铎丝好像打算再向谢顿说情,他却愤怒地猛然伸出右臂,阻止她做进一步的努力。然后,他皱着眉头凝视着雨点四十三。
最后她终于开口,但不再是清脆嘹亮之声。反之,她的声音颤抖而嘶哑,仿佛她必须用力将声音传到一名男性所在的位置,而这样做完全违背她的本能与意愿。
“外族男子,你不可以告我们的状,那是不公平的。你强迫我打破我们族人的习俗,到底想要我做什么?”
谢顿立刻露出敌意尽消的笑容,并伸出一只手。“你带给我的那件衣服,那件裰服。”
她默默地伸长手臂,将裰服放到他手中。
他微微一欠身,以温和而热诚的声音说:“谢谢你,姐妹。”然后,他朝铎丝的方向迅速瞥了一眼,仿佛在说:你瞧?铎丝却气呼呼地转过头去。
这件裰服毫无特色,谢顿打开时便注意到这点(刺绣与装饰图样显然是女性裰服的专利)。不过它附有一条缀着流苏的腰带,也许需要以特殊方式穿戴。毫无疑问,这绝对难不倒他。
他说:“我要进浴室去把这玩意穿上。我想顶多一分钟吧。”
他走进狭小的浴室,却发现无法关上门,原来是铎丝也要挤进来。直到他们两人都进入浴室,那扇门才关了起来。
“你在做什么?”铎丝气冲冲地细声道,“哈里,你是一头不折不扣的野兽。你为何那样对待这个可怜的女子?”
谢顿不耐烦地说:“我必须让她和我说话。你也知道,我得靠她提供资料。我很抱歉不得不这样残酷,可是除此之外,我又如何能打破她的心防?”说完,他便示意要她出去。
当他走出浴室的时候,发现铎丝也换上了裰服。
虽然人皮帽使铎丝成了光头,而且裰服本身带有邋遢的感觉,她看来仍然相当迷人。这种袍子的剪裁只能呈现一个人形,无法衬托任何身形曲线。她的腰带比他的宽些,也和她自己的灰裰服颜色稍有不同。非但如此,它更借着正面两颗闪闪发光的蓝石按扣来固定。(即使在最困难的情况下,女性仍能设法美化自己,谢顿这么想。)
铎丝打量谢顿一遍,然后说:“你现在看起来相当像个麦曲生人,两位姐妹可以带我俩去逛街了。”
“没错,”谢顿说,“可是逛完之后,我要雨点四十三带我去参观微生农场。”
雨点四十三将双眼张得老大,立刻向后退了一步。
“我很希望去看看。”谢顿以平静的口吻说。
雨点四十三马上望向铎丝。“外族女子……”
谢顿说:“姐妹,或许是你对那些农场一无所知。”
这句话似乎触动了她的神经。她高傲地抬起下巴,但仍然刻意面对着铎丝说:“我曾在微生农场工作。所有的兄弟姐妹,一生总有一段时间在那里工作。”
“好啊,那么带我参观一下,”谢顿说,“我们就别再为这件事争论了。你不能和兄弟交谈,也不能和他们有任何来往,但我却不是你们的兄弟。我是一名外族男子,也是一位贵客。我穿戴着人皮帽和裰服,以免吸引太多的注意,但我是一名学者,我在此地这段期间必须继续学习。我不能坐在这个房间,对着墙壁干瞪眼。我要看看全银河只有你们才有的东西……你们的微生农场。我以为你会骄傲地带我去开眼界。”
“我们的确引以为傲,”雨点四十三终于面对谢顿开口,“我也会带你去开眼界。你若想藉此打探我们的任何秘密,我相信你绝对无法得逞。明天早上我再带你去看微生农场,安排这种参观需要花点时间。”
谢顿说:“我愿意等到明天早上。可是你真的答应吗?你以荣誉向我担保吗?”
雨点四十三带着明显的轻蔑说道:“我是一名姐妹,我言出必行。即使是对一名外族男子,我也会说话算数。”
她最后几个字的声音越来越冰冷,但她的眼睛却张得很大,而且目光如炬。谢顿不禁怀疑有什么念头掠过她心底,因而感到一阵不安。
43
谢顿又过了不得安宁的一夜。
首先,铎丝宣称一定要陪他参观微生农场,他则极力表示反对。
“整个行动的目的,”他说,“就是要让她自由自在地说话,要让她处于一个不寻常的环境——和一名男性独处,即使是一名外族男子。破除那么多习俗之后,就会更容易打破更多。如果你跟来,她会专门和你讲话,而我就只能捡些残渣。”
“万一因为我不在场,你又像在上方那样发生什么变故,那可怎么办?”
