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张纯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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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不期而至的死亡 (4)

走出大厅的时候,时间已近中午,我们都很饿。在走廊上,我们看见一个瘦高的非洲男子正在忙着往一张长条桌上摆放食物。桌子上有个标牌,上面写着“免费品尝”,而在桌子另一头,另外一个标牌写着“示巴女王餐厅欢迎您”。我们走近那个男子,问他是怎么回事。他说,他是基督教青年会街对面的这家餐馆的老板。他从埃塞俄比亚来,桌上展示的食物都是埃塞俄比亚特色菜,免费供人品尝。

我们简直不相信自己的好运气。这是我平生的第一顿免费午餐。食物刚刚做好,端到餐桌上。异国食物的奇特香气令纯如和我都垂涎欲滴。我们各自拿过一个盘子开始装菜。有英吉拉面包(注:用苔麸制成的一种发酵薄饼)、豆子泥、蘸有特殊酱料的煮鸡蛋,还有一些肉和米饭。所有的菜都很美味。我们不敢相信,餐馆老板居然会如此大方。纯如和我坐在他们为这次活动摆设的小桌子旁边,享受大餐。我从来没吃过埃塞俄比亚菜。我发现食物相当美味,简直不敢相信,这么精美的食物居然来自一个战乱频繁的国家。

我也看到纯如脸上的表情,自打从路易斯维尔回来后,这是她第一次全身心地享受食物。吃完饭后,我们往停车场走去,我们看着彼此,忍不住笑出来。以前,每当遇到出乎意料的好运气,我们总是这样。只有两个人都很开心满足的时候,脸上才会出现这种表情。

这是纯如生命最后一段日子里我们共度的最难忘的时刻之一。我知道纯如享受生命且热爱生命。这才是我认识的那个女儿。不幸的是,她没机会更多地体验生命的快乐。每当忆及她那天的笑容,我就伤心不已。

回家后,我帮纯如整理她打算捐献给胡佛档案馆和其他研究机构的文件资料。整理过程中,她对我说,我是世界上最好的母亲。每当她这么对我说的时候,我都忍不住流泪。

那是特别值得铭记的一天,但情况却急转直下。

10月18日,星期一,纯如去了C医生那里。我们后来听纯如说,C医生同意她将Risperdal的剂量从1毫克减到0.8毫克,而且在未来一段时间里,药量还会继续减少。这意味着C医生觉得纯如在好转。我们不知道纯如在接受每周两次的心理治疗时跟C医生说了些什么。纯如去世后,我们得知,她从来没有跟C医生袒露心扉,他在葬礼上对我们说,纯如一直在误导他。

绍进和我每天都跟纯如在堤岸上散步。她总是跟我们说,她疼得不行,而我只把这当成精神上的疼痛,而非肉体的疼痛。当她极其痛苦地跟我们描述时,我就是不能想象那是怎么一回事。我多希望我能分担她的痛苦。纯如还告诉我,有时候,她觉得自己透不过气来,就好像在大海中溺水一样。直到后来,我才知道,她所描述的那种如受酷刑般的疼痛很可能也是她服用的药物所导致的——这是停止服用此类抗抑郁药后的一种严重的副作用。

10月21日,星期四,一清早,我去看纯如。纯如很不高兴,抱怨说我跟她跟得太紧了。我发现纯如前一天晚上没好好吃饭,于是提议出去吃午餐。我们开车去了一家附近的餐馆。在停车场,刚把车停下,纯如坐在那儿,面无表情地说,她很想哭但却没有眼泪。她的脸色发青,非常阴沉。这时候,纯如已经提到过不想再活下去的念头。我也注意到,她的手脚运动和面部表情都很僵硬。这种欲哭无泪的情况似乎比以前更糟糕。那时候,我根本没想过,这些症状或许都是药物的副作用。

当天下午,纯如过来,请绍进帮她用计算机刻录一些有她照片的DVD。纯如说,她想要把这些DVD寄给档案馆。我们当时并没多想,但反思起来,她或许已经在为自己准备后事了。

