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继续前进,谢顿注意到每样东西都清洁无比,连玻璃也晶莹剔透。瓷砖地板似乎是湿的,等到他趁机弯腰摸了一下,却发觉并非如此。而且地板也不滑,或许是他的凉鞋具有防滑鞋底(根据麦曲生社会的习俗,他将拇趾大大方方伸在外面)。
有一件事雨点四十三的确没说错。不时可见兄弟或姐妹在默默工作,例如判读量具、调整控制装置,还有些做着诸如擦拭设备这类毫无技术性的工作——不论做的是什么,每个人都全神贯注。
谢顿小心地避免问及他们在做些什么,他不想让这位姐妹因为答不出来而感到羞愧,也不想让她因为必须提醒他别乱打听而发脾气。
他们通过一扇微微摇摆的门,谢顿突然察觉到一丝记忆中的味道。他向雨点四十三望去,但她似乎浑然不觉,而他自己也很快就习惯了。
光线的特征忽然起了重大变化,蔷薇色调与明亮的感觉通通消失。除了有聚光灯为各项设备照明外,四周似乎都笼罩在昏黄的光芒中。在每个聚光处,好像都有一名兄弟或姐妹,有些还戴着发出珍珠般光辉的头带。而在不远的地方,谢顿可以看到四下都有细小的闪光在做不规则运动。
当两人并肩行走时,他朝她的侧面瞥了一眼,那是他能评价她的唯一依据。在其他任何时候,他总是忘不掉她突出的光头、无眉的双眼,以及一张素净的脸庞。它们掩盖了她的个体性,似乎使她变得隐形。然而从这个轮廓中,他却能看出一些别的:鼻子、下巴、丰唇、匀称、美丽。黯淡的光线好像使那个大沙漠不再那么显眼与刺眼。
他惊讶地想到,如果留起头发并好好修剪,她可能就是个大美人。
然后他又想到,她无法长出头发,她这一生注定永远光头。
为什么呢?他们为什么一定要让她变成这样?日主说,是为了使麦曲生人一辈子记得自己是麦曲生人。这点为何那么重要,以致大家都得接受脱毛的诅咒,作为身份的象征与标记?
然后,因为他习惯从正反两方面思考问题,于是又想到,习俗是第二天性,如果习惯了光头,到了根深蒂固的地步,那么头发就会显得怪异恐怖,令人感到恶心与厌恶。他自己每天早上都会刮脸,将胡须完全除去,剩下一点点胡根都不舒服。但他并不认为自己的脸是秃的,或是有任何不自然。当然,只要他愿意,随时可以留胡子,但他就是不愿那么做。
他知道在某些世界上,男人一律不刮脸;甚至有些世界的男人根本不修剪胡须,任由它胡乱生长。如果让他们看到自己光秃的脸庞、没有任何胡须的下巴、双颊与嘴唇,他们又会怎么说呢?
他一面想,一面跟着雨点四十三向前走,这条路似乎没有尽头。每隔一会儿,她就会拉着他的手肘引导他。在他的感觉中,她似乎越来越习惯这样做,因为她并未急忙缩回手去,有时还持续将近一分钟。
她说:“这里!到这里来!”
“那是什么?”谢顿问道。
他们站在一个小盘子前面,盘内装满了小型球体,每个球体的直径大约二厘米。有位兄弟在照顾这一区,刚才就是他将盘子放在那里的。此时他抬起头来,带着和气的询问神情。
雨点四十三低声对谢顿说:“向他要一些。”
谢顿明白她不能主动和一位兄弟说话,除非对方先开口。于是他以迟疑的口气说:“我们能要一些吗,兄……兄弟?”
“兄弟,拿一把吧。”对方热诚地答道。
谢顿抓起一个球体,正准备递给雨点四十三,却发现她已将对方的好意解释为同样适用于她,已经伸手拿了两大把。
这种球体感觉上光滑柔润。等到他们离开那个培养桶以及照料该区的那位兄弟之后,谢顿对雨点四十三说:“这些能吃吗?”他举起那个球体,小心翼翼地凑到鼻端。
“它们没有味道。”她突然冒出一句。
“它们究竟是什么?”
“美食,未经加工的美食。销到外界的,会经过各种方式的调味,可是在麦曲生,我们一律吃原味——唯一的吃法。”
她放进嘴里一个,然后说:“我怎么也吃不够。”
谢顿将手上的球体放入嘴里,感觉它迅速溶化殆尽。一时之间,他嘴里出现一股流动的液体,然后几乎自动滑进他的喉咙。
他停了一下脚步,感到相当惊讶。它有一点点甜味,后来甚至出现一丝更淡的苦味,但主要的感觉却令他难以捉摸。
“我能再吃一个吗?”他说。
“再吃五六个吧。”雨点四十三一面说,一面向他伸出手,“它们从来没有重复的口味,而且根本不含热量,只有味道而已。”
她说得没错。他试图让这种美食在口中多留一会儿;试图小心地舔着;试图咬下一小口。然而,不论他多么小心,它也经不住轻轻的一舔。而只要稍微咬下一点,其余部分也立刻消失。每个球体的味道都无以名状,而且都和先前吃的不尽相同。
“唯一的麻烦是,”这位姐妹快活地说,“偶尔你会吃到一个非常特殊的口味,令你终身难忘,可是你却再也碰不到了。我九岁的时候吃过一个……”她的兴奋表情突然敛去,“这是一件好事,让你体认到世事的无常。”
这是个讯号,谢顿心想。他们漫无目标地逛了许久,她已经开始习惯他,而且主动和他说话。现在,他们一定要进入正题。就是现在!
