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知道十一黄金周的火车票难买,但是到底有多难买,雷振东总算是深有体会了。他八月底到学校报到,接待他的师兄第一句话说的就是:十一的火车票买了没?雷振东赶紧上网去查,可是自从可以提前两个月在网上预约车票后,要出行的人早就掐着时间点抢过票了,这个时候哪儿还有余票啊,雷振东无奈,只能寄希望于微渺的运气,他每天早上开机的第一件事就是登录12306去刷票,忙碌间隙只要稍微有点时间,就去刷票,同时还请几个同学帮忙一块儿给他刷,整整刷了两个星期,他才刷出来一张站票,赶紧下单买了。
后面半个月他偶尔也会刷一刷,希望可以侥幸刷出一张坐票,然而他的运气却戛然而止了。所以9月31号这天,他登上了一辆破旧的绿皮车,挤在一群气味熏天的农民工中间,一路上努力地站直身子,这些农民工个个头发蓬乱面如灰色,而且几乎每人都背着一个多处缝补脏的完全看不出来色的小山包,呲着大黄牙喷着酸臭的嗳气,吆喝出一片含糊不清的方言。
雷振东挤来推去,最后选择在洗手池的落脚,他之所以站在这儿,也是出于多方面的考虑的。洗手池紧挨着厕所,在这个拥挤吵闹的车上,上厕所可是头等大事儿,别的事儿都能忍一忍,或者咬牙抗一抗,唯独拉屎撒尿不能等。这个位置也不是占尽了便宜,厕所虽然伸手可及了,可是热水却远在车厢另一接口处了。他对此也早有准备,提前带了个1500毫升的富光塑料杯,上车前就接了满满一杯热水,现在这杯他打算用来挨过剩下七个小时的滚烫热水,连同一个手机充电线,两条内裤,半卷卫生纸,一本书,还有个破剃须刀都放在他的背包里,随着身体的摇晃,他隐约能感受到那杯水的散发出来的一阵阵热力。至于吃的,就是他在校门口买的一块粗粮大面包,足以填满他的胃口,这就够了。
幸好买了这个大富光杯,他心想。说起富光杯,每个人都有一段专属于自己的回忆,透明洁净的富光杯,口小,肚儿大,塑料厚实,一般的磕磕碰碰都不能把它怎样,一个才一二十块钱,经济耐用,这样的杯子几乎挂在八零后普通人家孩子的书包上,晃动成那代学生的标配。这个杯子,如果你用的稍微爱惜点,足以伴你度过整个大学的时光。去上学前,雷振东就跑到超市专门买了一个这样的水杯,便于后面几年的奔波。但这个杯子也有着很明显的缺点,就是它到底是塑料做的,一旦装了滚水,浑然一个烫手山芋,只能拎着上面的白色塑料环,而且一点也不保温,冬天里的一杯热水,静置半个多小时就凉透了,喝还是不喝,犹如鸡肋。但是雷振东觉得这个缺点可以忽略,趁热喝嘛,实在不行也能忍忍,反正冬天出汗少。
这会儿,他呼吸着浓重的烟气和不知道从那儿窜过来的馊臭味,在被上厕所和洗手的人推过挤去中极力地忍耐着。虽然眼前一片难堪,但心里头他却是欢欣的。因为他背包最底层的夹缝里藏了三千块钱,这也是他送给晓佳的大礼物。本来国家当前规定的博士生生活补助不少于一千块钱,而且新生第一年主要任务是上课,一般都没有参与到项目中去,所以一般不会有额外的补助。
所幸雷振东的导师名下项目比较多,虽然他只刚入学一个多月,也已参入到一个项目中去了,而且他干活卖力,在书写分配给他的那部分项目文书时有创新亮点,从而得到了导师的青睐,因此这个月底他收到导师发的两千五百块钱。他吃饭很节省,几乎不出门校门,每天都规规矩矩地在食堂里按时按点吃饭,其实食堂的伙食对他来说算好的,各种蔬菜肉类应有尽有,他隔天打一次肉菜,其他几顿以青菜为主,青菜也尽量捡便宜实惠的打,所以一个月生活费才几百块钱。