绍进和我那天很担心,于是我们给布瑞特打了电话,还去了一趟他们家。我们四个一起聊天。我们对纯如说,她不应该伤害自己。我们尽量回避“自杀”这个词,担心反而会令她产生这个念头或更加下定决心。纯如没有回答。那天晚上,我知道当时正是生死关头,非常危险,但我很绝望,不知道到底该做些什么。我打算给C医生写信,告诉他纯如打算自杀的念头,但我担心他会出于对患者公开的原则,坚持要我将邮件抄送给纯如。我犹豫了一下,没有给他写邮件。

周末时我给纯如和布瑞特打了电话,但他们不在家。我不知道纯如在干什么。出于绝望,10月24日,周日晚上,我鼓起所有勇气,给C医生发了封电子邮件。我告诉他,纯如跟我们说,她身体里的一部分想要活下去,但另一部分却想死。她时而这么说,但在周四却一连提了好几次。我必须有所行动。

C医生注意到,我的电子邮件中并没有纯如的电子邮件地址,于是将信退给了我。他教育我说,不想在纯如不知情的情况下跟我交流,希望我将这封邮件重新发给他一次并抄送纯如。我别无选择,只好照办。

布瑞特第二天也给C医生写了邮件,跟他说,纯如已经超过两周没有服用Celexa了。她每天仅服用0.8毫克的Risperdal,变得越来越情绪低落。当天晚上,布瑞特给C医生发了另外一封邮件,并抄送给纯如和我们。他说纯如一直在浏览thefinalexit.org和其他一些关于自杀及安乐死的网站。这把我们吓得不轻。

当天晚上,C医生从家里给纯如打电话,但没人接听,于是他又打给我们。我们立即赶到纯如家中,发现纯如和布瑞特刚刚散步回来。我告诉他们,C医生打过电话,对布瑞特邮件中提到纯如曾经浏览自杀网站一事非常关心,希望能和纯如谈谈。纯如回了电话。在电话里,C医生对纯如说,她有两个选择:要么服用抗抑郁药Celexa,要么住院。纯如十分震惊。她同意服药。但在挂上电话后,她变得极其愤怒,控诉我们背叛了她,将此事告诉C医生。

10月28日,星期四,纯如开始服用1毫克Risperdal和5毫克Celexa。两天后,我早上跟她一道散步,然后中午在她家中与她共进午餐。我尽量一直陪着她。那天下午,我回家休息了一会儿。大约3点半的时候,我打电话给她,但却没有人接。我知道纯如应该是一个人在家,很纳闷她为什么不接电话,于是到了她家里。纯如不在,车子也不见了。我上楼到她的书房,发现计算机还开着。我看到纯如最后浏览的网页是雅虎地图,地图上有个地址。我立即打电话给绍进,让他搜索一下那个地址。绍进打电话回来说,那个地址是里德体育用品商店,店里也销售狩猎设备。我提高了警惕,焦急地在纯如家中等她回来。

最后,一个小时后,纯如回到家中,看上去有些不安。她借口去打扫车库的时候,我在客厅里查看了她的手袋。在里面,我发现了一份使用枪支的安全手册,还有一张申请持枪许可证的说明书。我吓坏了,走到车库,质问纯如枪支安全使用手册的事。我问她为什么要买枪。纯如很吃惊,表情极不自然,她说她要用来自卫。与此同时,布瑞特下班回家,绍进也过来了。我告诉他们这件事。布瑞特冷静地问纯如,为什么要一把枪。我们都跟纯如说,她很安全——她不需要枪。之后,布瑞特带着纯如出去散步了。

我那天晚上非常害怕,但仍不知道如何处理这种情况。每个人都认为我过分担心,但事实是,纯如去了一家枪支商店,这是不寻常的!我们家里从来没人碰过枪,更不用说是持有枪支了。这完全不是纯如的性格。

值得指出的是,纯如去枪支商店的那天,正好是她恢复服用Celexa的第三天。而9月21日,她第一次试图自杀的那天,正是她初次使用Celexa的两天后。我不能不想,服用抗抑郁药Celexa与自杀之间存在很大关系。

