件,我手捧着文件真是受宠若惊。这可是一份中央发至县团级的绝密文件,我不过是个正在劳动锻炼的青年学生,李主任却将这么重要的中央文件给我看,可见李主任对我是多么器重,我心潮澎湃地看着文件。
“康生同志在讲话中说:‘过渡时期,是指从资本主义到共产主义的整个历史阶段,这段时间需要一百年到几百年,社会主义社会如同封建主义社会和资本主义社会一样,是一种社会形态。社会主义存在着阶级、阶级斗争。而社会主义社会的阶级,不仅是经济的,如生产资料与剥削,更重要的是政治思想上的。’”李主任批完文件挪过椅子来到炉前,伸出两手烤着向我宣讲说,“这个文件该是非常重要吧!完全因为你出身好,政治上积极要求进步,劳动中表现也很好,所以才破例给你看看这个绝密文件。”
“感谢李主任的培养和关怀!”我心潮激荡地回答。
李主任干脆脱掉袜子,然后就踩在椅子上剪着脚趾甲,一边剪一边向我宣讲道:“康老这个讲话的精神就是,社会主义是一个相当长的历史时期,这个时期存在着阶级和阶级斗争,而这种阶级和阶级斗争的划分和表现,不再主要表现在经济地位上,主要表现在政治思想上。所以,政治表现就成了划分阶级的主要标志,阶级斗争以后也就主要表现在政治态度上。小鬼,你分配到宣传组,就是来搞意识形态的,我想这个精神对你特别重要。”
“以政治态度来划分阶级和阶级斗争,这的确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新观点!”虽然我对这个观点并非理解,仍然赞许地说。
李主任穿上袜子和鞋,在屋里走了几步,然后停下来问我,已经在印刷厂劳动了两三个月,对劳动是不是有了新的认识?一辈子扎根高原的红心练出来没有?我一时真不知道如何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