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的暴雨过后,整个树林冲刷出清爽的味道,放眼过去满是新鲜的翠绿。
纳溪踏着露珠而归,刚进院子就听见瓷碗摔在地上的清脆声音,他本以为是流莺大意摔了东西,结果冲进主屋一看便怔住了。一个陌生的姑娘蜷缩在屋脚,浑身瑟瑟发抖,流莺站在一侧有些手足无措。
“这是怎么回事儿?”
屋里的两人听见声音齐刷刷地转过头来盯着他,一个满是欣喜,一个满是……畏惧。
纳溪一头雾水,还没回过神儿来,就被赶来的墨棐拽了出去,顺带把门关上了。徒留屋里的两个姑娘大眼瞪小眼半天,谁都没有出声。
流莺试探性地往前走了几步,将手里的纸递给她,小哑巴缩着脖子,匆忙瞥了一眼——
我是素卿的友人,莫怕。
那姑娘眨眨眼睛,没说话,倒是不发抖了。
流莺蹲下,笑脸盈盈,试图让自己看起来和蔼一些,道,“你要不要吃些东西?”
小哑巴摇头,不看她了。
“那……你要不要喝点水?”
流莺瞧着她只知道摇头,也是无计可施,只好坐在一旁陪着她。
小哑巴瞧着眼前这个个子不高的姑娘生的面善,又是三小姐的友人,定不会是坏人,便渐渐放下心来,从袖里掏出支炭笔,从地上写了几个字,“小姐何时来?”
流莺凑过去看,道,“晚些时候吧。”
小哑巴垂眸,又写了几个字,“纸,笔。”
流莺一时不明所以,但随即明白过来,道,“你且等一会儿,先吃些东西,我这就去给你拿笔墨。”
正在外面想方设法进去的纳溪突然被拉开的门吓了一跳,盯着流莺问了句,“如何?”
“她要纸笔。”
墨棐点头,“我去准备。”
透过流莺的一侧看到在屋里的姑娘正坐在桌边吃饭,虽已经换过衣物,可脸上依旧有些深深浅浅地划痕,是新伤。
纳溪将流莺拉到一侧,悄声问,“这姑娘哪儿来的?”
“素卿送来的。”
“这我知道,方才墨棐说了。我是问她身上的伤是怎么来的?”
“这我也不知道,昨日素卿将她送来之后便已经昏迷不醒了。你又去了霄祈那方,我一时不好定夺便擅自留下来了。”
留下来,就意味着这档子事儿他们算是必须要插手了。
纳溪像是早就料到这个结局,并没有就此事多说什么,“昨日我去见霄祈,便觉他有意袒护水族小殿下。身居神职却玩忽职守导致妖魔盛行,这在九重天可是重罪。”
“你的意思,霄祈也要掺和进这件事来?”
“是,”纳溪点头,“若是这件事处理妥当一切都好说,可要是有丁点差错让九重天察觉,我们一行全部都吃不了兜着走。”
流莺蹙眉,“墨棐知道此事?”
“知道。如今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素卿来时,天色已经渐浓,处在林子中的小木屋升起袅袅炊烟,倒像是在等她归家。
几人在院里的亭中方才用完饭,素卿瞧过去,发觉莫子棂也在此。这几日平侯将军个刘川柏逼得紧,听闻两家有预谋的将他手中的兵力调走,最近刘川柏又一直待在军营中颇有威胁之意,没想到在这种火烧眉毛的时候他还有时间来这里。
小哑巴今日托众人照料恢复了些精气神儿,虽说还是一副虚弱的模样,但也能出来走动,吃完饭之后还帮流莺收拾了东西,几个男人坐在亭中商议事情,素卿便是这时走进的庭院。
“今日府上有些事情要我帮着收拾便来晚了些,小哑巴可醒了?”
“醒了,帮着流莺收拾呢。”
墨棐招呼她坐下,到了杯水给她。还没等嘴碰到杯壁,便听到身后一阵动静,素卿回头,就看到了满脸泪水的小哑巴。小哑巴看见她很是激动,整个人都在微微颤抖,喉咙里发出一声声短促又嘶哑的声音,快步走到她不远处“噗通”一声便跪了下去。素卿赶忙放下杯盏上前将她扶起来,连声说,“快坐快坐。”
小哑巴用衣袖将脸上的泪珠抹去,掏出封信递过去,素卿问,“给我的?”
