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晚上,绍进在起居室里兴奋地招呼我们赶快过去。纯如、纯恺和我连忙跑进去,绍进指给我们看几只正在努力破茧而出的蚕蛾。雄性蚕蛾开始与雌性蚕蛾交配,交配后,雌性蚕蛾便开始产卵。纯如和纯恺目睹并了解了蚕的整个生命过程。基于这一体验,纯如在几年后写的小诗中数次提到春蚕。有趣的是,纯如的第一本书也叫做《蚕丝》(Thread of the Silkworm),而这很可能并非出自偶然。在那本书中,春蚕是指钱学森发展的“蚕式反舰导弹”,同时也被用来比喻书中的主人翁,中国导弹之父钱学森。
1977年春季的一天,纯如的三年级教师汉普太太(Mrs. Hemp)寄信给班上学生的家长,邀请他们前去观摩一堂名为“美国英雄”的公开课。纯如是个勤奋的学生,课前一两个星期,她就到公共图书馆找到了一本与此相关的书。最后,她选中了克拉拉·巴顿(Clara Barton)的《战地天使》(The Angel of the Battlefield)作为读书报告的题目。通过纯如,我了解到,克拉拉·巴顿是美国内战期间致力于照顾伤病的一位女性,后来成为美国红十字会的创始人。家长们受邀观摩教学的那一天,我看到纯如戴着一顶老师给的美国早期殖民地风格的白帽子,扮做一个护士的样子。那顶帽子再配上我之前买给她的中世纪风格的长袍,令她看起来活像一个19世纪美国内战期间的女性。纯如告诉我说,她之所以选中巴顿女士,是因为她的“勇气”和“关怀”。
1977年夏天,绍进到科罗拉多的阿斯彭参加一场夏季物理学会议。我们把纯如和纯恺也带了过去,一家人经常在附近风景优美的山间小路上徒步旅行。会议结束后开车回家的路上,我们沿途游览了犹他州的拱门国家公园、大峡谷和亚利桑那州的石化森林国家公园。美国的这部分领土拥有我们所见过的最美丽的景色。壮观的砂岩拱门令人屏息。太阳下的红色砂岩比我们见过的任何风景照片都更鲜艳夺目。我有种感觉,这些自然界中的奇观尤其能给纯如带来灵感。她总是对周遭世界充满好奇,而这里的风景远超人们最大胆的想象。
纯如10岁的时候,正在上四年级的她开始体会到写作带来的乐趣。纯如不仅爱看书,还喜欢写东西。她把自己写的故事和诗编成一本自制的书,然后自封为作者。她的四年级教师教班上的学生制作所谓的“诗集”。纯如兴致盎然地给我看她在自己的书里写下的东西。那本书的封皮以棕色木纹墙纸制成,上面写着“诗集?作者:张纯如”。在扉页上,她自我描述为一个热爱诗歌创作的四年级生。书的每一页都以纯如最工整的字迹写就。每首诗和每个故事都注明了题目和创作时间。
在1978年3月21日创作的一首题为“我曾……”的小诗中,纯如写道:
我曾拥有蝌蚪,
现在我有了小青蛙……
我曾写过故事,
现在我开始写诗……
其后是一篇名为“猫的奇妙世界”的散文,然后是“俳句”和“打油诗”,我想,这或许是写作课老师的课堂练习吧。
书中还出现了一段关于“孤独”的描写。纯如这样写道:
孤独是湖那边传来的蟋蟀叫
日落时树叶发出的沙沙声
它有紫罗兰的味道
和风掠过草原的声音
读着她的文字,我可以想象到浮现在她眼前的那些景物。1978年夏天,我们刚刚搬进位于谢尔文大道309号上的扬基岭小区。那是一栋崭新的大房子,远离闹市喧嚣,周围环绕着森林、草场和玉米田。从二楼纯如卧室开阔的前窗望出去,溪边美丽的橡树和枫树以及绵延数英亩的玉米田尽收眼底。事实上,这般景致的确可能令人由衷而生孤独之感,尤其是在远离自己向来熟悉的环境的情况下。那时候,令纯如倍感孤独的另一个原因是汉语班上的一个女孩子总是排斥纯如,尽管她拥有许多其他朋友,但这个女孩的尖刻仍伤害她很深。幸运的是,我完全理解纯如的感受,她也可以尽情向我倾诉。我们一聊起来就没完没了,我相信这有助于缓解她的孤独感,带给她力量。
有趣的是,在这期间发生的所有事,纯如都写进了她的故事和诗中。举例来说吧,扬基岭小区里面有一个藏在树林里的小湖,离我们家很近。春天时,湖里满是蝌蚪。纯如和纯恺对蝌蚪超级着迷。我们帮他们抓了一瓶子小蝌蚪回家,然后放到鱼缸里。这些蝌蚪最后都变成了小青蛙——只有青豆那么大点儿的小青蛙。从蝌蚪到青蛙的演变过程让两个孩子深感惊奇。