这也难怪,啥东西都是在家买齐带过去,包括牙刷牙膏这些小东小西,更别说其他的了,去了一个多月,他也去超市买了一提卫生纸。就是卫生纸他用的也是有数的,每次沿着纸上裁好的线,不多不少只撕三片下来。学费是不用交的,他赶上最后一波博士生免学费的好时机,至于住宿费一年八百快钱,他离家走的时候身上带了一千,就这样,一来一回,就结余出来了这三千块钱。两千块钱还债,剩下一千给晓佳和妈好好改善下生活,他想着。前天晓佳在电话里跟他抱怨说有胎动了呢,半夜还把她踢醒了,肯定是个不老实的小家伙,回去我得好好看看,想到这儿,他脸上的笑意越发明显了。
下了火车,他急匆匆地往外走,出了站,赶紧跑向公交站台,这时候电话响了,他手忙脚乱地接了,是晓佳:老公,你下火车后就打车回来啊,不要挤公交了,人多死了,火车上都站了七个小时,再站一个小时公交,还不累死了?再说,我在家都快等死啦。他嗯嗯地应着,这个档口公交车来了,没有在站台停下,反倒往前冲了几米才停住了,他赶紧跟在后面跑,咬着牙勉强挤上,等他好不容易站稳了,哪里还有座啊?!他大声地说:别管我了,我一会儿就到家了,耐心等着吧。这时公交广播声响起:五路车已经开始发车,请坐稳扶好……
晓佳在电话里听到了,吼了起来:都说了不让你坐公交了,你怎么……雷振东不等她说完,赶紧说:挂了啊,一会儿就到了。说着就挂掉了,他环顾四周,这儿比火车上还拥挤,几乎前胸贴后背,他想到包里的钱,赶紧把背在身后的包卸下来,背在胸前,一个手抓着扶手,另一只手护住包的拉链处。
一个小时后,他浑身是汗下了车,远远看到校门口站着个人影冲他挥手,他大步走过去说:都说了在家等着我啊。晓佳一把揽着他的胳膊说:我是出去买菜的,顺便等你啊。雷振东看她手里提着一捆青菜,惊讶:还跑校门口来买干啥?校园里不就有超市么?晓佳淡淡一笑:咱妈说学校超市的菜贵,一毛一样的东西,校门口的都便宜一毛钱呢,所以经常出来买,顺便散散步啊。雷振东没想那么多,又问:想不想吃肉,咱去买点排骨吧,或者买点肉,包饺子啊?晓佳高兴的一挥手,差点把那袋青菜甩出去,大叫着说好,雷振东赶紧抢过来那兜菜自己拎着,晓佳抱着他的胳膊,几乎半个人贴在他身上,两人又去了门口的肉铺。
回去的路上,又碰见董舒笑嘻嘻地背着包往外走,看见雷振东,他竟然没像以前一样上来就给他一拳,反而打着哈哈错过身说:回来啦?好好聚聚吧,我赶火车,不说了啊。然后挥挥手就过去了。晓佳却不依不饶:董舒,干嘛去呀?董舒只得回头答了一句:出去几天!晓佳还要趁机追问,可是眼瞅着董舒大跨步走远了,只得罢了。
晓佳跟雷振东挤眉弄眼说:董舒这段时间老怪了,以前见到我都是拧着眉苦巴着脸,各种抱怨的话,这段时间见了我,话说不了三句,脚底跟抹油似的,就闪过去了!也不知道在捣鼓啥?雷振东笑了:你正事不干,闲心挺多的,管人家干嘛啊?晓佳撇撇嘴:就是奇怪嘛。
俩人说笑着走进楼道里,远远看见楼道深处自家的门被好几个大纸箱给挡着了,母亲正在手脚并用将它们一个个地拆开踩扁,然后叠放到门边,雷振东惊呆了:妈,这是买啥东西了?哪儿来的纸箱啊?母亲看他们来了,赶紧把挡在门口的两个纸箱顺手推一边去说:你们先进屋,我收拾利落了就来。晓佳一脸淡漠侧着身进里屋去了,雷振东进屋放下背包和肉菜,出来陪母亲一起收拾。