44
谢顿说:“姐妹,我来自一个露天的世界。其实除了川陀之外,其他世界都是那样。雨水时有时无,河水不是太少就是泛滥,温度不是太高就是太低,这就代表收成有好有坏。然而在此地,环境真正受到控制,收成想不好也不行。麦曲生多么幸运啊。”
他开始等待。她的回答可能会有几种不同的方式,他的行动方针将视她如何回答而定。
现在她说话已经自由自在,似乎对他这位男性不再有任何心防,所以这趟长途旅程的目的业已达到。雨点四十三说:“环境也不是那么容易控制。偶尔会有病毒感染,有时还会有意料之外的不良突变。还有一些时候,大批作物会整个枯萎或变得毫无价值。”
“你这话令我惊讶。那时会怎样处理?”
“通常都没什么办法,只好把腐坏的那批尽数销毁,甚至包括那些仅有腐坏嫌疑的。盘子和水槽一定都要完全消毒,有时还得全部丢弃。”
“那么,这等于是一种外科手术。”谢顿说,“将染病的组织切除。”
“没错。”
“你们如何预防这些情况?”
“我们能怎么办?我们不停地进行测试,看看有没有可能的突变,有没有可能的新病毒,有没有意外的污染或环境的变化。我们很少会侦测到什么问题,但若是发现了,我们就会采取非常措施。这样做的结果,使得歉收的年分非常少,而且纵然歉收,也只是对部分地区稍有影响。历史上收成最差的一年,只比平均年产量少了百分之十二,不过已经足以造成困境。问题是,即使是最谨慎的深谋远虑,以及设计得最高明的电脑程序,也无法百分之百预测本质上不可预测的事物。”
谢顿觉得一阵颤栗不由自主传遍全身,因为她说的仿佛就是心理史学——事实上,她只是在谈论极少数人所经营的微生农场。而他自己,却是从各个层面在考虑这个庞大的银河帝国。
这使他无可避免地感到气馁,他说:“当然,也并非全然不可预测。有些力量在引导、在照顾我们每一个人。”
这位姐妹突然僵住。她转头望向谢顿,似乎是以具有透视力的目光在打量他。
但她却只是说:“什么?”
谢顿觉得坐立不安。“在我的感觉中,谈到病毒和突变这些话题时,我们只是在讨论自然界的事物、那些服从自然律的各种现象。我们并未考虑到超自然,对不对?并没有包括不受制于自然律,进而能控制自然律的力量。”
她继续盯着他,仿佛他突然改说某种陌生的、不为人知的银河标准语方言。她又说了一句:“什么?”这回音量近乎耳语。
他继续结结巴巴地用一些不太熟悉而令自己有几分困窘的词汇说:“你必须求助某种伟大的本体,某种伟大的圣灵,某种……我不知道该叫它什么。”
雨点四十三将音区提高,但仍将音量压低。“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是那个意思,可是我本来不敢相信。你是在指控我们拥有宗教。你为什么不直接那么说?为什么不直接用那个词汇?”
她在等待一个答案。谢顿被这轮猛攻弄得有点不知所措,他说:“因为那不是我使用的词汇,我管它叫超自然论。”
“随便你怎么称呼。反正它就是宗教,而我们没有这种东西。宗教是外族人才有的,是那群渣……”
这位姐妹突然住口,吞了一下口水,仿佛差点就要呛死。谢顿可以确定,令她呛到的一定是“渣滓”两个字。
她再度恢复自制,以低于她平常的女高音音调缓缓说道:“我们不是一个信仰宗教的民族,我们的国度是这个银河系,而且一向如此。如果你信教……”
谢顿感到中了圈套,怎么也没料到会有这种发展。他举起一只手,做出辩护的手势。“不是这样的。我是个数学家,我的国度也是这个银河系。只不过我想到,根据你们那些刻板的习俗,你们的国度……”
“外族男子,别那样想。若说我们的习俗刻板,那是因为我们只有几百万人,却被几十亿人包围起来。我们总得设法表现得与众不同,唯有这样,我们这些珍贵的少数,才不会被你们满坑满谷的多数所吞没。我们必须靠我们的脱毛、我们的衣着、我们的行为、我们的生活方式来和他人区隔。我们必须知道自己是什么人,也必须确保你们外族人知道我们是什么人。我们在农场中辛勤工作,好让你们对我们刮目相看,如此才能确保你们放我们一马。这就是我们对你们唯一的要求……放我们一马。”
“我无意伤害你或是任何族人。我只是来这里寻求知识,就像在其他地方一样。”
“你却借着询问我们的宗教来侮辱我们,仿佛我们曾经仰赖一种神秘的、虚无的圣灵,帮助我们做到我们自己做不到的事。”
“有许多人、许多世界都相信某种形式的超自然论……宗教,你喜欢这样说也可以。我们或许因为某种理由而不同意他们的见解,但我们的不信也有可能是个错误,双方的错误几率刚好一半一半。无论如何,这种信仰没什么可耻的,我的问题也并非打算侮辱任何人。”
她却没有讲和的意思。“宗教!”她气呼呼地说,“我们根本不需要。”
在这段对话进行中,谢顿的心持续往下沉,此时则跌到谷底。这整个行动,这趟和雨点四十三所做的远征,最后竟然一无所获。
不料她继续说:“我们另有好得多的东西,我们有历史!”
谢顿的心情立刻回升,他随即露出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