小哑巴点点头,脸上竟有些急色。
素卿略带迟疑地同墨棐对视一眼后打开,没读几行便倒吸一口凉气,双唇紧紧抿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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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噩梦般的夜晚终于熬过去之后,她忘记自己是怎么从血泊中爬出来走回镇上的。雨水冲刷掉了她身上的血污,混着衣襟上的泥水形成一道蜿蜒的小流顺着她身后流去。路上有见到她的人皆闪躲到一边,像是见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唯恐招惹上祸患。
她在素家做下人时,曾跟着素皖去过大将军府,如今出了事走投无路的时她第一个想到的便是自己的救命恩人素皖。好不容易凭着模糊的记忆摸索到大将军府,却被门口的将士架住胳膊丢去了一边。
豆大的雨珠砸在身上生疼,她身上的伤口再次崩裂开,鲜红的血珠慢慢渗出来,触目惊心。小哑巴从袖中掏出炭笔和纸,拼命地举到大将军府的侍从眼前,纸被雨水打湿字迹晕成一片,她又再次被人丢了出来。一阵剧烈的疼痛从胸腔涌出来,顺着喉咙一路向上,终于,随着血腥吐出,她甚至觉得自己要命丧于此。
玉佩,她还记得临走时的玉佩,若是将军府不认那便到素府去求三小姐。
小哑巴撑着身子挣扎着站起来,一步一挪,没走几步又重重地跌回去。意识逐渐消失之前,便模糊中瞧见远处走来一双倩影,她张张嘴,无声地喊了句“三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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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卿看完信,脸色越发凝重,她扭头看向墨棐,将信递给了他。
“你可曾见过那人?”
小哑巴摇头,忽而仔细想想,又点点头,从袖中拿出纸笔写到,“带头的道士,奴婢先前在大将军府见过。”
素蔓回府的第二日,便带着几人去了大将军府,面上是说去探望将军夫人,实则是去同刘川柏商议结盟之事宜。主子间谈话,下人定是不能跟着的,她便与同行人一同在偏院候着,便是在那时,无意间瞧见在旁的荒废的园子中瞧见的那位衣衫褴褛,浑身散发着的恶臭的道士。
“还有旁人瞧见吗?”素卿问。
小哑巴摇摇头。
那人蓬头垢面,看起来一副老态龙钟的样子,可步伐却极快,几乎是在眨眼的功夫便不见了人影。况且那时旁人都忙着同大将军家的攀上一丝关系,只有她一人闲来无事在院门口站着等候主子出来,这才瞧见一眼。
“你走那日写在纸上的话,也是指此人?”
彼时这封信已经在众人手里传阅了一圈,众人脸上的神色皆是一片晦涩。
小哑巴咬着嘴唇,仿佛是在回忆什么极为恐怖的事情。那日之后,刘川柏和素蔓仿佛是达成了什么共识,两人平日里都是借着月色在镇外大河的船只上碰面,时间不久,可每次见面之后,素蔓都会在刘川柏那方拿到些东西,包裹鼓鼓囊囊的,不知是什么东西。唯独有一次,两人选在大将军府里见面,那次素蔓只带了她一人,她留在外头候命时,便又瞧见了那位道士。只是与那天不同,他的满头白发竟已经有大片变为乌黑。
小哑巴心里生疑,便悄声跟上去看,却被屋里的一番景象吓破了胆。满屋子的尸体,有些已经泛着恶臭,与那个道士身上的味道与出一辙。她几乎是连滚带爬地从屋里跑出来的,直到看见院子前的烛火,她的心才安定下来,可腿却不受控制地一直发抖。
现在想起那副光景还有曼家村的惨状,小哑巴还是忍不住颤抖。素卿安抚似的握住她的手,轻声道,“不要怕,你现在很安全。”
莫子棂将信放在桌上,心里却是忐忑不已,他实在担心素皖,几乎是要即刻冲进大将军府将她救出来,忽而,他又问道,“你去大将军府时,可曾见到李家的人?”
小哑巴仔细回想了下,摇摇头。
“怎么了?”素卿问。
“李家公子在婚宴那夜后便下落不明,李家非要将此事赖在大将军府头上,已经派人在大将军府门口围了好几日了。”
几人心里“咯噔”一声,瞬间有种不祥之感。
墨棐道,“莫兄,你先别着急,明日再寻个机会前去打探一番。”
“再过两日便是姐姐的回门之日,倒是问她也可。”素卿知道他的性子,生怕他因冲动行事。
几番劝导之下,莫子棂终是将心里的冲动硬生生地咽回了肚子里。
从方才一直未出声的纳溪突然道,“整个村子一夜之间消失不见,难道就没有人发觉?”
“曼家村虽说是个村子,却是早年间各处逃难的难民聚集在一起形成的,早时因为无人看管,民风剽悍,村子里的人到处作恶。后来朝廷派刘川柏镇压暴乱,顺便将这个村子归在他麾下。况且曼家村离五溪镇距离颇远,又深居山中,平时鲜有人至。所以无人发现也是常理。”
纳溪听了此话,低头沉思,忽而抬头看向墨棐,后者显然与他想到了一处。
“事已至此,姐姐也不必过多担心,先让这位姑娘暂住在这里,我定会好生照顾。”
“那便有劳你了。”
素卿万分感激,心中却在隐隐担忧。
夜色拉开序幕,等待他们的又是什么,谁都不知,却率先问道了一道血腥,随风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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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将军府。
侍从自外头狂奔而来,惊起湖里的锦鲤纷纷翻了个个儿往四处逃窜。
坐在一旁赏月的素皖听到这阵动静,禁不住问身边的翠珠,“府上是出什么事儿了,这么匆忙?”