纯如从小爱猫。当我们搬进扬基岭小区的新家时,有只狸花猫总是跑过来跟纯如和纯恺玩。开始的时候,我们不知道为什么这只猫会对他们两个那么友好,一到晚上就耐心地等在我们家后玻璃门外。直到后来我们才发现,原来两个孩子都从餐桌上偷偷拿一些肉去喂猫。纯如求我们收留这只猫,我最终同意了,只有一个条件:这只猫必须住在院子而不是家里。纯如开始为这只猫起名叫“猫”(Cat)——实际上是“凯瑟琳”这个名字的简称。虽然她后来又给这只猫改名为“塔什”(Tash),但给我留下印象的却一直是“猫”这个名字。
在纯如当时写的许多故事和诗中,她都提到猫。放学后,“猫”是她最好的伴侣。她给她的猫拍了好多张照片。写作业或读书时,“猫”总是陪在她身边,虽然我告诫过纯如,不能让“猫”进屋。纯如总是想方设法背着我偷偷把猫带进她的房间。10岁时,她不再对猫过敏了——至少不对“猫”过敏。有一天,当我打开纯如卧室门时,我发现“猫”居然睡在她的床上。这只猫成为我们家的一员,一直活到1999年,那时它已经22岁或23岁了。
我们对阅读纯如作品的兴趣给了她某种成就感,进一步鼓励她往文学写作的路上发展。有时候我们甚至都未能意识到,父母对子女的态度居然会如此影响深远。
纯如对写作的热爱在她1979年的一份课堂笔记上体现得更为显著:“写作是我最喜欢的消遣。它能提高我的英文,让我思考,加深对事物的理解。我从未将它视为工作。我总是把写作当成一种享受,因为那是我真心喜爱去做的事。”
从1978年到1979年,纯如写了许多诗,并把它们抄写在自制的小册子里。她上五年级时,扬基岭学校举行了首届少年作家征文比赛。听纯如读过她的一些诗歌和作品之后,我鼓励她参赛。我还自告奋勇,替她把她的作品打印出来。纯如提交了几首小诗和一篇名为“老鼠一家”(The Mouse Family)的短篇小说。这些诗都选自她自己命名为“百合花盛开之处”(Where the Lilies Bloom)的作品集中。
纯如的诗歌和小说全都获了奖。这之后,她的两篇作品又作为扬基岭学校的代表作参加了厄巴纳学区的征文比赛。纯如的诗作和短篇小说再次获奖,随后,她被选中参加在布鲁明顿举行的伊利诺伊州中部地区青年作家大会。
《老鼠一家》是关于老鼠一家七口的故事:老鼠爸爸,老鼠妈妈,还有五个老鼠孩子。故事里面详细描述了一份老鼠镇出版的“老鼠报”,里面的新闻包括“老鼠先生赢得建房大奖”、“老鼠镇银行遭抢劫”、“读者来信”和“鼠小妹专栏”。
1978年秋天,当我们刚刚搬进扬基岭小区的新家时,纯如对办报产生了强烈兴趣。她不仅阅读香槟–厄巴纳地区的都市报《新闻报》(The News-Gazette),还会“出版”自办的报纸。她和同样热衷办报的好友伊莱恩经常在学校放学后在我们家一待就是几个小时,为自办小报工作。她们用绍进废弃不用的物理学讲义的背面精心制作报纸版面。纯如小说中的“老鼠报”的原型便是她自办的这些报纸。饶有趣味的是,从提问回答式的“鼠小妹专栏”中,还能看到纯如非常热心于帮人解决问题。这个专栏的灵感很可能来自香槟–厄巴纳地区报上的“亲爱的艾比”专栏。
1979年春天,一名男子来到纯如的学校,说他打算出版一份名为“那个报”(That Newspaper)的面向儿童的报纸。他试图从学生那里收集一些作品。纯如马上就把自己的作品投给那份报纸。她的两首小诗以及一份广告,还有伊莱恩的作品,都被发表在《那个报》的试刊号上。纯如非常激动,她和伊莱恩甚至在伊利诺伊大学校园中沿街叫卖这份报纸。两人请求学生们买下报纸,支持这份报纸的继续发行。
她们在校园里的活动吸引了伊利诺伊大学学生自办报纸《伊利诺伊人日报》(The Daily Illini)记者凯伦·布兰登(Karen Brandon)的注意。布兰登在1979年4月19日出版的《伊利诺伊人日报》上发表了一篇文章。她写道,“张纯如,一个扬基岭小学的五年级生,希望这份报纸可以继续发行下去,并且包含更多漫画、诗歌和星座内容。张纯如不仅为《那个报》撰稿,她还与朋友一起自办了一份内容保密的私人报纸。”在这篇文章里,布兰登还写道,“谁知道呢?《那个报》的作者或许可能成为未来的艾玛·邦贝克,或是包可华,甚至是地下报纸的出版人呢。”事实上,谁能预想到,不过八九年后,纯如就成为《伊利诺伊人日报》的主要撰稿人之一,随后又成为畅销书作家。或许所有这一切都始于老鼠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