“不会发生任何变故。拜托!你若想帮我,就不要插手。如果你不肯,那我再也不要和你有任何瓜葛。铎丝,我是说真的。这件事对我很重要,虽然我越来越喜欢你,也不能把你摆在它前面。”
她极不情愿地勉强答应,只说了一句:“那么,答应我至少你会善待她。”
谢顿说:“你要保护的是我还是她?我向你保证,我对她粗暴不是为了找乐子,而我以后再也不会那么做了。”
与铎丝的这番争执——他们的第一次争执——萦绕在他的脑海,令他大半夜无法成眠。雪上加霜的是,虽然雨点四十三曾郑重保证,他还是一直担心那对姐妹明早可能会爽约。
然而,她们却准时出现了。当时谢顿刚吃完一顿简陋的早餐(他决心不要因为耽溺于美食而发胖),穿上了那件十分合身的裰服。他曾仔细调整那条腰带,将它固定在完全正确的位置。
雨点四十三的眼神还是有些冰冷,她说:“外族男子谢顿,你准备好了吧,我妹妹会留下来陪伴外族女子凡纳比里。”她的声音既不清脆也不嘶哑,仿佛她花了一夜的时间来稳定情绪,并在心中练习如何与一位并非兄弟的男性交谈。
谢顿怀疑她是否也曾失眠,但他只是说:“我都准备好了。”
半小时后,雨点四十三与哈里·谢顿两人开始一层层往下走。虽然目前的时刻属于白昼,可是此地光线昏暗,比川陀其他各处都要黯淡。
这似乎没有明显的原因。不用说,缓缓绕行川陀表面的人工日光不至于遗漏麦曲生区。但是为了固守某种原始的习惯,谢顿想,麦曲生人一定是故意这样做的。不久之后,谢顿的眼睛慢慢适应了幽暗的环境。
谢顿试着冷静地迎向路人的目光,不论是来自兄弟或姐妹的。他假定自己会被当做一名兄弟,而雨点四十三则是他的女人,只要他不做出招摇的举动,就不会有人注意他们两人。
不幸的是,雨点四十三却仿佛想要引人注意。她和他的对话都只有几个字,低沉的声音一律从紧闭的嘴巴发出来。显然,陪同一位名不正言不顺的男性,即使只有她自己知道这个事实,也完全摧毁了她的自信。谢顿相当肯定,自己倘若请她放松心情,只会使她变得加倍不安。谢顿很纳闷,如果她遇到熟人会有什么反应。直到他们来到较低的层级,路人变得较少的时候,他才总算比较宽心。
他们搭乘的并非升降机,而是成对的一组活动阶梯坡道,其中一个向上升,另一个向下降。雨点四十三称之为“自动扶梯”,谢顿不确定有没有听错,因为他从未听过这个名称。
他们一层一层往下降,谢顿的焦虑则一点一点向上升。大多数世界都拥有微生农场,也都生产自家的微生作物。谢顿在赫利肯的时候,偶尔也会到微生农场买调味品,每次总会闻到一股令人反胃的恶臭。
在微生农场工作的人似乎并不在意,即使访客们皱起鼻子,他们自己却好像毫无感觉。然而,谢顿一向对那种味道特别敏感。他总是受这种罪,这回也做好了心理准备。他试图在心中安慰自己,他是因为需要搜集资料,才会做出这么高贵的牺牲。但这样做毫无用处,他的胃照样在焦虑中扭成一团。
等到他数不清下了多少层级,而空气似乎仍然相当清新时,他忍不住问道:“我们何时才会抵达微生农场的层级?”
“现在已经到了。”
谢顿深深吸了一口气。“闻起来并不像。”
“闻起来?你是什么意思?”雨点四十三相当生气,嗓门突然变大不少。
“根据我的经验,微生农场总有一股腐败的臭味。你该知道,那是从细菌、酵母菌、真菌,以及腐生植物所需要的肥料中散发出来的。”
“根据你的经验?”她的音量再度降低,“那是在哪里?”
“在我的母星。”
这位姐妹的脸孔扭成厌恶至极的表情。“你的同胞偏偏爱吃拉汲?”
谢顿从未听过这种说法,不过根据她的表情与语气,他明白那是什么意思。
他说:“你该了解,端上餐桌的时候,就不会再有那种味道了。”
“我们的产品任何时候都没有那种味道,我们的生物科技人员研发出了完美的品系。藻类生长在最纯的光线和尽可能平衡的电解溶液中,腐生植物的养分则是精心调配的有机物质。那些公式和配方都是外族人不会知道的——来吧,我们到了。你尽量闻吧,绝对闻不到任何异味。这就是为什么全银河都欢迎我们的食品,而且听说皇帝绝不吃其他东西。但如果你问我,我会说外族人都不配享用那么好的食品,就算他自称皇帝也一样。”
她话中带着一股怒气,矛头似乎直指谢顿。然后,她仿佛怕他没听出来,又补充道:“或者,就算他自称贵客也一样。”
他们来到一个狭窄的回廊,两侧都有许多又大又厚重的玻璃槽,浑浊的暗绿色溶液里长满团团转的藻类,受到上升气泡的推动而不断摇晃。里面一定充满二氧化碳,他这么判断。
浓烈的蔷薇色光线照在这些玻璃槽上,这种光线比长廊的照明强了许多,他若有所思地发表这个评论。
“当然。”她说,“这些藻类在光谱红端长得最好。”
“我想,”谢顿说,“一切都是自动的。”
她耸了耸肩,但未做出回应。
“我没看到附近有许多兄弟姐妹。”谢顿毫不放松地说。
“纵使如此,还是有工作要做,而他们做得很好,虽然你没看到他们在工作。细节不是给你看的,不要浪费时间问这些事。”
“等一等,别生我的气。我并不指望听到什么国家机密。好啦,亲爱的。”他一不小心说溜了嘴。
正在她似乎要匆忙离去时,他抓住她的手臂,令她留在原处。但他感到她在微微颤抖,遂在一阵尴尬中将手松开。
他说:“只不过在我看来,一切都是自动的。”
“随便你爱怎样想都可以。然而,这里仍有需要脑力和判断力的地方。每位兄弟和姐妹,一生中总有一段时间在此工作,有些人还将它当成专业。”
现在她说话更为自由自在,但他仍旧感到尴尬,因为他注意到,她的左手偷偷移向右臂,轻抚着刚才被他抓过的地方,仿佛那儿曾经被他刺了一下。
“它们绵延无数公里,”她说,“不过我们若在这里转弯,你就能看到一片真菌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