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感觉自己身在悬崖边,马上就要坠入深谷。当我望向窗外的夜空时,变得越发恐惧。如果纯如把车开到什么陌生地方,她可能会被抢劫,甚至被杀害,因为她在精神上是如此脆弱。从她打印出那张纸条到现在,18个小时已经过去了,没人能告诉我们她在哪里。
大约晚上8点的时候,我打电话给纯如最近求诊过的精神病医生,告诉他纯如失踪了,还留下一份遗书。他让我把纸条上的字读给他听。
在这以前,这位精神病医生总是认为我这个母亲多少有些神经质,对纯如过度呵护。他一直不肯相信纯如有自杀倾向,直到我们告诉他纯如在浏览有关自杀的网站。不过,纯如也从未向他敞开过心扉。
我曾问过纯如,在接受治疗时她都说些什么。她说她和精神病医生花了很多时间讨论人生哲学。这对我来说太过抽象了。我担心她并没有得到所需的帮助。
这时候,这位精神病医生告诉我们,应当到金门大桥这个自杀胜地去找找她,因为纯如在遗书中提到过“溺毙于汪洋大海之中”。闻听此言,我出了一身冷汗。他让我们尽快开车赶往金门大桥,查看那里的停车场。但是在一天毫无结果的找寻之后,绍进和我都已经身心俱疲。我们根本没力气开车去旧金山了。
不过我找到了金门大桥巡警的电话。我向一位警官提供了纯如的车牌号码及她的外貌特征。在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里,我一直与这位警官保持联系。他十分耐心且和蔼可亲。
然而,他最终告诉我们,金门大桥附近没有长得像纯如的人,她的车也不在那里。
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念头涌上心头:如果纯如开车冲下悬崖,投身大海,那我们也许永远都找不到她了。
我还想到,最近几周中她一再谈到“逃离”。万一她跑到什么偏远角落,永远藏起来了呢?“喔,纯如,请你回家来吧!”我绝望地大喊。
我记不清那天晚上究竟几点才睡着。我只记得电话响起时那刺穿黑暗寂静的恐怖铃声。那是布瑞特打来的。他说他正和一个警官往我们这边来。我望向墙上的钟。几乎已经是半夜了。
我们打开门,布瑞特和一名便衣警察走进来。两个人都表情严肃。
“很遗憾地通知您,张纯如死了。”那名警官说,“今天凌晨,她开枪自杀,我们在洛斯加托斯(Los Gatos)附近她的车里找到她的尸体。”
我只觉置身于风暴之中。雷声震耳欲聋。闪电灼目如芒。大地似乎都在摇晃。
绍进和我瘫倒在客厅的地毯上。感觉好像正在掉进一个无穷无尽的黑色隧道。那一刻,我只听见自己的声音回荡在空中:
“纯如,纯如,你怎么可以杀死你自己?你怎么可以就这样抛弃克里斯托弗,抛弃你的父母?
“你怎么能这样对我?
“没有你我可怎么活下去?”
但我必须这样活下去。如今我所拥有的,只是几十年的回忆——有些如噩梦萦绕,但绝大多数充满了爱。
张纯如是《纽约时报》(New York Times)1998年度最畅销图书的作者,去世时年仅36岁。
1997年,南京大屠杀60周年之际,张纯如出版了《南京大屠杀》(The Rape of Nanking: The Forgotten Holocaust of World War II)一书。这本书描述了第二次世界大战中最悲惨的一幕:在中国的故都南京,数以万计的中国平民被日本士兵屠杀、轮奸、刑讯。它对全球范围内向日本二战罪行索赔运动起到了重要影响。
纯如的死举世震惊。没人相信这样一个年轻、美貌、正如明星般冉冉上升的畅销书作家居然会自杀。世界各大报纸的头版,广播,电视,都迅速发布了这条新闻。华人社会反响巨大。
2004年11月19日,600人在突然得知消息后出席了在加利福尼亚洛斯加托斯举行的张纯如的葬礼。天堂之门公墓的教堂太小,无法容纳如此庞大的人群,吊唁者挤满了教堂门外的草坪。出席者中有纯如的朋友和支持者,但绝大多数都是素未谋面的陌生人和仰慕者。信件、电报和花束从世界各地涌来。