翠珠一边帮她剥葡萄,一边回道,“这几日李府闹腾的厉害,今日竟放话说若再交不出人,便要告到朝廷那里去。”
素皖冷哼一声,像是听了什么天大的笑话,语气里都是笑意,“李公子平日里何等风流说不定是醉酒倒在了哪家美人儿怀里赖着不肯起来,他们不去春华园找,反倒来大将军府闹腾,真是有意思。难不成这个不学无术的败家子身上还有什么法力,非得我们把他留下不可。”
翠珠被她逗笑,禁不住道,“夫人,您这话到真像是素卿小姐的语气。”
素楞了一下,随即笑着拧了下她的脸,有些感叹,“不知小丫头这几日过得如何,许久没有她的消息,心里真是想得厉害。”
“夫人过几日回门就能见到素卿小姐了。”
“是啊,”素皖问道,“叫你准备的东西可都准备好了?”
“备好了,素卿小姐肯定喜欢。”
素皖笑笑,将身上的披风裹紧,吸了口冷气,便又瞧见方才那小厮又急匆匆地穿过回廊往外头跑去。李家人骂骂咧咧地声音隔着大半个院子也能听到。翠珠多嘴了一句,“夫人,咱真不管管?”
毕竟从那日大夫人病倒之后,便将府中大小事情都交给了她,如今瞧李家这阵势,怕是真要闹到最后不罢休。
素皖敛去笑意,目光深沉悠长,轻声道,“古来,人都是死于多事。大夫人虽说托我代管府内事务,可她毕竟还是大将军的正房,只要还喘气,就轮不到我这个新来的偏房强出头。就算是他李家不饶人,上头毕竟也还压着大将军,能折腾出什么花样来。咱们,就只管过好自己的日子罢了。”
翠珠点头,默默受教。
“天有些冷了,回吧。”
“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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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在另一方院子里,里外皆被一股浓郁的药味儿包裹住,下人们井然有序的进进出出,屋里头烛光通红,偶尔传来几声咳嗽声,也被跑进来的人踏碎。
“大夫人,方才李家带头的人说,若是三日之内咱们再交不出人,就要告到朝廷那里去。”
申姜依靠在床榻上,只闻出气不闻进气,整个人苍白瘦弱到像是一张弱不禁风的纸片,眨眼间就会被风吹走般。
“大将军何时回来?”
“回夫人,将军被营中事务绊住了脚,估计最早也要后头才能回来。”
申姜依旧是阖着双眼,像是被悲痛折磨到连睁开眼睛的力气都没有了。
久久,她才攒足了劲儿说道,“李家想闹便由他们闹去,从今日开始,全府上下恢复往日正常的运作。”
“大夫人,这毕竟是县令大人家的公子……”
“谁家的公子也没有办法,人不在这里难不成还要给他……咳咳,给他变出来。他不过是欺负咱们府里定大事的不在,若是大将军在,瞧瞧他们敢不敢……咳咳……咳咳……”
申姜动了气,一口气没上来又咳又喘,整个儿抖得像是冬日挂在枝头瑟瑟发抖的树叶。旁的人手忙得脚乱地迎过去帮她拍背顺气儿,跪在屋外的小厮不敢再多说一句,领命匆忙而去。
身边伺候的劝道,“夫人切莫动气,身子要紧。”
申姜好不容易喘过气儿来,虚弱地靠在床榻,问,“后园最近还太平吗?”
“太平。老道士许多日没露面了。”
“.……嗯。”
申姜微微抬眼,透过微开的窗看到月亮,顿觉疲惫不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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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子棂心里还是放心不下,从林子里出来便直奔大将军府。届时,整个镇子已经是一片漆黑,他趁着夜色进了素皖的屋。少女侧卧在榻上,洁白的玉臂从被子里顺着床榻滑落,莫子棂蹲在她的床榻,放轻呼吸,借着月色细细地打量她。
少女在睡梦中微微嘟起双唇,娇憨可爱。莫子棂悉心将她的手臂放回被中,手指却在她臂弯处那颗朱砂痣上来回摩擦,像是在对待什么稀世珍宝,心绪百感交集。
随着一阵白光闪过,莫子棂下半身化作龙尾,他抬起手在自己尾上拔下一片龙鳞。白龙拔鳞,犹如剜心之痛。可他却神色未变,纵使那处血肉模糊,莫子棂的目光却从未在她脸上移开片刻。
莫子棂将鳞片放在素皖胸口,鳞片瞬间溶进她的身体。他抬手,轻柔地滑过她脸颊——
皖儿,我不在你身边,你定要好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