第二天,10月29日,星期五。我早上去看纯如,她不想见到我。她显然知道我已经在密切注意她,她希望跟我保持距离。

纯如那天下午本来约了C医生。在纯如不让我们继续陪伴她之后,我写电子邮件给布瑞特,让他带纯如去看医生,并且转告C医生她打算买枪的事。当布瑞特后来告诉我他已经约好了C医生那天下午见面时,我很高兴。然而,没想到与C医生的会面时间非常短,布瑞特甚至没有机会跟他提起枪的事。9月份,布瑞特曾批评过我过分担心纯如。现在他开始向我道歉,因为他意识到,纯如的确在打算自杀。

10月28日,我发现纯如去过枪支商店之后,她开始躲着我。10月31日,我清早去了农夫市场,买了一些鲜花。我把花插好,去送给纯如,还附带上一些购自农夫市场的健康食品。当天晚上,我邀布瑞特和纯如来和我们一起共进晚餐。这是我们与纯如一起度过的最后一个晚上。那天是万圣节,但却毫无节日气氛。我或许根本就忘了那天过节的事了。

我们四个静静地吃着晚餐。没人打算说话。气氛很奇怪,但纯如非常安静平和。她跟我说“多谢”、“菜很好吃”。我几乎错以为我们又回到了厄巴纳的家中。纯如那时还是个小女孩,又高兴又满足。当她吃完饭后夸奖我的菜做得很好吃时,我突然间觉得心满意足,如释重负,这种感觉已经许久未曾有过了。我高兴极了。

晚饭后,我问他们愿不愿意一起看我几年前从PBS电视台录下的“三大男高音演唱会”。纯如喜欢歌剧,于是我们坐在一起看。时光仿佛再次倒转,回到20多年前——我们在厄巴纳的家中,坐在壁炉前,一起看电视。我真希望那一刻就是永远。

11月2日,星期二,总统大选的日子。前一天,纯如告诉我们,有人发电子邮件给她,预测约翰·克里可能会赢。听到这个预测结果,纯如很开心。然而,正如我们所知,第二天,克里输给了布什。我们知道纯如一直反对布什的外交政策,是克里的支持者。此外,她也曾写过多篇激烈批评布什政府的文章。一想到布什还要继续执政4年,对纯如来说实在是一种折磨。大选结果很可能令得她更加抑郁。

我后来才意识到,这时,纯如开始觉得前途无望。她打算执行自己的自杀计划,而且不想让我们发现。在她生命中的最后一星期,纯如不再让我前去探望她。她甚至不让我给她打电话,也不回复我的电话和邮件。在最后那一周中,绍进和我经常外出散步以排遣我们的忧虑。11月3日,星期三,我去了一个帕洛奥图的互助小组。绍进和我11月5日又一起去了圣何塞的另外一个互助小组。我们试图收集相关信息,了解如何应付可能自杀的家人的抑郁问题。在这段时间,纯如一直在积极准备她的最终解脱,而我们则在想尽办法拯救她。我们几乎是在赛跑,但我们却并未意识到,她居然会这么快就付诸行动。一周之后,11月9日,纯如走了。

这是一个不期而至的死亡。多年以来,纯如一直在感叹生命太过短暂,来不及完成她想做的那些事。她多次提到她想要写更多的书,尝试拍电影,还有记录口述历史。一想到她的那么多梦想将永远无法实现,真的令人心痛。然而,她留给人们的不是死亡,而是她的生活与存在。每当我念及纯如,记忆中总会浮现起一个可爱的乖女儿和一个美丽女子的形象。在她短短的36年的生命中,为了保存历史真相,为无声的受害者伸张正义,纯如以她的激情、投入、真诚和坚定启发了世界上许许多多的人。纯如的心永远为那些承受苦难的人而跳动。她是一个不能忘记历史的女人——她不能忘记那些人的苦痛,她不能让他们的故事一直被埋没。

纯如的一生短暂但却辉煌,有如横过天际的彩虹,但也同样稍纵即逝。她留下的,是一个充满勇气与信仰的生命传奇,她的作品,将继续给人们带来启迪与灵感。