他轻声问:妈,怎么这么多纸箱啊?母亲满脸的笑洋溢在脸上:你不知道,我才下楼倒垃圾,也不知道谁扔的纸箱,一大堆都在垃圾桶边上放着呢。我寻思着能卖不少钱呢,慌得我跟啥似的赶紧拾回来了。幸好我快了,我拾最后一个那会儿,你们院里那个常捡垃圾的老头来了,拿眼好瞪我呢。我跟你说啊,这段时间我都悄默声看了,那个捡垃圾的老头,隔三差五就拉出去一车,肯定没少弄钱,这么多人家,每天得扔多少出来,油水大着呢。雷振东听着,说不出一句话,只是帮母亲一片片叠放好,过了一会儿,他忍不住又问:纸箱一斤多钱啊?母亲笑着更欢了:一斤六毛呢。你瞅吧,这一准儿得卖好几块钱呢。又是一顿菜钱,是不是?母亲简直是春风满面,雷振东看着那笑容,什么也说不出口。
俩人收拾好进屋,婆婆伸手就去提茶几上的菜,雷振东忍不住伸手挡了一下说:妈,得先洗洗手。母亲会意地点点头,去洗手了。雷振东也洗了手,拐进卧室,果然,晓佳面若冰霜地坐着呢。雷振东站在她旁边,小心翼翼地笑着:怎么了啊?耷拉着个脸?晓佳头也不回,冷着脸一字一顿地说:你看到了正好,麻烦你告诉咱妈,楼道里是不让放垃圾的,昨天学校后勤处还专门给我打电话说了这事儿。再说了,垃圾堆什么细菌都有,我这正怀着孕呢,要干净还来不及呢,再往家拖垃圾,回来我跟小孩要是被传染啥了,她卖的那几个钱还不够我们吃顿药呢。听她这话,雷振东一时无趣,静默一会儿,也转身走了。晓佳回头看着他那清瘦的背影,心里一阵难受,但是她又看到手边刚整理好的小孩肚兜,心里一横,不能纵容这种毛病,她想。
晚上,雷振东陪母亲在阳台上收拾,母亲擦着灶台,雷振东站在身边,几次欲言又止,母亲看他那为难的表情,忍不住开口了:东啊,我知道你惯媳妇,但是惯也得有个度,不能可着她性子来,省着点过跟铺张浪费可是差不少钱呢。雷振东心里一惊,问:咋了?妈?母亲嘴冲里屋方向一努,不悦地说:前一段儿天热也就罢了,她天天洗澡,这会儿,风都凉了,还天天洗,洗就洗吧,一洗就是半天,你说说,这得多少水啊?还有,她那衣服一天一脱,连洗澡带洗衣服,水管一天到晚不停,这是过么?再一个,你也知道,妈的手有病,她这每天换下来一盆衣服,我洗的手都都是疼的,以前就是跟你爸过,我都没这么累过。说完最后一句,母亲的眼里隐约闪着泪光。
雷振东听完,脸立马拧成一团,一股气从心里窜起,他几步走进屋里,气呼呼地站在晓佳身边,晓佳抬头看他满脸通红,惊诧:怎么?不让捡垃圾还有错了?雷振东压着嗓子吼:你干嘛每天换一身衣服让我妈洗,你是纯心折腾人是不是?我妈手有毛病,不能累着。晓佳惊的半天没说话,过了一会儿,声音也冷了起来,硬邦邦地说:不错,我是每天脱下来一身衣服,但我也没让咱妈手洗啊,我都是扔到洗衣机去的,从来没有让咱妈每天手洗啊。雷振东也愣了一下:那刚才咱妈说,她每天洗一盆。晓佳语气越发冰了:怎么可能每天洗啊,咱俩一块住的时候,不都是扔洗衣机理攒一桶再洗么?我是没洗衣服,而且每次上课回来衣服都是在阳台上晾好了,我还跟咱妈说,就那几件不用当天洗,攒一桶再洗,这样还省水呢。你这是从哪儿听来的话,过来编排我了?雷振东心里又是一惊,他想:母亲肯定是觉得洗衣机费水,才每天手洗的。但是他一时又无法跟晓佳解释,只得颓然坐下不说话了,晓佳看他不吭声了,火更大了,嗖地站起身来说:我去问问咱妈咋回事?雷振东赶紧一把拉住她,说:别问了,明天再说吧。不料,晓佳跟没听见似的,一甩手走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