葬礼上,畅销书《父辈的旗帜》(Flags of Our Father)和《空战英豪》(Flyboys)的作者詹姆斯·布拉德利(James Bradley)对着纯如两岁的儿子致悼词。他的话部分摘录于下(全文见本书附录):
克里斯托弗,你的母亲是张纯如……在你出生5年以前,我正致力于写一本关于照片中的6名旗手的书。
在两年的时间里,我一直试图找到一家出版商。27家出版商回信拒绝了我……
《父辈的旗帜》最终成为《纽约时报》畅销书榜上排名第一的书。27名出版商说“不”,但你妈妈说,“去做吧”……
(她)感动了数以百万计的人,会在世界每一块大陆上以数不清的方式为人所缅怀。这里只是其中的一个……
最后——当你展开这段艰难但却值得的心灵之旅,去发现你在宇宙中的独特使命——当你发现你的真我所在——我希望,你会为你勇敢的母亲曾无所畏惧地把真相告知全世界而自豪。
或许你会亲自写一封信感谢她,就像我做过的一样。
一封以一个明亮而充满希望的名字开头的感谢信。
那个美丽的名字是:张纯如。
加利福尼亚州众议员本田实(Michael Honda)在第108届国会上致辞,这一致辞被记入《国会议事录》,“人们将会铭记张纯如为公众所做的工作和服务……我们失去了一位楷模、一位亲密朋友,世界失去了一位最好的、最富激情的社会和历史正义倡导者。”
在《纽约时报》的讣告中,张纯如的代理人苏珊·拉宾娜(Susan Rabiner)说,“《南京大屠杀》在《纽约时报》的畅销书榜单上停留了10周之久,销量近50万册”,“这本书赢得了广泛的国际关注”。
《洛杉矶时报》(Los Angeles Times)的讣告中写道,“已故历史学家史蒂芬·安布罗斯(Stephen Ambrose)说张纯如‘或许是最优秀的历史学家,因为她知道,要讲述历史,你必须把故事讲得令人感兴趣。’”
在1998年发表的文章中,《华盛顿邮报》(Washington Post)专栏作家乔治·威尔(George Will)说,“美好的是,正义正在今天的美国得到伸张……因为张纯如的书,第二次南京大屠杀将不会再发生。”记者理查德·罗斯塔德(Richard Rongstad)这样称赞纯如:“张纯如点燃了一支火把,并将它传递给其他人。我们不应让这火把熄灭。”
当然,大多数关于张纯如的描述都是她的公众形象。
自从7年前她的书出版之后,便在日本引起轰动。日本右翼组织攻击这本书,试图掩盖并粉饰耻辱的历史真相。
纯如的非正常死亡令媒体纷纷猜测。她一向看重自己的隐私,因此许多猜测与事实相去甚远。大多数人只知道那个在电视和报纸上看到的张纯如,但对她的真实生活并不了解。
张纯如是谁?她生长在一个什么样的家庭?她拥有怎样的文化传承?她是如何决定成为一名作家的?是什么促使她写出了《南京大屠杀》这本书?她有着怎样的理想,怎样的美国梦?她为什么要自杀?她的死是否可以避免?这些都是我试图在本书中回答的问题。
本书旨在还原张纯如真实完整的生平故事,以及她生长的环境。读者将看到,这个年轻的作家是如何实现自己为历史真相和社会公正而战的人生目标的。张纯如是这样一个女子,她无法忘怀那些死于战争暴行的牺牲者所经受的苦痛折磨。她单枪匹马,无所畏惧,为那些被历史所遗忘的受害者的公正而战。
在本书中读者还将第一次看到,张纯如生命的最后几个月中的悲剧经历。媒体上关于纯如的精神状况有着诸多猜测和大量谣言。大多数互联网上的新闻,甚至有一本出版的书里的记述,都不过是猜测而已,其作者对纯如的私人生活一无所知。
只有家人知道,在最后的时光里张纯如到底经历了些什么。关于纯如精神状况的种种谣言对她来说是不公平的。我不能让她的真实故事一直被埋没。
本书将澄清这些传言,并呈现给大家一个家人眼中的张纯如——她所经历过的艰难与困苦,成功与失败,爱恋与欣悦,悲伤与疼痛。本回忆录是我必须为纯如所做的事。我想,纯如也会希望我这样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